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洋的理想:建构日本美术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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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维蒂塔 注20

本书作者冈仓觉三注21被誉为东洋考古学及艺术研究之权威。我们知道在这本综述日本艺术的著作出版之后,即在不久的将来,他的另一部附有全图的大作即将完成。我们期待着这部巨著早日问世。

1896年,年仅25岁的冈仓作为日本政府美术调查委员会代表团的成员之一被派往海外,考察研究西方美术史及艺术活动。这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出游欧洲,亲眼目睹西方世界。然而此次西行并未使冈仓对西方艺术一味顶礼膜拜,反倒让他加深了对亚洲艺术的认识。就在整个亚洲模仿西欧之时,冈仓对此大胆地提出质疑,他决心要引导日本国民重新面对本国的艺术文化。

日本政府对西行归来的冈仓给予高度重视,很快便任命他为新建的东京美术学校校长。岂料1897年,日本的政治风云骤变,又一股全面西化的风潮席卷了整个校园。冈仓被迫辞职。但半年之后,他又召集了39名少壮有为的日本艺术家在东京郊外组建日本美术学院(有关冈仓辞职前后的经过详见本书第十四章)。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认为冈仓是日本的威廉·莫里斯注22,日本美术院则是日本的“艺术手工设计工房”。美术院除了制作日本的绘画、雕刻外,还研究漆工、金工、铜铸、陶瓷等各种装饰艺术。他们旨在保持并发展日本传统的艺术精髓,同时也高度评价并赞赏时下西方优秀的文艺作品。像桥本雅邦、观山、大观、雪声、香山注23这些著名的艺术家,他们满怀壮志,对自己的艺术作品充满信心,且认为自己与世界上任何艺术家相比都毫不逊色。冈仓本人除了美术学院的工作外,还协助政府对日本重要的美术品进行整理分类,同时考察研究中国、印度的古代遗迹等。可以说冈仓是近代以来第一个探访阿旃陀石窟注24的东洋文化专家,正是他开拓了印度考古学的新时代。凭借着对中国南方同时代艺术的深厚造诣,冈仓能够一眼看出阿旃陀石窟内的石像不过是雕像的骨骼及基础部分,其中最富活力、最有生命力的部分应是后来被涂上去的、厚厚的一层石膏(干漆)。其实无意识的破坏艺术的行为往往出于愚昧无知,正如最近英国对各地教会进行的所谓大清扫一样。我相信随着今后调查研究的不断深入,冈仓的见解一定会得到大家的认同。

艺术只有在充分享有自由的国民之手中才能有所发展,因为它可以表达我们称作国民的观念意识(民族意识)。当人们在自由与欢乐之时,艺术便是其最重要的表现手段及成果。一个世纪以来印度人被剥夺了自由,他们在表现劳动的喜悦和美的创造方面,丧失了其原有地位也就不奇怪了。不过,令人欣慰的是,冈仓先生告诉我们,印度在艺术方面同阿育王时代的宗教一样是曾经领导过亚洲的。那些前往印度高等学府参拜石窟、寺院的中国人曾为印度的思想文化所感化。正是在他们归国之后,印度的思想文化影响了中国的雕刻、绘画和建筑,并通过中国又传到日本。

针对所谓印度雕刻艺术受希腊影响这一观点,冈仓提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见解,虽然目前即使在印度考古学上造诣深厚的人也未必能真正理解其意义所在。冈仓向人们揭示:伟大的中国艺术是世界美术史上一支重要的谱系,称希腊为世界唯一源泉之说显然是不合理的。他指出在印度艺术的发展过程中有许多中国的特点,它与亚洲原始艺术之间存在着共通之处。而亚洲原始艺术范围之广波及远至希腊海岸、爱尔兰岛西部、伊特鲁里亚,腓尼基及埃及。冈仓这一学说的提出,必然会刹住那些争论文明起源孰优孰先的无稽之谈,而希腊文化亦将退居其本来的位置。专家学者们多年来一直鼓吹希腊文明是所谓伟大北欧神话的“高山源泉之地”,其实希腊不过是古代亚洲的一个区域而已。与此同时,一个新的知识学术天地展现于世,我们将以综合的研究方法及更全面的观察视角去修正过去那些谬误与偏见。

冈仓的中国艺术学说充满魅力,其就中国北方思想与南方思想之分歧的论述已经引起中国学者的极大关注,有关老庄思想与道教的区分也被广泛认可。当然冈仓最具价值的研究还是在宏观方面。他为中国佛教历史发展梳理出一条清晰的轨迹:大概是远在阿育王时代,佛教就穿过海峡经水路传入中国,而公元2世纪龙树时代注25中国大陆自身的佛教发展,绝非是一个偶然的孤立现象。它证明亚洲本身具备重新恢复繁荣的各种条件。佛教本来并没有一条严格的界线与所谓的异端邪教区分开来,也不存在什么正统的、公式化的教义。我们这些外国人如果要理解印度佛教,应该把它看作是一个包含广博的综合体。因为冈仓在研究9世纪日本艺术时就阐明了这一极其重要的理论。它不单纯是佛陀个人的教义问题,而是提出整个亚洲神话相互交流的中心命题。蒙古人的精神形成史实际上也是可以置于被印度化的演变过程中去的。这与基督教在某些地区传播时,人们最初接受的是方济各会注26传教士的洗礼很相似。

