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江上吟(4)
与记忆中的人对不上号。
其实他很注重说辞。先帝生前,她在宫里的人缘不错,和很多故人成了老相识,从前风光一时,都爱叫仙妃,但洪熙帝在位,她意外成了太妃,这个名号也就成了忌讳,所以宫里住的贵人,知晓冷宫里的,也只有一个小娘娘。
许乘鸾思绪混乱。
少年嗓音清澈醇厚,如清水潺潺流过,在旁人眼中,他也一直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他喜清净,不常来宫里做客,不立规矩,常人只敬他一声“公子”。
“小娘娘,下来吧!”少年朝她招手道。
许乘鸾听从他的话,鉴于这是凤仙宫,不同华清宫那般冷清,巡逻少有,但膳房的庖厨和婢子肯定会有来往。只好把他拉到角落里,问他是谁。
没想到仙妃真的忘了自己是谁了,卫一泓有些失落。但介绍自己起来,丝毫不生疏。
这时候,许乘鸾才记起,林嫔妃生前还有个儿子,名唤卫一泓。但林氏当时与成贵妃鱼死网破时,这孩子还小,洪乐帝按照她的吩咐薄葬,孩子本该过继给皇后抚养,皇后却极其讨厌孩子的清净,当面答应先帝,转背再将孩子送出宫。许乘鸾有幸听到他们议论这孩子凄惨,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拿点皇后赏赐给各宫的美食,或御膳房的师傅好心留给她的糕点,偷偷溜出宫看望孩子。
当年声名狼藉的孩子,这会恐怕早就听说了娘亲的遭遇,只可恨在襁褓里就失去了母爱,如今却成为出入自由,的郡亲王,实在不易。
卫一泓见许乘鸾态度有所好转,跟她说寒暄了两句,许乘鸾也没想到郡亲王的身份这么方便,作为卫封的皇弟,竟可以随意出入皇宫,但他身边没带其他人,想要从他口中套出当年旧事也难。
卫一泓的确不清楚当年的详情,私底下却在默默调查,听小娘娘说漏了一嘴,她提出了见使臣的想法,卫一泓的想法与她背道而驰,反而让她先去见见林丛的建议。
林丛是他的亲舅舅,战绩骁勇,本该安享清福,却因当年内斗一事被牵连,祖上一代皆被流放边疆。林丛不服输,去了偏远之地反倒不老实,仗着天高皇帝远,公然触犯国法,买消息给敌国,私售盐巴布帛,与申、氐互通有无。光是第一条,都够洪熙帝取他项上人头,可是卫封没有动手,他为表功勋,仅以后半生牢狱之灾免其罪责,其后加派人手死死护着地牢,让林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悔恨中度过一生。
真是够狠的。许乘鸾很压抑,卫一泓不过及冠,心理素质竟这么强硬!只见他熟练地朝士兵亮出令牌,士兵立马笑脸相迎,收起兵刃,放他们过去,里面的人也没有多问,走过幽暗湿冷的台阶,转瞬就到了红烛映衬的地下室。囚笼里,铺满了干爽的稻草,还有一张毫无遮掩的小床,书桌,笔墨纸砚,甚至还放着书,简直就是个缩小的书房。
但抚摸冰冷的铁栏杆,上面的温度荡然无存,林丛就坐在床边,艰难地嚼着干涩的胡饼,嘴角全是芝麻渣渣,咽饼那叫一个狼吞虎咽,丝毫不注重风度。
发冠梳的整整齐齐,囚衣白的一尘不染。眼神黯淡无光,边大口啃着,就着陶杯里的水,吃得脖子上流下不少水渍。
看到有人来了,神情略微顿了顿,反应迟钝地朝强光处望去,只见有个衣着得体的一男一女进来了。
一个是他侄儿,另一个更熟。
“舅舅,外甥来看你了。”卫一泓的眉眼如初,神色好似温柔了几分,在烛光的晕染下,显得和蔼可亲,许乘鸾的目光终于定在了林丛身上,林丛也咽下最后一口,舔了舔手指残留的油渍。
听到卫一泓熟悉的呼唤,林丛的眼眶竟泛起水花,赤脚飞速跑到他们面前,可惜有栏杆的阻拦,他只好双手紧紧抓着栏杆不放,狰狞的五官,手臂上的肌肉鼓动,小眼睛酒糟鼻,虽然他长得并不老实,但至少在这一刻,他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友善。
周围有轮班的士兵值守,他动作不敢太大,毕竟双足还连着长长的镣铐,怕被这群人给按回去。
这样倒是挺不方便的,卫一泓看出了蹊跷,一个眼神命令他们都出去,士兵朝他拜首列成一队,面色无异地走上了阶梯。
卫一泓习惯性地打开蒸笼,拿出放在里面的烧酒和盐焗鸡,顺着小小的间隙放到地上,心疼不已:“舅,你看,每隔一段时间都给你买最爱的琼花酿,我没有食言。”
