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江上吟(10)
曲子里掩不住的哀怨情绪,一下就被撩拨的梆笛激发得无处遁形,许乘鸾潸然泪下,只听卫封用薄弱的声音回复道:“这首《寒商》是儿时皇叔教给朕的,以后不能常吹给小娘娘听了,还望小娘娘珍重。”
许乘鸾容不得感慨,抓过桌上的摄魂钩,还是向四周旋转,她本不会武功,这一转甩得张牙舞爪的腐尸各显形态,更加不甘示弱了。
正在白热化阶段,卫封却独自一人冲了出去。
幽幽的笛声从小小的短竹中发出,抚平了腐尸们杀疯了眼的心境,更让许乘鸾冷静了不少,渐渐的,腐尸们给他们让道,留下中间干净的石子路。
对面的阁楼上,帘卷西风弄,暗香拂掠影。亭台之上坐着个身着奶黄诃子裙,戴幂篱的清泠少女,正端着茶杯慢悠悠的喝茶,边隔岸观火,边发出诡异的尖笑。
正在两人冲出重围时,又是几排举着盾牌和弓箭的活人士兵,他们个个身披甲胄,单膝跪坐在在满脸都是淤紫伤疤的男子身边,准备随时进攻。
那人正是多日不见的高太医。
果然不出所料。许乘鸾望着眼前的一切,心沉到了崖底,她有种不好的预感,总感觉后面的腐尸大军还会重新扑上来。
高献鱼拍了拍脸上那些伤,笑里夹杂着泪:“没想到啊小娘娘,那么多日的柑橘调经饮,居然没有毒死你,看来是有人存心捣乱了,不过没关系,既然你今日带了圣人过来,正好你们一起陪葬,黄泉路上结伴同行也不错。”
卫封失了血色,假装镇定地擦去婚服上的血迹,却没想到手缠得更厉害了:“许凤仙你知道吗?其实朕很羡慕你,这一生活得稀里糊涂,却依旧有一人视若珍宝……”
讲人家一生活得稀里糊涂,这是什么话?
卫封又冷笑一声:“不像朕,始终孤身一人,既没有属于帝王的威仪,也得不到任何的真心。”
许乘鸾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肩。
卫封如饿狼一样敏锐的眼神死死盯着站在腐尸中间痴狂的高献鱼,单手撑着地面,喉咙直冒气:“高献鱼,他们生前也是普普通通的人,死后凭什么被你这样摆弄!亏你还是被卫桀钦点的御医,治好了宫中那么多人,却在民间使用禁术为非作歹,真是脏了一身的名声!”
高献鱼立即哈哈大笑,斥责都是对这个国家的不满与怨恨:“真是冠冕堂皇啊,坐在高位上的日子太舒服了是吧,以至于你们卫家一个个都为了安抚人心,忘了在边关受苦的黎民百姓吧。这些百姓生前曾是离渊关驻守的民兵,他们自愿拿起手握的武器抗敌,可是卫封你吃了败仗却做了什么?势要揪出暗探不死不休,分不清敌我就把鸣风城内的他们杀个一干二净,到最后全城被屠,尸横遍野,卫封你作为统治者,百死莫赎,难辞其咎!”
卫封苦笑,反驳道:“比起朕而言,你真不觉得你残忍?高献鱼!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你可真是骨子里流淌着高家世代相传的汴国贱血!当年鸣风城里百姓早就被他们杀得干干净净,这群民兵再三设伏,目的就是把进入黄土堡的铁骑坑杀焚烧,就他们这般鱼死网破,凭什么要十二万王骑给他们开道!”
高献鱼腹腔里积压着许久的怒火,在听到“舍小取大”等刺耳词语时,十分讽刺地拿起手上的匕首对着身边的步兵捅了一刀,那步兵重力前倾,捂着流血的伤口咕哝不止,但由于伤到的位置特殊,没过一会儿就倒下了。
高献鱼变态地一脚踹开他,拾起衣角在自己的裙摆上擦去多余的血,细细打量着这柄寒光沁沁的匕首,道:“是这样吗?舍小家为大家,所以卫封,你就非得从中作梗,不做第三种选择!”