众所周知,日本艺术在国民生活中至关重要,在每个不同的时期我们都可以找到构成日本人精神意识的具有本质性的标志。它与古希腊不同而类似印度,它是由全体国民参与的艺术,是由国民聚成一体、共同完成的理想大业。

如果有人要问,日本艺术作为一个整体,它所表现的究竟是什么呢?对于这一极有意义的论题,冈仓当即回答道:日本艺术之所以有如此自由强烈的表现力,是因为它属于大陆亚洲文化。按照冈仓的分析,亚洲文化又可大致分为中国的艺术与印度的宗教。冈仓认为,日本艺术的真正特点不在于它的装饰性、工艺性,而在于其中所蕴含的伟大的生命理想。这是迄今为止欧洲人几乎不曾了解的。日本的美术作品不拘于画中的几朵梅花,它要表现的是如同巨龙般即将诞生的生命力。画中的花草虫鸟象征着日本人对死的礼赞,不管它被描绘得多么美丽,那也不是纯粹的如实写生,因为它寄托着人们崇高的愿望——普度众生而不顾自身——这就是日本艺术的真髓。冈仓一贯认为日本的艺术在表现方式以及手段上受教于中国,但在精神理想的层面上则仰赖于印度。冈仓深信,日本艺术在其最辉煌的时期一直受到印度灵感的启迪。如果没有来自印度半岛的刺激和影响,日本与中国的艺术源泉绝对不会如此宏大且充满活力,犹如我们不可把意大利或者教会福音从北欧、西欧的艺术中撕裂开来一样。冈仓认为亚洲的艺术不至于坠落或趋于世俗,这与我们对德国、荷兰、挪威的评价恰成鲜明的对照。如果我们说那种农家田园式的装饰属于另一种伟大的审美体系,恐怕冈仓也会承认的。

在本书中,冈仓将向我们展示印度的灵感和思潮究竟是怎样具体地波及其他国家的。他首先让我们知道被波及的一方具备怎样的条件,比如要理解日本大和民族,理解中国北方固有的道德伦理和南方丰富的想象力;与此同时冈仓又为我们展示了一幅佛教的引入及其迅速发展到整个亚洲的全画幅图景。我们由此可知:人类在追求普遍性信仰之初,如何在科学领域产生了宇宙时空诸种观念,而在艺术领域又是怎样出现了卢舍那佛像。我们还可以沿着佛教发展的足迹,看到平安时代如何产生了强烈的泛神论(即万物皆神论),同时它又如何转化为藤原时代的抒情主义以及镰仓时代的尚武精神。

人们普遍以为,明治维新的成功是佛教的主要功能被排除后,日本原始宗教即神道复兴所致。其实未必如此,因为这一伟大的革新会使日本人抛弃自己的艺术灵感。面对日本与西洋的激烈竞争,目睹日本传统的幽雅趣味及美好的理想即将崩溃,所有热爱亚洲的人都会感到茫然无措。

因此,我们应该努力把亚洲各民族共同构建的形象重新恢复起来,唤醒他们不要忘记自己所追求的理想。正如冈仓向我们揭示的那样,亚洲并不是人们所想象中的仅仅是在地理上由许多碎片而拼凑起来的一个混合体,它是每一部分都互相依存的统一体,一个由许许多多活生生的个体统一起来的无比珍贵的有机体。

恰逢此时,正统的印度教如同阿育王时代一样,在最近十年开始向世界发起攻势。印度高僧斯瓦米·维韦卡南达注271893年跨洋过海,在美国芝加哥世界宗教大会上亲自发表讲演。六七年前印度教派开始奔赴欧美各国,意在将基督教新教的自由思想以及走在世界尖端的自然科学与旧教的灵感、信仰虔诚相结合,为创建一种综合的宗教做准备。西方的殖民帝国恐怕要轮到自己被殖民地宗教思想征服的命运了。让我们且来倾听天才哲人斯瓦米的预言:“正如今天的犹太教,它虽被世人所践踏,而过去的一千八百年间它曾经统治过半个地球,同样,受人歧视的印度教也许在将来的一天要征服全世界。”不管怎么说,北亚洲是有希望的。我们的时代已延续了一千年,借助着火力和电力,几十年后人们将目睹东方佛教重新复苏。

那个时候亚洲会发生许多新的变化。我们将看到日本艺术的复兴。这是与上一世纪在英国出现的以恢复中世纪传统手工艺为宗旨的一场新文艺复兴(又称工艺美术运动或手工艺运动)相匹敌的运动。与此同时,我们关心着中国艺术将如何展开,还有印度,因为东方岛国日本帝国的影响必定会波及亚洲诸国。

我深信本书讲述的一切极为重要,它将证明冈仓于开卷之首所表明的:我们伟大的母亲,即亚洲永远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