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叩禅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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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江上吟(2)

临近燕雀归来,天色悄晚。

本就无踏秋的雅兴,这会跟高太医说上话的时间,眼皮就有了倦意。

高太医,乃是院里数一数二的名手,当年还在太医署任职时,便与小馋猫是故交,只是她们也无私情,现秩太医署院判,正二品。可谓在洪熙帝那里的大红人,不知晓这个季槐是如何跪地求他医治的,但想起那画面未免滑稽。

想起那年也是洪乐帝最不受宠的妃子之一,偏生洪乐帝短命,一心钻研长生不老,竟然一次都没有宠幸过,直至举国上下一身缟素为他践行时,她才意识到,洪乐帝真的驾崩了!

收回飘散的思绪,高太医收起银针,见她无心听讲,打算收拾医药箱离开。

正在此时,一道公鸡嗓打破了寂静。

许乘鸾有些慌乱地收拾起来,高太医立即躲到屏风后,但余光中还是有意瞄到梳妆地动作,这才把被衾折叠了两三下,一个急促的呼吸,洪熙帝就已穿过了回廊,阵阵脚步声传来。

等等,今上不会误会些什么吧?

正在此时,比洪熙帝步子更快的人来了。

洪熙帝刚跨进院门,谢枯荣便放下窑炉,向他高呼道:“今上尚安。”

洪熙帝脸色一沉,并没有给她好颜色,谢枯荣的笑僵硬了,转身便要阻挡,谁知洪熙帝一个眼神,身后的大太监便明了含意,带着身后的那群黄门,端着“清君侧”的架子径直闯入,然而聪明机敏的高太医早早躲在了纱帐之后。

算一算,洪熙帝已经十二年没有来过华清宫了。

只是儿时有过片面之缘,那都是洪熙帝当储君的那年,和几个屁大的臣子玩捉迷藏,恰好撞入了饭后散步的仙妃,也就是她的怀中。

当时她觉得这孩子有前途,于是在几个正红的公公面前,擦去储君脸上的灰尘,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小小的卫封一跃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帝,当时感谢没来的及道,冷酷到底的太子还是一如当初。

她以为,此生没有机会见到故人,没成想,听到卫封登基为帝后十年,在这么风平浪静的一天,会出现如此尴尬的局面。

“搜”字并没有如愿出现在她耳边,相反,身后涌现几箱沉箱,随即被拈花指的公公一盒盒打开,洪熙帝不苟言笑,冷冷地说道:“小娘娘,别来无恙,这是朕的见面礼,希望你收下。”

“敢问今上是何意啊?”她看着面对挺拔削瘦的纁裳男子,视线轻轻扫过一眼沉箱里摆放整齐的金银珠宝,眼里并没有流露出对世俗的欲望,也没有丝毫忌惮,反而唇角勾起,很快从那前面移开。

皇帝是权势至上的象征,卫封心里不可置信,但那双狐媚勾魄的多情眼,仍是要把秋水望穿。

换平常人作想,一个好端端皇帝,放着良宵不去享受,反而摆出大阵仗给长住冷宫的太妃送金银,目的必定不纯。

这一步棋料想也是为了试探对方的底细,许乘鸾并不意外。近年掖庭增至万人,招录进宫的侍卫女婢数不胜数,这也到洪熙帝大赦天下的时候了,为何他会对冷宫的一个嫔妃毕恭毕敬,许乘鸾大胆肖想:到底是谁给她使袢子?

洪熙帝并没有给她一个准确的答案,甩手招呼他们都下去,许乘鸾也命小馋猫下去温药,不怕隔墙有耳,自此寝室里只剩卫封,许乘鸾两人。

四下无人。

“小娘娘,这是把先皇跟前的红人都唤来了吗?妙仙子,高院判,让朕数数还有谁?”

