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变之花分外红 最凄不过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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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淡如柳絮 不委芳尘

第一章 向往自由

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爱。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萧红《永远的憧憬和追求》

春天的呼兰河畔,微风翦翦,轻寒恻恻。当尘封一季的河水终于融化了冰雪,潺潺的水声呼之欲出,纯净缥缈如音乐。而被攒裹着的阳光和暖意,也早已迫不及待地剪破云层,绵延着倾泄而出,温柔地洒满了整个山野。

满坡的柳树林在静默中沉睡了一整个冬季,待清风在耳边切切私语,便倏然间惊醒,隐匿着的生机于刹那间喷薄而出。嫩黄色的芽蕊自枝桠上龟裂的皱褶里悄然地沁出,细瘦的枝条便染上了颜色,随着掠过的轻风袅娜婆娑。绽放的绿色极尽地渲染着春光,涂抹着春色,而深藏在瓣蕊里的心事,却守着一份冰清玉洁,远远地避开了尘世的迷离与惶惑。

水声铮琮,阳光旖旎。成片的柳树林恣意地舒展着身姿,张扬着色彩,骨骼清幽,妩媚至极。柔软的柳条儿,沾一身清凉的绿意,且摇且驻,动静相宜,点染在季节深处,氤氲了一方水土。站在岸边,极目望去,满眼都是鹅黄嫩绿,绾系着宁静,飘逸着柔情,恍惚间使人欲罢不能,迷失了归路。

再行至暮春时节,河畔便已是柳树成荫,繁盛似锦。置身于林中,看远远近近摇曳着的柳枝,虚实疏密,错落有致。林间飘荡着醉人的绿意,浓妆淡抹,萦绕在光影里,葱翠欲滴。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纷纷扰扰,洒落一地,林子里便充满了温和湿润的气息。

偶尔有清风袭来,柳树的枝条便和着风的节律,在林间深处翩然起舞。而飒飒的风声,恍如天籁环绕,光影迷离着,追逐着枝和叶的脚步,细碎而轻柔,从容地反复。间或有洁白的柳絮,脱离枝桠,纷纷扬扬,飘摇着飞落在了风里。思绪亦如孩童手中放飞的风筝,脱了羁绊,没了牵系,随风飘移到极遥远处。

喜欢《红楼梦》里的诗词,每一首都是一幅即景,精巧细致。十二钗在暮春之际作柳絮诗,众女子多是循着传统的意境,一一作出,终不免过于颓败,掩不去苍凉的气息。便是聪慧灵秀如黛玉,亦是未能脱出了窠臼,引得众人纷纷喟叹,意境纯美,却太过悲凄。

而宝钗在与众人看词之前说过这样的话,“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于是,便有了宝姑娘的《临江仙》传诵于后世: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一向是喜欢宝钗这个女子的,她玉质玲珑,冰雪聪颖。出生于那样严谨苛刻的封建家庭,从小便没了父亲,且母亲懦弱,哥哥粗俗。对于一个本性娇柔怯弱的女孩儿,生活已是诸多的不尽人意。在那样的年代,一个女子对环境和宗制的束缚只有承受,绝无反抗之力。而她却能够坦然自若,无忧无惧,怀着一颗出世的净心,不刻意,不强求,隐忍地独对,努力地化解,循序地适应,一路走得云淡风轻,绝世清明。

在大观园里,宝姑娘始终含蓄稳重,行事豁达,随分从时,在纷乱的情境中应对自如,游刃有余。后人有评判说她世故圆滑,趋炎附势,而其实,细读红楼,这个小女子为人处事的善良体贴,细致入微,无处不在,无所不容。不论世事变迁,盛衰离合,她自始至终的冷静和平,淡泊从容,引人瞩目,令人动容。

柳絮原本是散淡之物,遇风则散,零落为尘。而在大观园才女的笔下,却是行云流水,洒脱飘逸,为前面几首柳絮词低回的格调背景中平添了一缕清朗之色。一阕词,书尽了风流奔放的笔力,把一个囿于封建家族的小女子,乐观的人生基调和积极的生活向往,展示得淋漓尽致,一览无遗。

萧红没有宝钗姑娘那般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她的性格却可以用《红缕梦》里的这一首咏柳絮词做一种别样的诠释。她的生存环境不是温软富贵的大观园,也没有一群粉妆玉琢的哥哥妹妹的陪伴和呵护。她童年的时光里,没有胭脂粉香,只有谷穗、狗尾草、蝴蝶、蜻蜓,还有后园子里粗犷的黑土地,馨香的泥土气息。

若一只鸟儿被束缚了翅膀,困顿在封建传统的深宅院落里,美丽的羽毛只能作为装饰。当她抬起头仰望着那一方湛蓝的天空,她内心深处会有多少的无奈和叹息。萧红对于她的处境的不甘与叛逆,对自由生活的执着与狂热,是自童年起便已深植于心的种子。

