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外传：愿你永远洁净（十五）
【一】
“她变了很多呢。”
奈乌斯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怅然若失，身后跟着从议会里走出的护卫，这些战士二十四小时待命，维持必要的秩序和效率，他在一行人的目视中打开车门，转身朝着士兵敬了个礼，战士们有些惊愕，整齐地抬手回敬。
“祝您一路顺风！”
车辆缓缓启动，驶入湍急的车流中。
十一年前，艾莉凭借着魔考状元，最年轻的传奇魔法师，以及历史上第一位在二十岁之前突破四十万库容的人等一系列响亮的名号，在奈利安的推荐下，成为了斯托拉斯第十六任神督，那时的她和别的女孩无异，稚嫩青涩，性格明亮，爱开玩笑。正是因此，议会和署内的各路人士都对这样一个新上任的女孩子不看好，但既然是奈利安大人安排的人选，也不敢多抱怨什么。
第一次见到她，奈乌斯谈不上有多喜欢，但至少不讨厌，至少能看出她有着对生命的尊重和如植株破土一般的坚韧。
......
“奈乌斯，我想和你聊聊。”
“有什么事......”
......
十七岁那年，那是她第一次主动找自己说话，上一任神督在世的时候，她成天黏着他，就没有多少和别人交流的时间。艾莉是上任神督机缘巧合收留的孩子，就像如今的露娜一样，奈乌斯不知道她曾经遭受过什么创伤，除了自己最信任的人，对别人都或多或少留有一些戒心。
他花了很多时间，来换取那份信任，在她二十岁的那年，收到了她送的礼物。
......
“这是埃罗辛叶，我最喜欢的书签，送给你！”
“艾莉小姐......没想到你会送我东西。”
“大家都有哦，不要想多啦。”
......
埃罗辛的叶子很珍贵，而要制成书签更是需要经过一系列精密处理，奈乌斯当然知道，艾莉是没办法给每个人都送一份的，了解这份心意后，为了袒护她那份“倔强”，还是笑着点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
“奈乌斯从一开始就是特级吗？”
“并不是，艾莉小姐。”
......
那是她第一次问起自己的过往，六七十年的生命旅途里，有着许多值得分享的见闻，乘着那次机会，他畅快地袒露了很多。虽然清醒，但就像喝懵的醉汉一样滔滔不绝，甚至揭开了那层伤疤。
......
“还真是过分呢，神明大人。”
“是我没有保护好家人，明明失去至亲的痛楚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我却还是控制不住心情。”
“没关系哦，我和大家会陪着你的，虽然不能取代你的家人，但是我们会尽量让你开心。”
“小姐......”
......
二十三岁那年，她也失去了自己的最珍视的人，上任神督以一己之力抗衡德米拉和他一生的成果，却没能等到他从废墟中走出，那一晚她抱着神督哭了好久，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什么，哭诉什么，已然记不清了，也没必要记那么清。
第二天神座议会为神督举办了葬礼，艾莉穿着黑色的长裙，在凌乱的风中穿梭，她低着头，奈乌斯没能看清神色，就从这一天开始，她开始虚心求教，向自己能联系到的任何人学习知识。或许是神督的过世给她的冲击太大，又或许是因为最值得信任的人已经消失，而不得不那么做，无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奈乌斯都没有理由不帮她。
......
“我需要先学会怎么当干员吗？”
“不用的，干员和神督的工作差别很大，奈利安大人代理调查署的这段时间里，小姐你好好完成交代的任务就行了。”
“可是如果不了解你们，我又怎么能做好工作呢？”
“......呵呵，也是，这样吧，艾莉小姐，每周五跟着我体验一天干员的生活和视察下属，好吗？”
“好！”
......
她干劲十足，如果神督在天上看着的话，也会高兴的。
虽然失败了很多次，虽然总是不如他，可她始终没有放弃，就像抱着必死的决心，要继承他的遗愿，极度自律地完成了所有任务，通过了奈利安为她准备的所有考核，终于是具备了成为一名合格的领导人该具备的资质，可只是个人能力并不能决定一切，她需要民心的认可。
这也是任何一位政客都需要的，只有百姓和人民认可，做出让他们满意的功绩，才能将工作长久有效地干下去，尤其是对神督这样的职位，胸怀天下只是最基本的素质。在议会准备的试用期内，艾莉再一次找到奈乌斯。
......
“艾莉小姐？”
“我睡不着，能说说话吗。”
“......正好工作做完了，您要是有烦恼的话，就说说吧。”
“‘您’吗......”