他周遭散发着寒意,料峭秋风吹进窗子,冻得人直哆嗦,许乘鸾衣衫单薄,恨不能裹进被衾里。

他只是悠悠徘徊着,并没有绕道而行,也许是出于对闺中女子的尊敬,他那双不染纤尘的手扣着只玉扳指,扁平的拇指轻挑,缓缓摩挲着耸立的山水扇面上的栏杆,栏杆晦暗古老,几乎没有任何的光泽,却在他的掌间,琢磨出一种不同寻常的香气。

空气凝滞了好几秒,许乘鸾只觉脊背发凉,步子微微顿了一下,毕竟也在前朝宫廷参与过斗争,气势上绝不能露怯,没过多久,她就想好了说辞:“今上惶恐,华清宫冷清十二载,鲜少有人涉足,初入宫的甚至还以为住的是魔障,若不是今上来此,恐怕要被遗忘千年了。”

卫封捻了捻指尖的白末,见红帐之后依稀还有个人影,也不戳破,只是在妆奁前停留了片刻,旋即笑了:“你想知道,是谁在背后保你吗?”

这一句,正中下怀。

许乘鸾手心溢汗,分明是萧瑟之秋,却有万般躁动麋集在心口。

只见他再转身,把藏在袖口的弓弩拿出来,眯起眼睛做姿势,对准床帏的位置,藏在红帐之后的人心里一惊,许乘鸾更是抢先一步,不敢轻举妄动。

“咻”的一声,利箭划破半空,沿着闭口弹跳出来,以肉眼难测的速度直直射了出来,但所幸偏了几分,离高太医头部还差许多,侥幸躲过一击,床架上只留下一道很深的凹痕,但小箭却定住了。

“今上,您没事吧?”外面的大太监手执拂尘,耳朵紧紧贴住闺门,扯着嗓子有些着急。

洪熙帝却似寻常般古井无波,呵令门外的侍卫:“都退下!”

此时他才拿起一张白丝帕,小心抚摸着弓弩,高太医惊魂未定,差点吓昏过去。而许乘鸾才缓过神来,又听见卫封在她耳畔发出如炼狱修罗般的咒语:“要不是他,恐怕你早已死过千百回了。”

许乘鸾凄然一笑,想不到过去堂堂前朝太妃,还要被一个偶然撞入怀中的小皇子胁迫。

“今上可知,这般陈情会遭天谴?”

卫封倒也不惧,这一世虽未亲自动手,但双手早已沾满鲜血。那些惨死在边关的战士;那些骈肩踩足勾心斗角的臣子相互构陷;那些饥寒交迫、夹缝求生的迁徙难民,这时代没有错,错的只是天下对阶级的偏见,和他治理不当罢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卫家的儿郎,个个铁骨铮铮,最欠的不过是桎梏在囚笼里的人心,未得到解脱。”

许乘鸾双眼迷离,她听不懂卫封的话,不过刚刚提到卫家,难道……难道说前朝还有余辜?

二十年前,洪乐帝带领全族披巾挂帅,亲赴沙场,在十里堡与归茨决一死战,谁料半路遭遇不测,马上失策。坑了十几万兵马横死疆场,但宰相坚持秘不发丧,于是先皇下葬后,留下不少嫔妃,其间不少贵人要求陪葬,但总有人惜命,其中自然包括许乘鸾。少部分赏赐成臣子作为妾室,还有一部分遣散民间,褪成良家女,大抵是真的厌倦皇宫的表面浮华,间而先帝累下的宫婢走的走,散的散。许乘鸾早年丧母,父亲抚养到及笄便变卖进宫,过了好几年才因姿色颇佳升了职位,谁成想卫桀是个短命鬼,撑了几年国祚便宾天了,宫里有赏钱领且不愁吃穿,索性就留下了。

后来的事不用多说,自然是住冷宫的薄礼,除了季槐自愿请命,还有哪个愿意来这里受苦?

等等……季槐?难道说他跟卫家人有直接联系?

她突然有个冒险的想法:季槐是在跟卫封做交易?