舅甥就这么深情对视。
林丛心里感动,微微颤着唇,问他所来何事。
当年华清宫还不是冷宫的时候,很少见到外臣,尤其像他们这种镇守边关的武士,见林氏倒是较多,林丛也只匆匆一面。
许乘鸾更不用提和林家人是熟识,就连卫一泓都是误打误撞认识的。但林丛对于这个妇人,可不仅仅局限于书面上,听姐姐常说起,这妇人是避开了宠幸,因家族立下汗马功劳的妃子之一。身无才艺,人脉尤其得好,先帝不仅没翻过她的牌子,还临危不惧,能说会道。
可算是一个传奇人物。
许乘鸾想,大概她以前对内廷的观察太少了,竟然不知地牢还可以如此生活化,身困囹圄却过着浮白载笔的日子,不受俗世影响,依然悠然自得。可真是开了眼界。
林丛却打量起她来。
卫一泓作为中间人,他负责来介绍对方的身份。他们毕竟见过面,生疏感那是半分没有,只是林丛这样逡巡,实在让一般人不适应。
“舅,这次小娘娘就是想来这里,了解一下当年的详情的,望您坦诚相待。”
林丛知道这是什么事了。
用手抵着下颚白中夹杂着黑的胡须,不拘小节地打开荷叶包裹的盐焗鸡,捻了一块到嘴里嚼了嚼,吐出几块骨头到地上,随即灌了一口烈酒:“她若真想知道,得把这些侍卫连同你都撤走,我才能说出来,否则这个秘密被太多人知道了,就没意思了。”
在烛光的烘托下,林丛的背影投射到灰墙上,他不怒自威,在外人看来,这话带点挑衅的意味。
卫一泓是保证她们对话能继续的关键,他第一个就不答应,也不委婉,态度明确地拒绝了。
无论出于什么缘故,卫一泓起码可以做到不顾私情的份上,组织林丛逃跑。当然,这也不是他情愿的,是卫封下的死命令。
那没办法了,还没等她拿出那两个证物,对话便被强制打断了,门外想起了狱长的提醒,卫一泓只好带着许乘鸾离开,最后一眼,卫一泓在前,许乘鸾其后,她看到那个吃得津津乐道的半百老人,眼底闪烁,分明是想传递什么。
只可惜来不及了。
卫一泓再次使用令牌,大门一如既往地开了,栅栏之中,关的都是穷凶恶极的犯人,有的是死囚犯,有的是逃逸伏兵,牢房里,始终散发着混杂毛发和动物腐烂的臭味,也带着经久征战沙场的戾气。
宫阙林立,殿前牌匾上写着“明镜高悬”的宫室间,樽前燃着沁人心脾的紫焰香,一人立足阶前,发带轻扬,侧颜俊俏。
“今上,奴才有事禀报。”
卫封背对着小黄门,余晖落在他身上,打出两层暖晕,而他手中的动作却从未停止。
那是一串舍利子。
据说是大师圆寂后然燃烧后到底骨灰,经添加高温炉火重造,便成了一颗颗光滑细腻的圆珠。
卫封是不信鬼神的,可这一次,他惧了。
台下的小黄门口吻木讷,神情从容。
“今上,林将军被人谋杀了。”
卫封合上双眸,背影不自觉地弯曲,心里的某根弦断了,串好的舍利子抵到线的那一刻,他的动作也停止了。
“查过没有?”林丛毕竟是前朝线索人物,肯定很多双眼睛盯着他。今日刚有探子来报,他的好皇弟郡亲王带着一介冷宫妃子探望,探寻无果原路返回,尚不知情他们问了什么,好巧不巧,他们问完之后林丛竟遭到了迫害,十分蹊跷。
“已经命仵作查过了,他们得出的一致结论是,用摄魂钉射穿了后脑勺,另外通过测试,林从体内有大量的麻醉药,可能也是因为林丛在临死前没有反抗,遭受袭击的重要原因之一。”
小黄门双膝跪地,握佛尘的那双手紧紧缩做一团,努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尽量让自己保持镇定。
皇宫里关于这位少年帝王的传闻很多。有人说他杀人如麻,不择手段;有人选择相信坊间报道,随大势奔流;有人信他勤政爱民,上行下效。却无一真心敢接近他。
所有人都知道,卫家的江山是霍氏拱手让来的,脚下踏着森森白骨和血肉之躯。
“具体呢?是什么造成的?”卫封合上双眼,没心情听他有一句没一句搭,看过那么多卷宗,他只想听听有什么内幕。
小黄门突然想到了什么,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继续说道:“这其间有二人曾来地牢探望过林将军,一位是每月固定来送酒肉的郡亲王,还有一位是燕居华清宫的娘娘。”
卫封眯起细缝的瑞凤眼,手中的念珠又重新转动,久跪不起的小黄门更加揣测不了他的心思。
他全程听完小黄门的陈述,并没有责怪他的过分紧张,可能是太关注内容了,讲完之后便让退下了。
只留下晚朝过后,黄昏与帝位并坐。
