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离伟大最远的人
【一】
王，这个世界最伟大的人。
至少在我儿时，这种观念根植在我心里，源于周边人的耳濡目染。
我生在斯托拉斯帝国，这个伟大的国度有着如国度一般伟大的王，王统御着数位被称作“剑”的强者，以安详宁和的外表，危坐于奇卡里王宫的大殿之上，接受来自全阿莱亚的朝拜。
所以王是何人呢，他明明没有与“剑”匹敌的强力，就算以举国之力讨伐一位“剑”，也只是鸡蛋碰石头，从父亲的话里我知道，历代王都擅长以利益关系诱导“剑”们服从他的命令。
但我还是不能理解，明明只要所有的“剑”达成一致，王所构造的华丽国度就会在顷刻间垮塌，但那样的景象四千多年来从来没有发生过，而王，也已经在斯托拉斯，存在了四千多年，从未断绝。
王一定是不一般的人。
【二】
清晨到来，孩子从简易小床跃下，这是独属孩童的稚气，蹦蹦跶跶地来到他最为珍视的家人面前，精神饱满地打招呼，连眼眵都没擦干净。
“啊呀，柯艾尔，今天醒得好早呢。”
一个平常得不能更平常的早上。
父亲是守卫团的军人，母亲经营着一家裁缝店，今天父亲得上岗去巡逻，所以起得很早，但就算是这样，柯艾尔也在起床后见到了他。
“不再睡一会吗？这样对身体不好哦。”
“柯艾尔，还是回去睡会吧？”
母亲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没关系，我说了很多次，我已经长大了。”
自豪地拍着胸脯，惹得父母发笑。
墙上挂着父亲的佩剑，那把剑能附上魔力，但柯艾尔触摸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也是他佩服父亲的原因，因为父亲会魔法，能做到很多不敢想的事情。
父亲已经吃过早餐，母亲见柯艾尔起床，开始忙碌起来，毕竟她还没来得及准备儿子的那一份。
柯艾尔吃过早餐，母亲也出门了，只剩下柯艾尔一个人在家里。
他是闲不住的，偷偷溜出家门，跑到镇上找朋友玩。
不知道哪里来的人告诉全镇的人，天灾来了，需要避难。
街上被人们搞得一团糟，各种杂物洒落一地，天色昏沉，大家仓皇逃跑，镇子不大，得益于这个原因，母亲很快就在街上找到了柯艾尔。
“快逃，快逃！！！”
“快走啊！你在这里等死吗？”
尖叫声不时传来，柯艾尔从未见过人们如此慌张的模样，从记事开始，他对身边所有人的印象被改变了，原来真正的灾厄来临的时候，他们会是这样慌乱。
“柯艾尔！”
母亲一把牵住他的手。
“你怎么不在家里，快走！有可怕的东西要来了，你叔叔的马车在镇外等着的，快走！”
柯艾尔跟着母亲跑了起来，却是注意到了一件事。
“爸爸呢？”
母亲听见柯艾尔问这个，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笑着回答。
“爸爸去保护大家了，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很快母亲带着柯艾尔来到了马车上，柯艾尔的叔叔也是一脸慌张，不停地驱使着马匹加速前进。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爸爸他多久能和我们会合啊？”
他抬着头，望着母亲空洞的眼睛，再看向窗外黑压压的天色，感到迷茫。
这是属于他的不幸吗，他如此想着，离开了从出生开始就住着的小镇。
直到看见母亲跪在地上完全失态地大哭，看见亲人们掩面而泣，迷茫也就被划破了，唯一不变的事实是，眼前被人托着的破破烂烂的木匣里，呈放着的粗糙骨灰，战况紧急，连充分焚烧掉一个战士尸体的时间都不够。
那个愿意给他表演很多魔法的男人不在了。
他曾经说过，要保护大家，那样才能成为伟大的人，如果自己能成长到那个地步，父亲就会把那把珍藏的宝剑送给他。
只是剑不在，人不再。
【三】
“你是......”
“别动，会死的。”
“反正我也要死了......咳咳，这样只是......能让我再说点什么。”
“我正是那个意思。”
有个女孩站在旁边。
“你是‘剑’吧，真不好意思......咳咳，没能对您行礼......”