“毕竟要接任了，不改下称呼可不行。”
“奈乌斯，你觉得，我能让大家满意吗？”
“一定可以的。”
“可几乎所有人都对我没那么......”
“小姐，不，大人。”
“嗯？”
“我觉得问自己，怎么让大家满意，比能不能更好一些，您可以为自己安排一些工作，人一旦开始工作，就会平静下来。”
“......嗯，很有道理，谢谢你！”
......
十一年过去，身边的质疑声渐渐消失，艾莉终于是成长为了所有人都认可的神督，只是曾经那个愿意和自己分享喜悦和悲恸，担忧和信心，稚嫩地开出各种玩笑，发出各种不成熟声音的她，已经消失在了时间的沙尘中。
如果这就是她的选择，如果她选择成为为群众尽心尽力的人，奈乌斯会比以往更尊敬她，却不是以朋友身份。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成长了，成长为了在一些方面比自己更成熟的女人，本该是令人欣喜的事，可他却觉着失落。
“太奇怪了。”
【二】
五天后，魔神令如期进行，露娜在医生的指导下完全康复后，重新站上了擂台。这一次，全世界的媒体都来到了玊京，这是第一次有选手闯入魔神令的决赛，和阿尔斯泰正面对决，露娜在闪光灯和红毯的衬托下步入洛基山顶，踏上百年未被启用的角斗场。
各国政要，祝融方面的高层和皇室站在高台上，脚下是无数工作人员工作的身影，空气清新，天气宜人，选了个好日子。
“诸位！”
不知何处传来所谓主持人的声音，露娜不知道那是谁，但祝融人已然将这声线刻入了血液中。那主持人借着魔法向着全城，乃至祝融全境宣布魔神令最终考核的进行，毕竟在这之前的数百年里，从未有人能进入决赛，魔神令是在十三至二十一岁的人群中挑选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位或数位颁发邀请函，露娜谈不上多成熟，她只有十五岁，杀入决赛这种事，是所有人都未曾预料的。在露娜战胜竹后，她的个人情况终于被赛事方公布，全祝融乃至全世界都开始注意到这位非同凡响的新星。
“魔神令这项赛事秘密进行了数百年，期间有无数豪杰接受挑战却都以失败告终，挑战成功魔神令，不仅是获得传奇认证以及成为魔协名宿的资格，更重要的是对自我的磨炼和意志的升华，所以无论输赢，都让我们献上对挑战者的敬意！”
洛基山下传来阵阵欢呼声。
“而今天，斯托拉斯4967年6月14日，是第七十四届魔神令的挑战终止的日期，也是有史以来，首次有选手进入决赛，这项秘密进行的赛事才得以在全祝融国民的眼前展露出真面目！世界最隐秘，也是最高赛事，让我们欣赏最极致的魔法对决，为露娜·阿卡利亚选手助威吧！”
“这就是魔神令吗......加油啊，小妹！”
“想什么呢？将军会赢的，关于祝融的荣耀！”
“连竹将军都能战胜，实力也太强了吧......”
“阿尔斯泰将军可比竹将军厉害多了！”
露娜从嘈杂中走出，在士兵的目送下进入洛基峰顶，她穿着“仪式”必需的长袍，在一行人的陪伴下来到角斗场。角斗场四周坐落着王宫一般的巨型建筑，而建筑内，玻璃墙内，坐着诸如祝融皇帝，厄瑞波斯执政，典伊彗使，斯托拉斯上将等各国要员和世界头一等的强者，所有人都感到十分诧异和好奇，战胜竹的十五岁小姑娘是什么模样，又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惊喜。
“尼古拉斯将军，真是好久不见啊！”
走廊上，两位老相识碰了面。
“这段时间可辛苦您了，陛下。”
“私下就不用那么叫啦......”
观赛厅内，服侍的随从弯下腰，为一位身材高大的女性，以及她身旁那位白发红瞳的小哥，呈上各式各样的饮品。
“忒提亚大人，您要喝些什么？”
“嗯......祝融的酒很好喝呢。”
“唉，都到别人地盘上了，收敛点吧，酒仙小姐。”
“那给这位迪玛利亚先生递一杯黑咖啡吧。”
“......用不着这么报复我吧。”
大楼下的接待处外，两人从一辆黑色轿车上走下，为首的人一头粉发，穿着格子衫，而跟随其后的金发女人身着白裙，打扮精致。
“伊萨贝拉大人，梅尔蒂涅大人，下午好，陛下已经在楼内了，走过大门后会有专人引导二位到达观赛大厅。”
主持的声音再次传来，直冲云霄，此时此刻全祝融的公共魔力终端都被启动，实时转播着比赛场地的情况。
“诸位！比赛将在十五分钟后开始，为确保人员安全，洛基山周围两公里的观众请按照军方人员的引导，立即离开！再重复一遍......”