有些人天性柔和温婉,不谙世事,而有些人骨子里便充斥着天生的叛逆。萧红童年的经历磨砺了她的坚强毅力,也成就了她的桀骜和不羁。她隐藏在性格深处的叛逆精神在她幼年时候的一些举动里便可窥见一斑。

在萧红五岁,跟着祖父学诗的时候,每当学得兴起,她便大声地喊出来,声音震彻屋顶。以至于祖父怕她喊坏了喉咙,不得不经常地制止她乱叫。而半夜被惊醒了的母亲,也隔着墙壁喝斥她,警告她不许闹腾。这些却都没有阻止她大声叫嚷的兴致。在小女孩的心思里,只简单地想着,她就是喜欢这样的朗读,这便是她学诗的方式。所以,她不理会别人,顾自地保留着这习惯,一直持续下去。

生存的环境我们无从选择,生存的方式,却可以由自己做主。渐渐长大的萧红,经历了父母的疏远漠视和祖父的极致呵护。截然不同的两重天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并不懂得多少人情世故,却开始用自己的眼睛,敏感而冷静地参透世事。

她目睹着自己的家人,以及西院里那一群房客们的生活方式,愚昧、残忍,抑或凄凉、悲苦。而所有这一切都平静而安详地发生,并且理所当然地继续,没有人探询原因,更没有人提出反抗和质疑。他们游移在无边的汪洋里,自己悲苦着,亦咀嚼着别人的悲苦。

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那一群人们,像极了厨房里摊放在案板上的鱼肉,在干涸窒息的气氛里,早已经忘记了畅游在水底里的安逸和自如。无奈,抑或无力,只静静地停留在那里,任人施之以刀俎。

与后园子里只属于她和祖父单纯的、干净的、自然的世界迥然不同,展示在幼小的萧红眼睛里的关于人的世界,则是笼罩着灰色的迷雾,愁云惨淡,永无安宁。在这种愚昧无知的极端的环境里,生存作为人们最原始且最卑微的追求,变得至高无上,不容置疑。

冥顽不化的思维,平庸认命的心态,人性中许多华丽的曲线和棱角被渐次磨平,而生活中原本应有的精致和细腻,也悉数埋没无踪。亲情、爱情,这些原本世间最美丽的感情,都无一例外地被扭曲了面容,丧失了本性。人们心中尚存的善意和良知,也早已经不住贫困现实的挤压和驱逐,变得遥不可及、面目模糊。

在张家大院里,幼年的萧红是一个懵懂的旁观者,却也是一个颇受震憾的体验者。萧红自己的童年有与生俱来的不幸,但那只是精神层面的缺失,况且,她还幸运地拥有着祖父的爱和纵容。而那些终日徘徊在生与死的缝隙中的房客们,却是更多了肉体的蹂躏和折磨。

萧红每日对着他们,看他们努力地挣扎着继续每一个日子,煎熬着绵延不绝的苦楚,她与他们一同经历着饥寒交织、生老病死。一幅幅展示着他们生存状态的画面,就那样深刻而永久地印在了她的记忆里。从此,封建制度的尖酸刻薄,和荼毒生灵的愚昧无知,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有了一份最初的认知。

她看到变异的亲情,封建的等级观念扭曲了人们的心智,亲情也变得面目狰狞。六十多岁的二伯,一个人生活,贫苦孤单,穿破旧的衣服,盖破烂的被褥,每天晚上还要满院里到处寻找着住所,临时寄宿。他是父亲的一位本家的堂兄,为张家干了三十多年的活,却始终低人一等,备受侮辱。他经常遭到父亲的打骂,最终还因病弱而被父亲赶出家门,沦为乞丐,死在街头。

还有不为世风所容纳的爱情,在现实的摧残和重压下,美丽虚幻如海市蜃楼,不堪一击。大院磨房里的磨工兼更夫冯歪嘴子,善良忠厚,心灵手巧,会拉胡琴,会唱唱本,还会做好吃的黄米黏糕。他与同院赶车人的女儿王大姑娘相爱,两个人悄然地结为夫妻。

这本是一件极其平常甚至堪称美满的事情。然而这件事却似乎忤逆了呼兰人的风俗,也给了他们空闲时间新一轮的谈资。于是,他们纷纷寻找着各色因由,衣冠楚楚地走门串户,极尽所能,制造、传播着诽谤的话语,他们本能却又变态地仇视着这对苦命的小夫妻。

祖父默许了他们一间安身的小草屋,小萧红则每天去看望他们。然而,这些许的善举却终于没能留住他们脆弱的幸福。他们在贫穷、疾病、屈辱的环境中挣扎着生存,五年之后,王大姑娘留下了两个儿子,终于撒手尘寰,黯然离开了人世。