卫封打完伏击战后,神色匆匆地就离开了,大概是朝廷出了什么乱子。

卫氏领袖的江山自打下基业,向来荒诞无礼,到了洪熙帝这一代更是如此,非酒林肉池,也非楼台亭阁,光每年进贡便是八方来财,诸侯遍地开花,集权分布极广,外戚势力盘根错节,连洪康帝这尊大佛都挖不动,更不用提卫桀乃莽夫一个,除了每年征战,苛税更是骇人,成贵妃没被毒死前,常常在洪乐帝耳边吹枕边风,这一现象本末倒置,引起了很多人的抗议,但在官兵强行打压下,那些卖女儿换取粮食的贫民层出不穷,甚者跪舔邻国甘愿为奴。

她当时无依无靠,只能让身旁的小仕女云姬拿出本金施粥行善,把她的首饰都买光了,谁知云姬饿慌了,在华清宫实在待不下去,便趁着洪熙太子守孝大赦溜走了,但事后许乘鸾也能理解她,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走了云姬没过多久,季槐就来了,总归不是一件坏事。

“姐姐要出去走走吗?”谢枯荣在她面前晃了晃,随后露出平易近人的笑,心底承认,刚刚洪熙帝和姐姐密谈真的吓坏了,但照今上这个性子,放过高院判实属不易。

许乘鸾心口烦闷,停下疏理妆发的动作,半点倦意也没有,自己一个人想走,但却没让小馋猫跟。

偌大空寂的禁庭里,红墙青瓦在夜色的映衬下格外阴冷,乱草横生的丛间宫灯四立,骤夜里远处万家灯火凛明,小雨密密麻麻地落下来,许乘鸾一身深衣,青丝飘飘,走在长长的宫道,略显孤独。

湖边,却也有个撑着油纸伞的素服女子,蹲在旧火盆前,手里拿着一点打湿的纸钱,嘴里神神叨叨什么。雨势不大,那对铜钱便在伞盖的遮掩下,倾吐出明艳动人的火舌。热量惊人,一串串的灰烬随风扬起,女子收拾起遗落在地浸润雨水的那一沓铜钱,用力地拂去粘在上面的泥泞,可是所做所为根本起不了作用,于是她把脸完全埋进怀里,兀自呜咽起来。

哭声细密,却惊动了观景的许乘鸾。她看周围一个侍女也没有,心想这不是孤魂野鬼吧?

谁知那女子仰起头,把伞柄一扔,放肆在雨中嚎啕大哭,丝毫没注意到来人了。

她怎么疯疯癫癫的?许乘鸾得亏眼力不错,不用上前也能看清楚素服女子的一举一动。

火盆里夹层的铜钱放出蓝色的夤光,照得她狼狈极了,发梢也凌乱,衣裳也凌乱。起先还将熄未熄,直到她这一退,烈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雨水彻底吞没了这个小妖怪,轻轻掠过之后,火盆里快速燃起呛人的迷烟。

许乘鸾不敢上前,依稀认得那张熟悉的脸,但那人衣料尚好,跟以前确实大不相同。

不过还是被她勉强记住了她的音容笑貌,这……不是洪乐年间游湖见到的打渔女李笈嘛!她怎么会在这?

紧接着,四面八方有个侍女寻着铜钱掉落的印记,来寻她回家了。

“皇后娘娘,你怎么在这呀?”她看起来很焦虑的样子,看到有人照料李笈,许乘鸾便躲到了一旁。

但实际情况恰好相反。

侍女明知是雨天,伞也不带一把,一拍大腿从台后走到幕前,拉扯李笈起来,忧心忡忡地说道:“哎呀,皇后娘娘,你怎么做在地上,要今上知道了会责怪奴婢不尽责的!”

