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家事
星期一早晨,城里的时钟敲响九点钟,克莱南太太坐在轮椅上,由面带病容的杰拉米·弗林特温奇推着,到了她那张有高高的橱的写字台前。她开了锁,推开橱门,在写字台前坐定了,这时杰拉米退去——这也许是为了摆出更加像上吊的那个模样来——她的儿子便进来了。
“您好一点了没有,妈妈?”
她摇了摇头,神态还是昨天夜里问到天气时那种冷酷、严峻的沉溺与放纵。“我是再也好不了啦。我知道是不会好的,我挺得住,亚瑟,这样一来对我很有好处。”
她坐着轮椅,两手分开放在写字台上,面对那高高的橱,样子仿佛是在弹一架不会发声的教堂风琴。她的儿子心里这么想着(这已是他早就有的想法了),在写字台旁边坐下来。
她打开了几个抽屉,翻阅了几张业务单据,又放回原处。只要她那严肃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放松的迹象,任何一个探奇的人便可根据这些迹象,探寻她那阴郁的迷宫似的思想,然而,没有一丝儿这样的迹象。
“我谈一谈我们的家事,好吗,妈妈?您想不想谈谈事务?”
“我想不想,亚瑟?该说是你想不想?你父亲去世已经一年多了。我是听你调遣的,一直是在等你是否乐意这样做。”
“我回家之前有许多事情要安排,办妥了才能走;后来我离开那里之后,到一些地方走了走,想休息休息,松一口气。”
“休息休息,松一口气。”
她朝这昏暗的房间四下里看了看。从她嘴唇的动作来看,她重复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仿佛是要证实,休息也好,松一口气也好,这二者,她在这个屋子里又得到了多少。
“此外,妈妈,由于您是唯一的执行者,这产业是您管理和经营的,因此,在您有时间按照您满意的方式作出安排之前,事实上很少有——或者可以说没有——我能处理的事务。”
“账目已经清理了,”她说道,“都在我这里。收据、凭证都已检查、通过了。你如果高兴的话,亚瑟,你可以再审查一下;就听你的便了。”
“知道事务已经办完,妈妈,那就行了。我可以往下说吗?”
“怎么不可以!”她说道,还是那个冷冰冰的态度。
“妈妈,我们的商行近几年来做的生意越来越少了,我们的生意一年年越来越清淡。我们从来没有表现出很大的信任,也没有博得人家的很大的信任。我们并没有把人家吸引过来。我们遵循的道路,并非合乎时代潮流的道路,我们被远远地甩在后面了。我没有必要给您唠叨这些,妈妈。您必定明白这一点。”
“我懂你的意思,”她答道,语气缓和了。
“就连我们现在坐着说话的这座房子,”她的儿子接着说道,“也能证实我的话。在我爸爸早年,在他叔父的时代,这座房子是一个兴隆繁忙的地方——真正的繁忙的地方,一个营业场所。如今,这座房子是一个畸形儿,在这里是不协调的,落后时代,毫无意义。我们寄销的全部货物,早就转手到罗温恩斯公司代理商了。尽管您作为对他们的抑制力量,作为我父亲财力的管理者,积极发挥了您的判断和警觉,但是,假如您住在一间私人住宅里,您这些品格也同样可以左右我父亲的财产。您以为怎样?”
“你意思是说,”她说道,并不回答他的话,“亚瑟,连一座给你的体弱、多病——活该体弱,应当多病——的妈妈遮风挡雨的房子,也是毫无意义的?”
“我说的只是经营业务方面。”
“什么目的?”