阴森荒凉的气氛笼罩着张家的大宅院,而发生在院子里的故事也越发地匪夷所思。偏房里住着一家姓胡的赶车人。在众人眼里,这个家庭家风淳厚,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而他们却用无比正当的理由、最惨无人道的方法虐待小孙子的团圆媳妇。十二岁的小姑娘,健康活泼,有黑黑的脸庞和含笑的眼睛,梳一条长长的大辫子。可是没有过多久,这小姑娘被不断地打骂、虐待后,病得奄奄一息。于是他们又请人跳大神、占卜算命,终于把小团圆媳妇折磨致死。

张家的西院里住着许多家这样的房客,他们神情相似,却形色不一。若是在一群人中也有一个完整的食物链,那么他们无疑是处于最末端的位置。他们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除了努力地维持着生存,他们甚至没有机会稍事喘息。而这个社会的规则,早已经注定了是弱肉强食,他们无力反抗,只能听凭摆布。

然而,年复一年,他们却一代代地传扬着他们的愚昧无知,生活的艰辛于他们已是习以为常,经久地流传,漠然地持续。他们卑微地生存,或惨烈地死去,他们把所有的际遇都交给命运,从来不问缘由,亦不思归处。

房客们把张家的院落分割成不同的区域,他们在属于自己的范围里操持着各自的生计。每日里是庸庸碌碌的繁杂喧嚣,一成不变的行动轨迹。这些变异的景象让旁观着的萧红,内心里蒙上了层层的迷雾。她只觉得院子里一片荒凉,那些臆想中的繁盛,经由了现实的洗礼之后,一败涂地。

冷酷、虚伪、嫉恨、罪恶,人情冷暖,世间百态,零落在萧红眼睛里的表情,感伤而无奈。而祖父在古诗里为她展示的那一片虚幻静美的境界,在与灰色的现实交融、撞击之后,早已一触即溃,荡然无存。

生命中,总会有一些意外不期而至,也总有一些袭击不由分说,不容闪躲。现实绝不会给人们预期中足够的时间,等待每一个人平和安稳地长大,再慢慢地沿袭渗透那些早已注定的转换。或许,在猝不及防的时候,一些际遇已姗然而至,安静地等在了前方的路口,待懵懂地行至,已无处可避。

遗落在眼睛里的黑白色调,遮蔽了萧红少女时代的童真和烂漫。她在别人的经历中太早地饮尽了生活的困苦和劫难。无处可退,便只有迎击,脆弱而敏感的童稚心灵里,因此而深刻了忧郁和感伤的印记。

长大以后的萧红渐谙事理,与家人的关系更是冷淡疏离。而在这个时候,最疼爱她的祖父染上了吸食大烟的嗜好,日益颓废,不再关心任何事。萧红在渐渐地长大,祖父却一天天地变老,祖父已经不再是儿时那个陪她念诗,给她烤小猪仔、小鸭子吃,牵着她的手,可以随时庇护她左右的依靠。失去了祖父的呵护,萧红在整个家庭里变得孤立无依。

封建意识浓郁的家庭让萧红心生厌恶,却无力挣脱。仰望着灰黑色的天空,她只能把郁闷和苦楚深深地压抑在心里。父亲所倚仗的封建伦理道德象一块巨石,压制得她不能自由呼吸。继母的脸上虽然挂着笑意,心却是冰冷得远隔千万里。她的亲属族人也都早已认定她是异类,对她不屑一顾。在这个封建大家族里,萧红备感寂寞和孤独。

一个正值妙龄的少女,飞扬着轻灵纤巧的心思,却被沉闷窒息的环境紧紧地锁住。萧红跟家人的交流越来越少,经常是整日地沉默不语。有时候,还故意做一些过激的行为,对抗和激怒父亲和继母。

封建时期的淑女,原是要梳着长辫子,穿合身的旗袍,走起路来步履姗姗,身姿袅娜。而这一切在萧红看来却是不可容忍的精神束缚。她剪掉辫子,梳着短发,并且拉上几个女同学上街“示威”。这种直接同封建礼教对抗的举动,给封建家庭带来很大震动,父女之间的矛盾开始不断地扩大和发展。

或许是因为童年时代的这些别样的经历和感触,才激发了她对理想境界的渴求和追逐。当祖父去世后,她对于自己的家庭再无任何留恋,她不能够在这样的一个没有温情,冷若冰霜的家庭里继续生活,她更不愿意在这样的一个古旧传统、愚昧闭塞的小县城里终其一生。

她内心里向往着,小时候看到的呼兰河对岸那一个光明美丽的理想境界,那个她看不到的地方,她必须要走出去,寻找一片新的天地,她的未来要由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