未来哲学(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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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端感知

近代科学革命之后,技术的性质发生了根本的改变。这里要说的是,现代技术与我们的经验和感知有极为不同的关系。在科学革命之前,技术与亚里士多德式的科学没有直接的关系,技术是通过实践经验摸索出来的,人熟悉技术被发明出来的过程,同时,也能够借助此前的经验来吸纳新技术带来的改变。新型的技术,即科学—技术,与人类经验的关系则完全不是这样。技术发明更多依赖于科学知识而非依赖于生产者对生产过程的经验认识。塑料是由化学教授而不是由哪一行业的工匠发明的,这一发明依靠的是19世纪化学科学的长足发展,依靠的是对物质构成的系统了解。20世纪以来,所有材料科学都是物理—化学的应用学科。再说现在人人都在谈论的转基因作物吧。农业文明之始,人类就摸索选种、杂交、嫁接、驯化技术,把野草转变为粮食作物,把狼变成狗,把野猫变成家猫。这些技术以间接方式来控制动植物的基因组改变,最后获得的都是“转基因产物”。现在不再有谁用这种方式来摸索基因组的转变了。现代的转基因技术百分之百地依赖于对基因构造和基因功能的系统科学探究。

在传统生活中,各种各样的技术过程差不多都在人们的眼前展示出来。上一代人发明技术、使用技术,然后教下一代人使用这些技术。现代技术则不然,它们是在实验室里发明出来的,是在流水线上投入使用的。今天的城里人身周的种种物事,差不多都是现代技术生产出来的,或者经过现代技术的加工,但我们不知道这些技术的来历,也不了解这些技术在生产过程中是怎样使用的,我们看到的只是终端产品。我们生活在一个终端产品的世界里。要照明,我们不需要火石和火绒,也不需要点着煤油灯,按下手电按钮,按下墙上的开关,就有了光。我们不需要走到河边或井台上,拧开水龙头,就有水哗哗流注。

年轻时候我生活在农村,我们那里主要种植玉米,四月开始播种,五月六月铲地,九月收割,苞米运到场院,手工脱粒,人工扬场,最后,一麻袋一麻袋玉米粒扛回住处。很少有肉吃,吃到的是队里养的羊、邻人养的猪、自家养的鸡。鸡蛋,是自家的鸡下的,从鸡窝里柴草垛里捡出来的。回到城里,从粮食店买来米面,从菜市场买来白菜萝卜,拎回家里,洗净、切好、烹煮。后来,不管什么,都从同一个超市买来。到我女儿这一代,超市也不大去了,一个电话,烧好的饭菜送到家里。他们不再经验到事物生长的过程、制造的过程,他们眼里只有终端产品。

生活在农村的时候,每一座房子都是村里人自己盖的,从挖地基到上茅,人人都参与其中。新一代里很少有人还有这样的经验,他们看到的是建好的楼盘,用来吸引买主的广告词说,“拎包入住”。

火车是近代技术改变生活的一个重大实例。在钢轨上喷云吐雾一往无前的大机器根本性地改变了长途旅行的方式,“行行复行行”“舟车劳顿”,这些长途旅行经验随着火车的疾驰逐渐变成浪漫故事。英国人说,火车lapped the miles,火车把英里卷了起来,几百英里朝发夕至。好吧,我们可以说,火车并没有消灭我们的旅行经验,它用新的经验替换了旧的经验。的确,对我们这代人来说,火车旅行还真是一种记忆深刻的经验:车窗外不断退去的景色,车厢里的零食和闲话。不过几十年,人类进入了飞行时代。“经验”这个词很难用于飞机旅行。除了第一次坐飞机的孩子,没谁向舷窗外张望,客舱里没有人交谈,你不会在这里交上新朋友。你飞往洛杉矶,洛杉矶不再是一段旅行经验的终点,它简简单单就是终点。把机场叫作“terminal”,就像把个人电脑和手机叫作“终端”,不亦宜乎。

从前,我们的朋友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伴,后来,像是火车上的新交,现在,我们的朋友在微信朋友圈里,他的样子是经过美图的几张照片,从他的终端发到我的终端。朋友见面了,同坐在一个房间里,仍然用微信交流,仍然是一张无垠互联网上的两个小小终端。

终端感知蔓延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不知几万年,人们要面对面才能交谈。面对面的交谈传递的不只是信息,还有温度和色彩。后来,有了书信,写信的人不在眼前,但展开信笺,看到笔迹,仍然有几分见字如晤。今天,我们使用“伊妹儿”,使用语音—文字转化软件,我们从某个系统的一个终端输入点儿什么,这个系统的另一终端就将输出些什么。当我们反过来把书信说成输入输出,那是多么奇怪的表述啊。

现代生活的一个突出现象是我们对人和事的过程感知得越来越少,世界越来越多地只把终端呈现给我们。现代技术取代自然过程生产出终端产品,我们街上的人不仅不再能够看到这些产品的自然来历,我们也不了解这些产品的技术生产过程。我们到处看到的都是终端产品。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本来是跟我们的经历和经验连在一起的,而经历、经验说的是一个过程。现在,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改变了,终端感知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感知。我们看到的是成品:电视、手机、汽车、楼房、即食食品。所谓终端感知,也不妨说是逐渐脱离了经验的感知。

我们一开始说,技术不仅改变世界,同时也改变我们的经验和感知,借助技术,我们把过程和结果分离开来,我们只要得到结果就好了。与此相应,科学—技术的一个后果是,世界不再被感知为种种过程,而是省略了过程的、起点和结果直接关联的世界。在这个方面,新技术与传统技术的区别在于:以往的技术造成的直接改变更多是世界的改变,从而间接改变我们的经验和感知,而以基因工程技术以及人工智能(AI)技术为代表的当代技术则直接改变我们,它直接改变我们的经验和感知。21人不是想获得快乐吗?人获得了想要的东西,尤其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成功,他就快乐。生物学揭示了多巴胺与快感之间的联系,成功研制出古人曾经幻想的快乐丸,使人服用药物就能不劳而获得快乐。现代生物技术连药丸也省去了,用光来激活促生多巴胺的神经元,人就快乐起来了。快乐不再被理解为一个过程,一种经历、经验,而只被视作终端感知。这种与经验隔离开来的感知,很多人已经在虚拟现实(VR)环境中体验过。在VR环境中,感知和体验不再与经验相连,当事人什么都没有经历,他可以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孩子,但是,他感知了很多很多,这些感知引发了很多很多体验。VR或Virtual Reality,本身就是个有意思的词组,似乎有意模糊了对现实的经验和虚拟世界感知之间的界线。

绝大多数现代技术是普通人根本接触不到的,这是因为大量的现代技术不是用来生产一般产品的,而是为开展进一步的科学活动本身服务的。显微镜是无数例子里最容易想到的一个例子:我们普通人也许用得上放大镜,而从普通的放大镜到高倍显微镜到光线显微镜再到电子显微镜,这一系列的发展都是为发展科学研究服务的,跟我们普通人没什么关系。当代生物学家用来在活细胞中追踪蛋白质活动的荧光标记技术也是一个突出的例子。

当然,感知终端化不是从近代开始的,也不单单是科学—技术直接带来的。历史发展的多重因素如工业化、都市化、人口爆炸、生活节奏的加快等共同造就了这种改变。不过,上面讲到的事例已经表明,科学—技术极大地推动了感知终端化的进程,现代科学—技术在这个转变中起到核心作用,这一点相当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