“我就是说的。”
“我已经预见到,”她两眼盯着他,说道,“是什么目的了。不过,但愿我不会因遭天罚而烦恼。我罪孽深重,应该受到痛苦的挫折。我认了。”
“妈妈,听到您这样说话我真感到伤心,不过我担心,您会——”
“你知道我会怎么样的。你了解我,”她打断了儿子的话。
她的儿子停了片刻。他的话打消了她的怒气,他感到奇怪。“好吧!”她说道,又变得冷冰冰的。“说下去。让我听听。”
“您已经预见到,妈妈,我自己已经决定放弃经营业务了。我已经跟它无缘了。我不想劝您也这么做;我知道您是一定会干下去的。假如我的话您还愿意听一听的话,我只想借此说明一下,我让您失望了,请您能谅解。我想说明,我已经在人生的长河中,经历了一半,我在这半生中,也从没有任性地违背过您的意志。我不能说,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在精神上,自己都是符合您的训诫的;也不能说,我这四十年,无论是对于自己,还是对于旁人,都是有益的,都是愉快的。但是,我却都是顺从的,那已经形成了习惯,我只请您能记住这一点。”
倘若有人要想从坐在写字台旁的那张冷酷无情的脸上寻求和解,即便这样的恳求者过去确实出现过,确实有过先例,此人真可谓悲矣。倘若有人要想向在法庭上瞪着的严厉的眼睛发出呼吁,即便过去确实看到过这样的受审者,此人亦可谓悲矣。一种神秘的宗教,笼罩在阴郁与黑暗之中,闪过那深褐色的云层的电光,只有诅咒、复仇与毁灭;对于这样的宗教,那刻板的女人是不可或缺的。宽恕我们的债务人,豁免我们的债务,(1)在她的精神上,觉得这样的祈祷是太可鄙了。上帝呀,惩罚他们,让他们消亡,让他们毁灭。上帝呀,像我一样地对付他们,我就会顶礼膜拜。这便是她建造起来用于登天的邪恶的石塔。
“你说完了吗,亚瑟?还是你还有话要对我说?我看你不会有什么要说的了。你是没事找事!”
“妈妈,我还有事要说。这么多日子来,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这事一直在我脑子里盘旋。比起我刚才说的来,这事就更不容易说了。刚才那件事只与我自己有关;这件事则同我们大家有关。”
“我们大家?是指哪些人?”
“您本人,我自己,还有我已经去世的父亲。”
她从写字台上抽回双手,握着放在膝盖上,眼睛望着炉火,仿佛一尊古代埃及的雕像,神秘莫测。
“对于父亲的了解,您远远超过了我。他对我冷淡是因为您的缘故。您比他强多了,妈妈,是您指挥他的。这一点我不是现在才明白的,我年幼时便知道了。我知道,就因为您要他一切都听您的,他当时才到中国去照管那里的生意,而您在这里照管生意(尽管我至今仍然不明白这些是否真正就是您所同意的分开的条件)。我也知道,我必须与您一起生活,等到了二十岁才准许到父亲那里去,而且后来也那样办了,那也是您的意志。事隔二十年,我又提起这件事,不至于伤了您的心吧?”
“我在等着听你说为什么要再提起这事的原因。”
他放低了嗓子,显然是犹豫不决地、违背自己意愿地说道:
“我想问您一下,妈妈,您是否曾经疑心——”
一听到“疑心”二字,她一时将目光转移到她儿子身上,脸色阴沉,皱起眉头。紧接着,她的目光又同先前一样落到炉火上;然而,她两个眼睛之上的眉头仍然紧锁着,仿佛古代埃及的雕刻家在坚硬的花岗岩面孔上,镂刻皱着的眉头,是要永远留下去的。
“——他有什么给他造成一个心病——悔恨——的秘密的往事?您有没有在他的行动上,发现过什么能反映这一点的东西?或者您同他说起过?或者您听到他暗示过这样的事情?”
“我不明白,你说使你父亲成了个牺牲品的秘密的往事,是什么样的,”她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把话说得那样令人费解。”
“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妈妈,”她的儿子俯过身体,以便他低声说话时能离她近一点,并紧张地把一只手放在她的写字台上,“有没有这样的可能,他曾经让人非常痛苦地遭到冤枉,而没有作出过弥补?”