她刻意加重了语气,模样也矫揉造作,刚才的担心八成是装出来,那拽住李笈手臂的爪子也没个轻重,李笈很不情愿地甩开她,惊恐万状。

她的身子瑟缩成一团,被雨水打湿了衣裳,必定是黏糊糊的,加之秋老虎作祟,回去少不了受罪,脑袋撇向一处,余光却死死定住,一双不受控制的手往兜里揣着,就差没在地上撒泼打滚,说着不回去此等气话了。

“回去狸猫会打我的,她打人很重,她会杀了我的!”她的神色慌乱不堪,很明显是受到过很多折磨,哪成想世事无常,当年那个笑靥如花的打渔女,好端端的一个姑娘,怎么就变成了这副人鬼不分的疯模样,还一个劲儿说痴话?

“胡沁什么,成贵妃这都薨了多少年了,还在这里妖言惑众!”

小侍女反倒掌心发疼,料定是这个疯婆娘残害,也不动手打人,出于身份特殊,心里更加害怕多年前那封秘书告发,同时也怕疯婆娘的痴语会真的一语成谶。

“你骗人!成氏内心歹毒,根本不会赏赐给你很多很多银子,而且……而且阿花你知不知道,当年那个恩宠一时的林氏就是投井而亡,那叫死的面目全非啊!她哥哥还在外面征战四方呢,他若是知道了此事……”李笈晃了晃素洁的长袍,脚步虚浮无力,她的声音可不小,带着哭腔一起,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最后的收尾竟变成恐怖如斯的笑。

“娘娘,昨日奴婢便说过,成贵妃的死都跟你没有关系,林丛早就叛变了,是你一厢情愿,非要守着他回来,这才会被卫封盯上的。”小侍女偏着头,脸上洋溢着不可一世,这次她没有出手拽李笈,反之从那无比轻慢,不加敬语的过程中,在一旁看戏的许乘鸾始终也没有弄明白,为何李笈化作今日这般极致。

但李笈的态度之快,堪比迅雷掩耳,她倒用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嘴里大喊着:“你昨日哪有和我说过,我有一个预言你要不要听,啊你听不听,我说平国百年之后必亡信不信,届时我们无处可去,只能躺地上饿肚肚。”她重心不稳,差点跌坐在地,她态度温驯了不少,可见神智恢复了一两成,但心智上还是个婴孩,流揦子,说傻话的姑娘。

这侍女没有办法,指定这疯婆娘在胡言乱语,慌乱之中捂住她的嘴,牵着她的手臂往外拽,眼神很明显由娇柔变作凶狠,咬牙切齿地说道:”不想被狸猫惩罚就快和我回去!还在冷宫转悠干甚?凉嗖嗖的。”

李笈的声音里裹挟这哭腔,侍女不耐烦地抱怨,一脚踹翻了盛烟灰的火盆,火盆着地后,沾湿的灰烬伴随着雨水缓慢流下,眼神有些幽怨,刻意留意旁边的风吹草动,躲林荫里的许乘鸾左观望右打量,强行屏住呼吸,拉了拉过长的衣摆,确定自己没有暴露行踪。

临走之前,还不忘说一句真是晦气。

许乘鸾趁此查看现场的情况。

火盆里的余温已经完全冷却,不过恰好是火盆打翻的那一刻,许乘鸾却想起很多陈年旧事。

这火盆可不能动,那侍女心眼多,万一杀个回马枪,她可不能挖个地洞把自己直接埋进去,反而这是物证,是恰好证明了卫封此人危险的警告,谁知取样的时候,许乘鸾却在火盆底采出了一枚硬邦邦的东西。

——居然是枚古铸铜板。铜板周身附着了碳烤的痕迹,可能离火势远,中间又有余烬隔着,这枚铜币经过陈年的熏烤,才没有很明显地发黑氧化。上面的字迹出土较早,像是完全不属于平国风格的铜币。

许乘鸾拿起丝绢擦干遗留的烟灰,仔细端量一番,好像也没有研究出结果,火盆原封不动,但要藏起来这枚有价值的铜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