她有着蓝色的头发，如海一般的眼眸，就算在这么昏暗的环境下，就算在四周都是尸体的环境下，她也不会失去光泽，相反，她由内而外散发的光芒，似乎能灌溉一切。
“......我家孩子，和您长得很像呢......完了，这是不是......咳！对您的不敬啊......”
“没关系，你家孩子呢？”
“他应该活下来了......他叫柯艾尔·卢斯巴登，如果他还活着......咳咳，大人，我感觉我要不行了......咳！”
他猛地一吐，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他的衣服。
“......人们说如果对‘剑’说了过分的话，就会被杀掉，但您不一样......是因为我本来就要死了吗......”
“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杀人。”
“那就太好了……能麻烦您一件事吗？这是我的夙愿，请您考虑一下。”
这句话他没有卡顿，就像是憋在心里很久了，拼尽全力地说出。
“能帮我把这把剑，带给我儿子......咳咳！他一直都很想要的......我对他说，等你变得......伟大了，这把剑就送给你......我不能......咳咳！”
“剑”的神情不好看，但不是因为这个男人。
她弯下腰接过那把剑，将其收进自己的神库中。
男人感受到了，是“剑”一直维持着自己的生命，但即便是她，也无法救他。
“......我可以问问，您的名字吗？”
“......”
她本转身要走，却又停下了。
“薇尔。”
“谢谢您......薇尔大人......”
“剑”收回魔法，男人很快就没了气，眼角的泪珠也被风吹干了，但他却是笑着离开的。
他或许还期盼着自己的孩子成长为什么样的人，为此高兴。
“愿你永无苏醒之日。”
“剑”朝着天灾中心的方向前进。
【四】
我爱上了喝血。
没错，尤其是人血，我仿佛变成了神话里的吸血鬼，渴求血来滋养我。
我会要求母亲用鸭子的血做成菜给我吃，其实其它动物的血也没差，但都不及人的血来得痛快。
叔叔告诉我，我习得了一种很稀有的元素魔法，要送我到城里最大的学校就读，学费不用母亲掏，叔叔会垫付，他家里做着大生意，不会缺钱。
可那里的人嘲笑我没有父亲，他们从未知晓那对于我是多么重要，他们从来都不想了解所嘲笑的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说出那样讥讽的话，那样污蔑人格的话，对我而言是何等的亵渎。
就如我先前说的，我爱上了喝血，尤其是人血。
于是我动手了，就在一个下午，我找到了那群人里领头的，他还带着武器，不过在我朝着他的喉颈扑去，拼命吮吸来自他体内美味的时候，那群人并没有用武器攻击我，而是慌乱地逃掉了。
被我压在身下的男孩不停地尖叫，不停地痛哭，我牙齿带着血丝从喉颈上拔出，那是何等的美味，至高无上的享受，这种感觉让我感到无比愉悦，以至于我颤抖着笑出声，巴不得把他吸干。
但我没有那么做。
爸爸说的一定没有错，保护他人的人最伟大。
所以我不能继续伤害他了。
但我依然是被退学了，做出了那种事，就算叔叔有着再多的钱也不能送我回去，但校长貌似对我很感兴趣，他告诉我，如果我有继续修习的意愿，他也愿意私下为我传授魔法技艺。
因为在他眼中，我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在不到十岁的年纪就已经学会了高级魔法甚至是位阶魔法，还是稀有的血元素。
有种欲望。
有种欲望一直在催促着我。
那种想要保护大家的欲望，但我越是那么想，我所伤害的人就越多，我渴求更多的血，以至于我吸干了家里所有的牲畜，甚至需要吸母亲的血。
直到母亲身体日渐消瘦，躺在病床上再也起不来，我意识到我不能继续攫取我母亲的价值了，我并没有做到保护母亲，没有做到保护这个脆弱的家，反而是让其更加脆弱。
我看着我的手。
我真的能保护大家吗？
可怕的事情一件一件发生，但我的心情却越来越愉悦，发狂的我甚至吸了校长的血，但对他而言，这并非坏事，他所想要的就是我变成这样，我吸收血的欲望越是强烈，则是代表我愈发强大。
我朝着校长提问，变得强大，就能保护大家吗？
校长的回答是肯定的，但他告诉我，在保护大家之前，我得做出牺牲，付出代价。
在我成为“剑”的前夜，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我再也没见到过校长，我的母亲因病离世了，而我的叔叔因为企业破产欠下一屁股债上吊自杀了。