她朝他怒目而视,仰面靠在椅子上,想离他远一点;然而她没有给他答复。
“我深深地感觉到,妈妈,即使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在您脑子里闪现过,但对我来说,就连这样私下说出来,我也觉得残酷,觉得不自然。可是,我怎么也打消不了这个念头。时过境迁(我在说出这个想法之前曾经考虑过这个因素),却没有让这个想法变得淡薄起来。请记住,我是同爸爸呆在一起的。请记住,他把金表托付给我,挣扎着说他把表作为您能理解的象征交给您,那时候,我看到了他的面孔。请记住,我看见他在临终的时候,孱弱无力的手握着铅笔,想写下几行字给您,可是他什么也没能写下。我心头这一隐隐约约的疑惑越是遥远,越是残酷,对我来说,能使那疑惑具有可能性的情况便更加深刻。为了上帝,我们就神圣地审视一下,是否有托付给我们去洗刷的冤屈。除了您,妈妈,谁也帮不了忙。”
她仍旧那样蜷缩在椅子上,身体的重量使椅子失去了平稳,因此轮子不时地稍稍移动起来,而她自己那模样,仿佛面目凶狠的幽灵从他面前飘走。她屈起靠近他那一边的那只左手,并用手背支着脸,两眼却盯着他,缄默无语。
“在攫取钱财、进行无情的讨价还价的时候——我已经开了个头,现在这类事情也非得说一说,妈妈——总会有一个人非常痛心地受骗,受损害,遭祸殃。在我出世之前,您就是整个这部机器的推动力;您的坚强的精神,注入到了我父亲的全部交易里,已有四十多年了。如果您真愿意帮助我去弄清事实真相,我想,您是能够消除这些疑问的。您愿意吗,妈妈?”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希望能听到她的话。然而,正如她那灰白的头发尽管分成两半却一动不动一样,她的两片嘴唇也是紧紧地闭着。
“假如能够向一个人作出弥补,假如能够给一个人提出赔偿,那我们就应该摊开来,应该去办。不但如此,妈妈,若是我力所能及的,那么,就由我来办。我很少有过金钱所带来的幸福;就我所知,金钱也难得给这座房子,给这座房子的任何一个人,带来安宁。因此,我与别人不同,金钱于我更无意义。我父亲在生命最后一息因金钱而悔恨交加,而我所得到的金钱乃是不义之财,倘若这种疑虑使我久久萦怀,那么,对我来说,金钱只能给我买得责备与痛苦。”
嵌板的墙上有一根拉铃的绳子,离写字台两三码远。她用腿迅速而突然地蹬了一下,很快便将轮椅退到了铃绳旁边,并用力地拉了一下——拉完之后手臂仍不放下,那姿势像个挡箭牌似的,仿佛他在向她进击,而她是在抵挡他的进攻。
一个姑娘匆匆走进房间,惊恐万状。
“把弗林特温奇叫到这里来!”
姑娘立即就离开了,老头儿已经站在门内。“噢!你们已经动起刀枪来了,你们两个,对吗?”他说道,一面冷漠地抚摩着自己的脸。“我想到你们会干起来的。我是打过包票的。”
“弗林特温奇!”那母亲说道,“你瞧瞧我的儿子。你瞧瞧他!”
“唔!我正瞧着他呢,”弗林特温奇道。
她把屈起来作挡箭牌用的手臂伸出去,一面继续说话,一面把那只手臂指向引起她恼怒的目标。
“他刚一踏进家门——连脚上的鞋子还没有擦干——就冲着他妈妈破坏起他父亲的名声来!要叫他妈妈跟他合谋,侦查他父亲忙了一辈子的交易!我们从各地采办货物,辛辛苦苦,起早摸黑,受尽煎熬,克勤克俭,而他怀疑这些都是抢来的,他问我这些东西应该交给哪个人,作为弥补,作为赔偿!”
尽管她发泄着怒气,但她说话的声音远远没有失去控制,她并没厉声大叫,甚至比她通常的语调还要低。而且,她说的话还是一字一板的,非常清晰。
“弥补!”她说道。“不错!他在国外旅游,观赏风光,又过着富贵、享乐的生活,现在刚踏进家门,张张嘴说一声弥补的话,那是容易的。可是叫他瞧一瞧我,我在这里关着,禁锢在这儿。我忍着,没有一句怨言,因为这是命中注定的,我要弥补我的罪孽。弥补!这个房间里没有弥补吗?这十五年来,这里就没有过吗?”
她就是这样总拿老天爷来达成她的交易,把账目记在她的贷方,严格保持债务的抵销,得到她的款项。成千成万的人每天都按照各自不同的方式这样做。她做这种事之所以出色,那是因为她干起这种事情来特别有声有色,富有魄力。
“弗林特温奇,把那本书给我!”
老头儿从桌子上拿起那本书来递给她。她合上书,两个指头夹在书中,来势汹汹地朝着她儿子把书举起来,威胁道:
“在这本注释本中说的古代,亚瑟,天下有虔诚的人,他们为基督所热爱,他们会把做了比这还小的事的子孙逐出教门,把他们赶走,假如有谁来支持这样的子孙,也统统一起赶走,让上帝和人类将他们唾弃,让他们灭亡,连吃奶的婴儿也不能幸免。不过,我只想同你说一句话,如果你再在我面前提起那件事来,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我就将你从这扇门中赶出去,就当你生下来就没有了娘。我永远不想再看到你,永远不想再打听你。即使在我死了之后你还是跑到这间阴暗的屋子里来看我,要是我办得到,你靠近我一步,我的尸体就会出血(2)。”
一则是因为这一威胁措词激烈使她感到有了宽慰,一则是因为(尽管事实是那样凶残可怕)有一个总的印象,即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个宗教举动,她又把书交还给那个老头儿,然后便沉默不语了。
“这样吧,”杰拉米道,“假如我不打算充当你们两个的中间人,我是否可问一声(因为我已经被请来了,成了一个第三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亚瑟见这话是对着他问的,答道,“你去问我妈妈。她说怎么就怎么。我刚才的话,是只说给我妈妈听的。”
“喔?”老头儿道。“问你妈妈?去问你妈妈?行!不过,你妈妈刚才说,你对你爸爸还有怀疑。那不是做儿子的该说的,亚瑟先生。下一步你要怀疑谁呢?”