人群又一次喧腾。
“什么嘛，明明已经站在山脚下了。”
“还是听从安排吧，我可听说过，那些库容数十万的魔法师，魔法的影响范围都大得夸张，就算有立场在，怕一个不小心被高能粒子打中了，咱普通人可招架不住啊。”
对于普通群众而言，要想象那些自己未曾见过的人是一件很轻松的事，可到了真正面对的时刻，却又会对自我形成的认知产生怀疑。
对于世界上大多数人，他们并不知道这些魔法师是怎么战斗的。对于祝融人而言，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一辈子都没法见到竹这样的强者战斗，所以当得知魔神令会对全国甚至全世界进行直播报导的时候，每个人都显得格外激动和兴奋——这确实算得上历史。
就在人群疏散的时候，阿尔斯泰从两列士兵中间走出，同样身着仪式必需的长袍，传说中，身着这种特殊的服装，体现了双方对等的地位，和对实力的敬意和认可，是从第一届赛事举办之初就存在的传统。
只是没想到，尘封数百年的传承，最后落到一个十五岁的小女孩身上，阿尔斯泰没想到，整个世界的人都没想到。是何等坚强的心灵，何等强大的天赋，何等艰辛的努力，何其幸运，才换来这样一位媲美“千年流星”的“圣人”降世，所有人都将一同见证。
“比赛马上开始！双方选手入场！为确保安全，直径五百米的洛基峰顶竞技场，已部署了一万七千四百个立场装置以控制魔力流动。
左侧是来自斯托拉斯皇家学院的露娜·阿卡利亚小姐，年仅十五岁，便展现出惊人的实力和智慧，一路披荆斩棘，不屈不挠，克服艰难险阻来到祝融这片赤色土地上，朝着最后顶峰发起冲刺！
而右侧，则是守护帝国的‘圣盾’，除‘剑’外世界最强的火元素魔法师，阿尔斯泰将军大人！作为魔神令的最终考核官，也已完全做好准备，检阅受试者的能力水平！
这或许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斗，又或许奇迹会在今天降临，无论如何，朝峰顶攀登的过程，总能带来丰富的经验和喜悦，本身就是一种成功，让我们一起，观赏这场魔力盛宴，诸位，拭目以待！”
露娜闭上眼吐了口气，她和艾莉的约定是否能实现，就在今天了。
尽管要挑战阿尔斯泰这样的强者听起来像是无稽之谈，但既然走到这一步，不试试的话，寒的不只他人心，不尽全力的话，辜负的是自己。她从未如此重视过一次约定，就像是如果不能实现，就会死掉一样。露娜将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艾莉，她是如此依赖她，以至于对方的一举一动都能触动自己，又表现得如此独立沉稳，以至于超脱了本该束缚她的那份稚嫩。
艾莉对于她，意味着什么呢？
她想过很多次，关于这个问题，对方待自己就如亲生姐姐一样，可她却始终无法接受，在她的意识里，世上唯一算得上的亲人的，只有自己的妹妹。就算艾莉再那么认真负责，再那么耐心善良，也永远是可靠的伙伴，这些话若是真的脱口而出，想必会伤了艾莉的心，可奇怪的是，为什么自己会比和亲人的约定，更加在乎和她的誓约？
她一直在骗自己。
“魔神令结束后，和她敞开心扉谈谈吧。”
双方入场，她脱去长袍，目光坚定地望向远处豆粒大小的人影，阿尔斯泰一头燃烧的红发，飘逸的红色长须，高大的身躯，并未对露娜形成压力，她已对阿尔斯泰的人设熟稔于心，所以她更愿意将这次对决，视作和长辈的深入交流。她并不喜欢被彻底“理解”的感觉，那样意味着丧失主动权，但另一方面，与了解自己的人战斗，会让她心灵放松。
脑子很乱，想了很多东西。
露娜甩了甩头，重新汇聚精神，疏通自己的魔力回路。
“呼，只要将注意力全部放在战斗上就好。”
“露娜！”
远处传来阿尔斯泰的呼喊。
“不必紧张，展示你的全部就好。”
“嗯，谢谢您！”
主持人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借助广播向着全国宣布比赛的开始，这是一场甚至能改变历史的对决，因此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露娜若是真的能战胜那位阿尔斯泰，不仅意味着传统魔法体系的变革，还将刷新人类魔法水平的上限，甚至影响未来世界的格局，这也是会有那么多政要出现在现场的原因。
“三，二，一，比赛开始！”
【三】
“您真的不去吗？”
艾莉站在调查署大楼的楼顶，趴在护栏上，迎着风，背对着奈乌斯和奥莉薇娅。
“不被她发现的话，去现场看看也好吧，大人。”
她摇了摇头。
“......我已经到那了。”
“？”
这话一出口，奈乌斯和奥莉薇娅面面相觑。
“这三个月，不，乃至于这两年里，我规划了很多事，也做了很多事......