卫封哑口无言,因为此刻的辩解无异于对牛弹琴。
许乘鸾还想从他的的口中套出更多有价值的证据,可是来不及了,她的预想一语成谶,周围重新爬起来许许多多的腐尸,走廊上,过道里,房梁上,桌椅上,门栓前,垭口处,玄关旁,古井内,藤蔓旁……断手断脚,缺头缺脚,五官扭曲,四肢不勤,他们似乎比之前更加亢奋了,故作妖魔鬼怪,各自纠缠起来。
卫封继续朝他们吹笛子,可是并没有什么用,身体好像不受驱使一般,再听到悠扬婉转的笛声后,不分敌我的厮杀起来,卫封只好加快了进度,谁知他们前进的脚步居然加快了。阁楼上的女子哂笑,将昔日情分纷纷咽下。
“让我试试。”
许乘鸾自告奋勇,正要抢夺笛子,卫封臂力失衡,手握的笛子滚落在地,没入人群踩踏直至寻不见。卫封顾不上那么多,将许乘鸾护在身后,拿起摄魂钩向四周散开。
血腥的腐臭扑面而来,夹杂着肃杀与凌冽,他们的红色衣袍上沾满了暗沉的肉屑,飞沫和杂草纷飞,形成了非常壮观的情景,一双璧人站在尸海,面对齐齐进攻的尖矛,庞大得压力之下,恐惧皆被来者扫荡无余,尽管已经精力耗尽,却仍然坚持着最后一口气,等待援兵的到来。
卫封一脚踢翻两个腐尸,一手摄魂钩耍得游刃有余,而许乘鸾也不甘退让,在经历这么多生死交会后,刀剑在掌心飞舞,竟生出几分巾帼该有的潇洒气派,将这些士兵悉数承包。
阁楼上的女子摆摆手,示意高献鱼往死里赶。
卫封边手执摄魂钩,边闲心跟她逗趣道:“哎,小娘娘可知《平国人物叙》里被撕掉了那页写的是什么。”
许乘鸾听他胡诌:“皇叔说此生所幸遇见了小娘娘,才知道征战四方不过求一个安稳,宁愿归田卸甲,过上宁静淡泊的日子,也不愿辗转颠簸,为平国的琐碎绞尽脑汁。”
许乘鸾嗤笑:“今上怎么不说汝阴侯有点累,想当隐仙呢?”
“朕所言非虚啊,皇叔真是这么说的,可惜当事人不信啊!”
卫封有些懊恼地摇摇头。
阁楼上的女子看到这一幕却恨之入骨,徒手捏碎了杯子,眉心皱的像一个“川”字,对台下的高献鱼吼道:“就这点威力,你真当挠痒痒吗?”
高献鱼为主是从,应了一声:“自不用娘娘动手,奴婢收拾他们还绰绰有余!”
卫封冷笑。
说罢高献鱼便混入其中,和众多民兵,腐尸们同心对抗两人,许乘鸾的动作慢了下来,卫封很诧异,后来就明白了——原来她是想让自己吹笛子也放慢点。
卫封刚开始有些吃力,到后来却放松了紧绷的神经,虽然还是头疼欲裂,但比起手脚同步,关节处很明显调和了很多。
就好比如果是那会是杀得热血沸腾,这会就是与冷冽的风争呼吸了。
两人衣袍碎裂,目光彼此的动作随之柔和,一劈一叉之间,皆有门道可循。阁楼的女子恨不得牙痒痒,终于在某个回眸,她从回廊上飘飘然走了下来,不染纤尘,如同谪仙。
“今上,别来无恙啊!”