“到此为止,”克莱南太太转过脸去,所以这时她的话是只说给老头儿听的。“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行,不过等一等,等一等,”老头儿坚持道。“我们要看看各人的地位。你有没有告诉亚瑟,他不该在他父亲的门口肇事生非?你有没有告诉他,他没有这样干的权利?你有没有告诉他,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我现在同他说。”
“啊!的确,”老头儿道。“你现在跟他说。你先前没有跟他说过,你现在跟他说。哎呀!对啦!你知道,我在你和他爸爸当中夹着,已经这么多年了,现在似乎人死了情形还是没变,我还是在你们当中夹着。那也好,那我就公正合理地提一个要求,事情要说个明明白白。亚瑟,请你听着,你无权怀疑你的父亲,你也没有根据去怀疑你的父亲。”
他将手搭在轮椅的靠背上,喃喃自语地把他的女主人推到了写字台前。“还有一件事,”他站在她背后又说道,“万一我走了,事情又只办了一半,如果你办另一半事情,又有新鲜的主意儿,因此我又要回来,亚瑟有没有同你说过他打算怎么办?”
“他已经把权交出来了。”
“我想,没有交给什么人吧?”
克莱南太太朝靠在窗口的她那儿子睨视。他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于是说道:“当然是交给我妈妈。她高兴怎么样便怎么样。”
“我原以为,”她在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我的儿子正当壮年时代,能给家业注入青春与力量,从而使家业兴旺发达起来,可是我的期望落空了。如果说由于他辜负了我的期望,我现在高兴怎么办的话,那就是起用一个忠实的老仆人。杰拉米,船长丢下航船走了,而我和你将随船浮沉。”
弗林特温奇先生作为这家的朋友从中调解
杰拉米两眼闪烁发亮,仿佛他看到了钱;他突然向那儿子瞟了一眼,那目光似乎在说:“这件事我用不着感谢你;你没有出过力、说过好话!”然后,他告诉那母亲,说他谢谢她,艾弗莉谢谢她,他还说,他不会丢下她走的,艾弗莉不会丢下她走的。最后,他从口袋深处拉出他的表来,说道:“十一点钟。您该吃牡蛎了!”说完这句话,他就去拉铃,话题转了,然而,他的表情,他的举止态度,并没有因此而变化。
然而,克莱南太太待到牡蛎端上来时,却又不要吃,因为,她被人看得连什么叫弥补罪过也不懂,现在就横下心来要变本加厉地苛刻一番。端上来的牡蛎是令人垂涎的,一共八个,在一只白色小碟子上摆成一圈,放在盘子里,上面盖着一块白色餐巾,旁边放着一片涂有奶油的法式面包,一小杯冷的加水葡萄酒。然而,任人横劝竖劝,她还是不吃,叫人再送回到楼下去——毫无疑问,她把给她增添光彩的举动集中到她那不朽的日记账上去了。
这顿牡蛎便餐不是艾弗莉做的,而是铃拉响之后走进房间的那个姑娘,就是昨夜在昏暗的房间里见到的那同一个姑娘。此时亚瑟有了一个仔细观察她的机会,他就看了个分明。只见她矮小的身材,瘦小的脸型,短小的衣服,从她的外表来看,比她实际的年龄要小得多。她的年龄可能不会小于二十二岁,像她这样的女人,在街上走过,人家以为她只有她年龄一半稍大一些。那并非因为她的脸很年轻(其实她脸上流露出了二十几岁的人不该有的犯愁和忧虑),而是因为她个子实在瘦小,又那样沉默寡言、胆小怕羞,站在三个冷漠的长者中间又显得那样不相称,一切举止动作、外表上的大部特征便纯乎是一个驯服的孩子了。
克莱南太太对这个雇工流露出兴趣,采取的是一种冷漠的方式,是一种摇摆不定的方式,动摇于保护与扼杀之间,是水壶洒水与液压机冲水的不同。那姑娘听到猛烈的拉铃声走进房间,当时那个母亲以奇怪的动作向儿子举起挡箭牌,即便在那一瞬间,克莱南太太的眼睛里也含有几分独特的赏识,这赏识似乎是留给她的。正如最硬的金属也有各种不同的硬度,黑的颜色也有其浓淡的色彩,因此,即便是克莱南太太对待所有其他的人、对待小杜丽时的态度上的严厉,也有其细微的差别。