你们可以听我，掰扯一些个人的想法吗？”
“您请说。”
“奎罗斯走后，我明白一件事，想必你们也察觉到了，越是依靠一个人，摔得就越疼。所以我不想露娜变成那样，我会为她做一切，但我希望她把我当做一个朋友或者伙伴，你们一路跟着我走过来，也知道我在说什么。”
“您......您的意思是，你会离开她？”
奥莉薇娅问道。
“迟早会的。”
“属下还是不明白您的意思，虽说道理如此，可露娜是您一手带大的孩子，这样做是否有些太......？”
奈乌斯有些心切，艾莉这番半分明了半分模糊的说辞令他迷糊。
“接下来我要说的，只有你们会知道，还请不要告诉任何人......
听说过‘赫莉安萨斯’吗？”
“那是？”
“它是使心灵宁静下来的一块晶石，通过雕琢，成为存放灵魂的容器，换言之，如宝石一般璀璨耀眼的灵柩......
最早是伊萨贝拉让我了解到它，我找到梅尔蒂涅，重新打造了一枚送给露娜。”
说罢艾莉从衣领内掏出一枚黄色的宝石，转过身，一脸平静地望着二人。
“曾经的它装载着被天灾侵蚀的人们，如今，我将自己存放在其中。”
“等等......您是说，露娜她......”
“我把自己送给了她，作为生日礼物。”
......
“那现在站在我们眼前的......”
“不用担心，我还是我，手边这枚‘赫莉安萨斯’，则是一个触发开关，‘赫莉安萨斯’只认一个主人，若我手中的这块失去主人，即我的身体消亡，它便会因灵魂的吸引力，承载着我和露娜手上的那另一半相遇，但这只在很短的范围内有用。
之所以要这么做，是因为我......呃。”
艾莉放下了手中的项链，低垂着头。
“奈乌斯，奥莉薇娅，如果我会在五年内死去，你们将如何规划自己的日子呢？”
......
“骗人的吧。”
奥莉薇娅彻底愣住了，而奈乌斯一脸阴沉，半句话都说不出。
“为什么？”
“所谓天选者，无非是以牺牲灵魂为代价，自然产生的一批人，他们有着极高的魔法悟性，其中的大多数都成长为了留名青史的人物，而人体最终会因自身的成长将剩余的灵魂固定住。
我也是这样的人，二位和我都是，可惜的是，灵魂在我身上衰亡得更快，生命不断索求着灵魂的供养，以至于就算我已经彻底成熟，却还是无法逃脱灵魂消亡的命运，而露娜和我是一样的，她之所以能在这个年纪取得那么多耀眼的成就，也是以迫近的人生尽头为代价，我是幸运的，如此年轻就获得了比肩阿尔斯泰的力量，只是万事万物都有代价......所以，我选择将我自己，作为露娜活下去的，那份代价......
神明大人真的很公平呢。”
她笑着说出这段话，听着却无比刺痛。
“怎么会这样......”
奥莉薇娅有些激动地走上前，而奈乌斯则转过身，朝着下楼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奈乌斯？艾莉大人都这样了，你不多......”
“让他去吧，他需要时间。”
“......怎么这样。”
她走到艾莉身边，无助地从侧边抱住她，眼泪滴在她的衣袖上。
“神一点都不公平，它凭什么带您走！”
......
高处的风刮过，打在二人的衣服上，奥莉薇娅抱得更紧了。
“我......我果然还是，放不下你们，我应该是，永远都没办法说服自己的。”
艾莉转过身，将奥莉薇娅拥入怀里，她颤抖着身子，低着头哭出了声，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明明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时针真的转到这一刻时，分离的不甘还是将人的坚强瓦解得一干二净。
“......明明都这么负责，这么辛苦了，我不要这样！大家都那么依靠您，这个国家的人民那么依靠您，为什么上帝会......”
“露娜会成为下一个我，她会带着我的意志继续活下去，她会做得比我更好，还请......
请你们陪我，完成这最后一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