卫封双眼充血,想起了与她的点点滴滴:谢妙妃本是洪乐帝纳的最小的妃嫔,当年进宫年仅十六岁便以小巧玲珑的心思赢得了卫桀的痴心,世人皆爱美人,卫桀也不例外,临幸后就立即为她晋升了妃位,下葬的时候成贵妃本该将她一同赐死,可是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谢枯荣竟奇迹般地躲到了现在,并且还结识了最大的反派高献鱼,卫封觉得她有利用价值,只当做棋子在身边,想不到却为未来埋下一个祸端。
他永远忘不了谢枯荣跳进浣溪里抓鱼,在山谷间提诗写词,有一段不得志的时候,甚至提着灯深夜去御花园里捉萤火虫……瀑布旁仿佛还回荡着惬意的笑声,大石上还有他们烧烤过的柴堆,被雨水打湿的树林里,他们曾同披着芭蕉叶躲雨,规划着以后该怎么做。
可他心若磐石,却知晓这从头至尾不是爱,而是牵强。谢枯荣只长他三岁,卫封却从来没碰过她。
最过分的无异倒茶时的无意触碰。
谢枯荣很美好,可她毕竟当过卫桀的女人,若要再加追溯,她便只是林氏的贴身丫鬟,未出嫁时汴国一个平平淡淡的媵人,走马承街上贫民的穷苦女儿,一生卑贱的奴隶。
至于谢枯荣为何和赖上他,只是因为她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平国,想背靠大树好乘凉。
卫封就是那颗大树。
而他从来也没把这个身世悲催的女子放在眼底。
甚至亲尝草药,也毫不动容。
卫封早就料到她会平反,主要还是因为这女子暴露了太多破绽,比如说伺机潜伏在许乘鸾的四周,表面上是皇叔的引线,实际上心如蛇蝎,是随时可能爆炸的炮仗。
他一点都不意外。
卫封累得精疲力尽,已经没有力气再战斗了,只剩许乘鸾还在苦苦挣扎。
谢枯荣居高临下地望着双手扶着剑的卫封,并没有扶起的意思,一出口便伤人:“今上早知如此何不投降?有我在高献鱼便不会伤你分毫。”
卫封不理会,没有给一个多余的眼神,并不需要她的同情,而是胸口大片地起伏着,热得扯开衣领子,汗滴还是大滴的从下颚滑落。
谢枯荣伸开双臂,大口呼吸着腥咸的空气,笑得邪气外露:“看来是不打算求饶了,呵呵!我可真羡慕你啊!许凤仙,你可真是个狐妖啊,竟引得平国两个身份最尊贵的男人为你魂牵梦萦!”
许乘鸾噤声,背后凉意嗖嗖。
谢枯荣盯着她,眼里全是妒意:“可你被他们叔侄二人护着,十三年来当真毫无知觉吗?许凤仙,我不信你比我还无心。”
她指着卫封,浑身发抖,幂篱下那张漂亮的小脸蛋愈发显得狰狞可怖:“你们知道我最后悔什么吗?我最后悔跟着林楚这个蠢人来了平国!若不是她非要选我当陪嫁,说不定现在我已经登上官家的位置,带上我的双亲过和和美美的日子,可我离开后走马承的人又做了什么?他们强行拉走我的哥哥浸水牢,不交出汴国公主离奇失踪的证据誓不罢休!等我偷溜回去的时候,他们却已化作一块块墓碑。”
谢枯荣的双眼不受控制地留出泪来,紧握的双拳锤着胸口,心中有无数的委屈与不平。
“所以我下决心要一步一步爬上最高的位置,迎得今上的欢心!只怪突然蹦出来的你,许凤仙,你为什么要夺走属于我的东西?本来半路出家的俊王也能帮上忙的,可惜他太固执了始终不愿与我合作,没关系,孤狼是不需要同伴的,踽踽独行也能成大事!”