小杜丽是让人雇了做些针线活的。从八点钟到八点钟一天这么多的钱——或这么少的钱,小杜丽就可以雇上。不早不迟,小杜丽出现了;不早不迟,小杜丽消失了。在两个八点之间,小杜丽怎么样,那是一个谜。
小杜丽还有一个心理现象。除了她的工钱之外,她的每日契约还包括吃饭。她对与人一起进餐特别反感,只要能逃避,她决不与别人一起吃饭。她老是找借口说,这件活儿得先做了才吃饭,或者说那件活儿得做完了才吃饭。她每每必定要想方设法——又总是不很精明,因为她从不曾欺骗人——一个人躲起来吃饭。一旦躲开之后,她便高高兴兴地把碟子端走,或者是拿膝盖当桌子,或者是把碟子放在箱子上,或者是放在地上,甚至据说她还踮起脚来把碟子放在壁炉架上吃几口。这时候,小杜丽一天的忧虑才算平息下去。
倘要说出小杜丽的模样来,那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她老是在避着旁人,又总是躲得远远地在角落里做针线,倘若在楼梯上遇见,她便会立即跑开,吓得什么似的。不过,那似乎是一张苍白、无掩饰的脸,表情敏捷,虽然除了一对温柔淡褐的眼睛之外,五官并不漂亮。微垂的头,极小的体型,一双不停息的灵巧的小手,一件破旧的衣服——衣服很整洁,而整洁的衣服要说它破旧,那必定是非常地破旧了——这便是坐着干活时的小杜丽的模样。
关于小杜丽的这些细节,或者说是关于她的大致情况,亚瑟先生是在一天当中自己亲眼观察到,以及从艾弗莉的嘴里听到的。倘若艾弗莉太太是个有主见、有头脑的人,事情可能就对小杜丽非常不利了。然而,既然“他们两个机灵的人”——老是听到艾弗莉太太这样说,她的个性正是被他们所吞噬的——一致认为小杜丽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她自然只好照搬,不会说别的了。同理,倘若他们两个机灵的人一致认为要将小杜丽在烛光下谋害,叫艾弗莉太太拿过蜡烛来,那她毫无疑问也是会照办的。
艾弗莉太太一面给病房烤斑鸡,给餐室准备一烤盆牛排与一烤盆布丁,一面提供了上面那些情况;她在给亚瑟先生提供这些情况的时候,一忽儿从门口回过头来,一忽儿又朝门口探过头去,强调要与那两个机灵的人对立。对于弗林特温奇太太来说,这家人的独生子必须成为那两个机灵的人的冤家对头,这似乎已经成了她所热衷的念头了。
在那一天之中,亚瑟还把整座房屋查看了一遍。他发现这座房子是阴沉沉、黑洞洞的。冷冷清清的房间,已经弃置多年了,现在似乎已经变得百无聊赖、死气沉沉,而一旦到了这步田地,要再将它们唤醒,那是没有法子的了。既多余又破烂的家具,已不是摆在房间里作为装饰,而是贮藏在房间里,而整座房屋已无所谓色彩可言了。过去那种色彩,早已经随着消失的阳光褪尽——也许是被诸如花朵、蝴蝶、鸟羽、宝石之类的东西所吸收。从底层到屋顶,已经找不到一块平直的地板;天花板上蒙了厚厚的烟尘,老妇若拿这些烟尘来算命,比起茶叶渣子来要强多了。冰冷的炉子里看不出一丝儿曾经点过火的痕迹,相反,里面只见一堆堆的煤灰,那是从烟囱里坠落的,门开时,这些煤灰被卷成一个个灰暗的小旋流。在过去曾用作客厅的房间里,有两面照不见人影儿的镜子,一队阴郁的黑色雕像,拿着黑色花环,绕了镜框的一圈。然而,就连这些雕像,也是断头缺腿的。一个像承办丧葬的人那样即黑色的爱神丘比特雕像,绕着钉子转过来,上下颠倒了,另一个则是完全脱落了。他刚懂事的时候就记得他已故的父亲用来办公的那间屋子,没有一点儿变动,他还能想象父亲无形中仍在那里忙着,而那个看得见的寡妇在楼上房间呆着,杰拉米仍在他们两人中间调解。