大殿上空荡荡的,连油灯里燃烧的声音都能轻易捕捉到。卫封缓缓走到外面,俯视着台下的重重台阶。
远山雾气稀薄,迢迢长路被斜阳皴染。
他若有所思。
正殿前,门前一颗遮天蔽日的榕树。
一人对着这颗爬满虫子,蚂蚁的老树自言自语。
她手握红垂丝,掌心合十。故作虔诚地低俯着头,诚心祈福的样子。
上面结满了赫色的小果子。
她每许一个愿,树叶仿佛能听懂她的心事,故作姿态地摇晃了几下,分明是风语,反倒能让人接受的答案是树也能感受到人的心声。
“林丛死了。”背后一道低沉沙哑的音色响起,许乘鸾下意识加强防备,顿觉凉意从脚尖流窜,她悄然回过头,一片树叶恰好落在她的头顶。
原来是卫封。
他一身靛青色的上好缎袍,发冠上镶嵌着秋霜珠玉,腰间系着五彩旋长穗宫绦,足蹬晕青白底小朝靴,眉眼还是一样,天生欠了风流债的模样,香囊里浸润着龙涎香的气味,轻轻一嗅,沁人心脾。在斜照的倒映下,只有一道如清冷孤傲的脊梁挺立。
“今上安,臣妾这厢有礼了。”许乘鸾向他行礼,卫封倒是觉得新鲜,瞻仰天下拜首,她却是唯一一个,触动他心弦的。
他微微扬起头,双手承接过她的手掌心,压低嗓子用细微的声音说道:“这里不方便,不如请朕去偏厅喝一杯茶。”
许乘鸾心领神会:这是摆明了调戏她,她若不回以反击,恐怕卫封会更加嚣张。
“好啊,臣妾倒是想看看,今上喝不喝得起这杯茶了。”
树叶掩蔽的高大榕树上,剧烈地摇晃了几下。
房顶上的瓦片稀疏,一只不知从哪里钻出的杂猫越过房梁,一跃飞出了华清宫。
卫封不慌不忙地拧紧茶壶,倒出一杯浑浊混杂着污垢的茶,又费另一个杯子缓缓滤过,热茶在杯底沸腾,沿着杯盖散发出蒸腾的热气,他有条不紊,耐心地卷起衣袍,等待茶心的浮沫褪去。享受地喝了一口,最后也给许乘鸾倒了一杯。
许乘鸾接下了,放在面前等到冷却。卫封自然没好心情,但他也不挑明什么事,喃喃自语道:“每次来华清宫都拿正山小种招待人,真不愧是郡亲王都要忌惮三分的女子。”
她正料想,是不是卫封很少穿常服,为何讲起话来也十分费劲。但一提到卫一泓,她立马就警觉起来,试探地问:“今上是如何得知的?”
卫封定不会承认中间派了探子深入虎穴,但以小娘娘的聪慧程度,一定会顺藤摸瓜,彻底了结这桩旧案。
她刚在外面听到,林将军死去的事实,当然不敢置信,可是这件事情跟郡亲王又有什么直接联系?
难道说,堂堂的郡亲王,居然谋杀一个终生不能逃逸的叛徒,他的亲舅舅?
看到她已经猜到了!卫封轻蔑一下,对于这种行为嗤之以鼻:“真没想到,他竟然起了杀心,看来是耐不住了。”
卫封一直在卖关子,许乘鸾很想知道原委,于是压抑的心躁动不安,追着卫封“死缠烂打”:“是不是,他在酒里下了毒?”
卫封仍在打哑谜,“你只猜对了一半。”
许乘鸾摸不着头脑,为何卫一泓要下狠心。或许他提前把药下在了酒里,只是她一来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恨不得马上就把当年的知情人杀死,以纪念蒙屈而亡的生母林氏。
“朕告诉你吧,原先那是蒙汗药,下在酒里只能让林丛舒舒服服睡一觉,可是,在你们离开后,有人对睡梦中的林丛下了毒手,一根摄魂钉射在了他的脑心,溢出的血被毛发遮掩,验尸的仵作很容易忽视这一点,但朕下了令让他们彻查此事,谁成想得出的结论是林丛就是被那一钉焊死的。”
卫一泓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绝不可能作出谋害死囚犯的举动,要么他是受人指使,要么他就是从犯。
“还不信?”卫封那双眼如勘探猎物的鹰隼,眼底倒映出憎恶的怒气,他想着妇人脑回路慢,没想到她还没参透。
“今上是说,有人故意构陷我们?”
卫封长舒了一口气。看来这妇人还没有愚钝到极致,所幸他发现得早,没有草草结案。
许乘鸾眸子泛起弥漫的雾气,她好歹也是经历过宫斗的前朝妃子,此时竟不知晓要如何做。
一双手搭在她的肩膀。
她骇然侧过头,卫封正立在身后,以少有的毒辣目光死死盯着远方,这时候她心里也不顾女子与男子之间的礼节了,只觉惶恐不安。
“你,好好待在这里,朕会派人加强巡逻,咱们来个瓮中捉鳖。”
风雨前总是飘摇。许乘鸾关上门窗,望着那位少年天子离去的背影,神情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