许乘鸾望着她,却笑不出来了。
老天是如何的残忍,才将一朵正当年龄的娇花摧折成这样。
谢枯荣继续癫狂地自言自语:“我好恨啊!卫洪熙,为什么你要将我的真心辗轧在脚下!”
卫封无力地扯了一下嘴角。
谢枯荣的眼底如同幽暗的潭水,失去了光泽后,因恨意倾泻后的唇微微颤抖,笼罩在幂篱之下的五官看不清神情,只是整个人更加阴郁了。
“卫洪熙,既然我们生不能同寝,死后便一起入眠吧!”
谢枯荣大笑着,从衣兜里拿起火镰,点燃了麻杆芯,许乘鸾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才开始冒烟的时候有点像煤烟,后来她才想起了这些腐尸身上可能携带矿石。
在点燃的那一刻,这些腐尸便神奇地自焚起来,一个接一个,也随着风向悠悠飘去了阁楼,整个殿堂大多都是木头制成的,不一小会火焰便将天边染成了烟霞色,远看是阵妖风在盘旋,走近便是呛人的浓烟和灼热,夹杂着肆意妄为的呼啸声,那令人窒息的气体,似乎都为这场荒诞而又不羁的火灾放行。
此时的卫封和许乘鸾已经没了方向感,只能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步兵和腐尸,寻着彼此熟悉的方向走去。
谢枯荣在漫天飞舞的大笑中跳着旋步,笑得不知分寸,遮掩的幂篱跌落,混入泥土中静静哭泣着,藏于慌乱的几人却毫不在意,场面一度混乱,火海中只有许乘鸾拉着卫封的手奔跑。
卫封的两颊已经干涸了,再也没有力气了,他感觉活得好累,脑子里回荡着那个阴雨连绵的下午,他坐在书阁里,屋外的谢枯荣长跪不起的画面……
他想,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卫洪熙!”许乘鸾轻轻唤着他的名字,卫封却双眼迷眼,七魂六魄好似被勾走了一般,站在火海里慢慢颓废下去。
这是,一匹野马却驱策向前,抄了个近路踏着新泥来到许乘鸾的面前。
此人并没有下马,而是从后背抽出几支利箭,发力射向了这群步兵。
高献鱼也不例外,满脸的不可置信,倒在了硝烟弥漫的火海,背上有流矢飞过,又重重地挨上一箭后,吐血而亡。
谢枯荣仍在不知疲倦地舞着。
许乘鸾注视着那副空洞的躯壳,悲恸泛上心头:“卫封,你还不走吗?”
卫封并没有回答,而是冲谢枯荣的方向走去。
许乘鸾正想拦住他,季槐一把将她拉上马,环抱着她的腰,马蹄在原地踏步,卫槐却不让她有片刻靠近。
硝烟深处十分迷眼,卫封抱住狂舞的谢枯荣,许乘鸾正以为他要试图放下谢枯荣手中的匕首,谁知他却捡了只断箭,狠狠地扎入谢枯荣心脏的位置,默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到来。
谢枯荣吃痛,笑意凝脂在酒窝处,却怎么也甩不开身前的人,只好把匕首捅入他的腹腔,两人血流不止,几欲倒地。
卫封咧开嘴露出布满了血丝的牙齿,意识慢慢混沌,望着阴沉的天际,痛的失去了知觉。
面前的阁楼楼梯轰然坠落,砸在他们面前,到死卫封也没有松开,眼看着他们被火炬吞没,消失在漫漫火海。
许乘鸾被卫槐擒拿着动弹不得,她死死地瞪着眼,身体因大幅度的摆动而蹭伤,卫槐深表沉痛,还是掐着她的腰,趴上她的耳边浅浅地说道:“我们谁也救不了,他身上背负了太多担子,这就是他的宿命。”
“……宿命吗?”许乘鸾声音嘶哑,双颊淌下两行热泪,脑袋已是一片空白。
马蹬一骑绝尘,载着红黑相间衣裳的两人,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