他父亲的相片,阴沉、抑郁、严肃而无声无息地挂在墙上,两眼盯着他的儿子,就同生命离开了他眼睛时那样盯着,似乎在威严地催促他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然而,要说他妈妈那方面会有什么妥协,他现在并不抱什么希望,至于能叫他的不信任情绪平息下来的其他办法,他已经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在地窖里,与楼上的卧室里一样,他记得清清楚楚的那些旧物,由于事隔多年,由于腐败,都已经变了样,然而都放在原处;甚至还有那些空啤酒桶,结满了灰白的蛛网,那些空的酒瓶,发霉长了毛,把瓶颈都堵住了。此外,在那未曾使用过的瓶架与从院子里斜照下来的惨白的阳光之间,有一间坚固的房间,里面存着旧账本,账本也散发出腐败、霉烂的气味,仿佛那些老记账员在更深人静的时候复活了,每晚都到这里来记账。
两点钟的时候(3),牛排与布丁用忏悔的方式准备好了,垫着皱布,摆在餐桌的一端,他与弗林特温奇先生,那个新的合股人一起进餐。弗林特温奇先生告诉他说,他的母亲现在已经恢复了冷静,他已经不必担心她再会提起早晨发生过的那些事了,“你不可以在你爸爸的门口肇事生非,亚瑟先生,”杰拉米说道,“一次了结,不要干这种事!好了,这件事就这么了结了。”
弗林特温奇先生吃饭之前已经在重新布置、打扫他自己专用的小办公室,仿佛是庆贺他被提拔到新的重要位置。肚子里吃饱了牛排,用刀面挑起碟子里的牛排卤汁,吃它个一干二净,喝足了贮藏室啤酒桶里放出来的淡啤酒以后,他又继续整理他的办公室。现在他吃饱了,喝足了,卷起袖子,又忙碌起来;亚瑟先生看着他那样在忙碌,明明白白地领悟到,他父亲的照片,他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同这个老头儿一样,向他通讯息的。
挂相片的房间
“喂,艾弗莉,老婆子,”弗林特温奇先生在见到她走过客厅的时候嚷道。“我刚才到上面去的时候,你没有把亚瑟先生的床铺好。去,快去呀。”
然而,亚瑟先生发现这座房屋是那样沉寂,那样令人意气消沉,他又那样不愿意作帮凶,毫不饶恕地使他母亲的敌人(也许他也是其中之一人)又一回遭受致命的损害,永久的毁灭;于是,他说,他打算住到他存放行李物品的那家咖啡馆里。弗林特温奇先生能将他排斥掉,真是求之不得,而他的母亲,除了关心节俭之外,其他那些不在她闭门不出的房间四壁之内的家事,她大抵是不闻不问、漠然置之的。因此,他说出这句话来,也没有引起新的麻烦,事情便顺顺当当定下来了。办理每日事务的时间也定下来了,在那个时间里,由他母亲、弗林特温奇先生和他自己,一起对那些账目和票据作些必要的核对。就这样,他带着一颗郁闷的心,离开了他刚刚找到的家。
然而,小杜丽呢?
考虑到病人每天须有吃牡蛎与斑鸡的时间,在约摸两个星期的日子里,办理事务的时间便定在上午十时至下午六时。病人进食的时候,克莱南便散散步,稍事休息。小杜丽有时候来做她的针线活,有时则不做,有时她来了则像一个地位低下的客人:他刚到家的那个时候,她必定也是这样的。他注意着她(无论是看见了还是没有看见),他寻思着她,于是乎,他原先的好奇日渐增大了。由于受到他脑子里萦回的那个念头的影响,他甚至已习惯地思索起她可能在某些方面与他心里想的事有关的问题来了。最后他决定留意小杜丽,了解关于她的身世的更多情况。
(1) 参看《圣经·马太福音》第六章第十二节。
(2) 英语中有“尸体出血”的说法。据说,从前人们认为杀人犯一靠近被害者的尸体,尸体便会喷出血来。倘若尸体身上嘴、眼、耳等哪个部分稍有变样,必定就有杀人者在场。
(3) 商务人员下午两点钟用正餐,上流社会晚上用正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