这是为何呢，为何我连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保护。
那我又如何称得上伟大呢？
那些奉承我的人，又是如何说出伟大这种词的呢？
该隐大人是如何看上了我，将这等可以毁灭世界的力量交付与我？
我来到奇卡里，接受王之光辉的沐浴，那个从小出现在我父亲口中的人，如今就坐在我眼前，他的眼神是那么澄澈，和我完全不一样。
所以我不免会感到一些自卑。
“薇尔，你也在啊，认识一下吧，这是新一代‘该隐’。”
蓝发女孩看向我，眼中有说不出的温柔。
“名字是？”
我看得太入迷，以至于回答慢了一拍。
她在听到我说出名字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愣了好一会。
“愿至高神的光辉永远庇护你。”
她笑着说出这句话，随后离开了大殿。
我觉得那样的人，或许是能保护大家的人。
就像王一样。
【五】
我看着海的尽头，产生了好奇。
飞了不知道有多久，视线里除了海水，还是海水的日子几乎持续了一个月。
我看到了未曾有人描述过的景色。
无数根透明光柱蜿蜒曲折地从海面冲上天空，在空中形成了各种复杂漂亮的花纹。
这样的光柱几乎覆盖了我的视野，从一端延伸到另一端，我怎么飞都找不到尽头。
我可以猜想，它们将整个阿莱亚围了起来。
我是那么好奇，所以就算我有些疲惫，却还是朝着深处飞去。
光柱越来越密集，我再也看不见海面了。
我甚至需要破开那些光柱才能继续前进，我不知道我离阿莱亚有多远，这种地方或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发现，我快要睡着了，我的神力尚存，但我的心智已经接近疲惫的极限。
是那个男人把我托起。
他不像是人类，他就和王一样美丽。
我所到达的地方，几乎不能用人界的语言描述了。
倒立的柱子，残破的废墟，温暖的阳光，就像是古代遗迹，但比古代遗迹要巨大得多，那个男人面无表情，我的额头只是被他触碰，就能感受到很多很多。
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给我传递信息。
他告诉我，这里是梅林山。
我逐渐开始明白一切，那个存在于神话书上的地方不是骗人的，所驻守在那的神明也不是骗人的，我身前所站的这个男人，就是大天使加百列。
或许神明是真的存在，只是我们无法触碰。
他告诉我，他认识一名叫薇尔的女孩，她是阿莱亚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他告诉我，斯托拉斯是虚伪的神，是不存在的神。
所以被至高神眷顾的王，根本就是虚伪的，我便是那么理解的。
历代王没有来历，没有年龄，只有王这一个称呼，就连他们的真名，我们都不得而知。
他们并不是一般人，甚至可以说，他们不属于人。
从创建这个国度的人开始，所诞生的每一位王，都是某种意志的具象体现。
我不明白。
我只是明白，他告诉我，让我复活“奥维奥克”，那一份沉甸甸的神谕落到我的头顶，我又如何不去执行，好几千年，没有一个人来到梅林山，他本想跟我多聊一些，但神界仿佛在排斥我。
原来我不具备进入神界的资格，我没有成神的资格，更不是神的造物，加百列告诉我，“剑”的死亡，会引导他们成神，那绝对不是儿戏。
我离开了，回到了阿莱亚，当我醒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我的身体，变得极度疲惫。
【六】
我什么都没能保护好。
我的国度，我的家乡，我的亲人，我的恩师，都被我吸得一干二净。
但在最后，那把再也无法焕发光泽的宝剑来到我的手中。
薇尔又是为何要承认我呢？
她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却还是愿意将这把剑给我。
我在她心中真的伟大吗？
或许我到最后才明白，原来我一直走在伟大的路上，一直在徘徊，我是想要拯救世界的人，却没有那个能力，失败倒在了最后，她只是肯定我的努力。
斯托拉斯本不是神，它只是人们心中的信仰。
能保护大家，一定是伟大的，但那样的光芒，我或许是永远无法触碰了，我付出了多少代价，也没能像校长说的那样，成为真正伟大的人。
我是庸人。
是罪人，是恶人。
我是离伟大最远的人。
......
却是最想靠近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