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院弄梅
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另是一个世界了。决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
——萧红《呼兰河传》
时光是一条徜徉在意念中的河流,没有源起,不知所终。它遍布了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占据着生命中的所有空隙,却在不为人注意的某个瞬息,与人们擦肩而过,寂无声息。没有征询,不留余地,时光静静地涂染着世间万物,不经意间,便沧海桑田,换了容貌,殁了根底,行者的脚步里便也凭空地多了些许豪放和不羁。
云淡风清的日子里,碧蓝的天空,水洗嫣柔。葱茏的绿树,繁盛了一季。看远山含黛,轮廓清晰。日影迁移,却迷失了踪迹。世间景物,在时间的掌握中,终是延续着既定的轨迹,展示得井然有序,而自然的脚步循序前行,亦始终如一。
春去秋来,草自生息,生命不断地转换着形式。前路未知,却倏然而至,匆促的脚步细数着距离。走过岁月,穿越风雨,一路向前,不允许有丝毫的迟疑。而绿野青葱,山峦叠起,目光里依次掠过的不同景致,清晰地昭示着自然界无穷的生机。
季节在光影里奔流不息,孜孜不倦地沉沦,再崛起,生命便随之一遍遍地循环往复,永无休止。落花慵倦,径自飘零,流水长东,一路清冽。缘灭缘起,去留无意,万物有灵,人物相通,生命中所有的变数,终不会偏离了它本来的根基。
这世上,若有一个地方,可以收容着所有不得不逃避的人们的思绪。在忧伤遍布的时候,在狂热欣喜的瞬间,都能够藉以远远地避开纷繁喧嚣。即使是独自一人,行走于人群中,背负着重任,抑或浅尝着忧伤。无论行者,还是过客,都能寻得一方彻底的清净,作浅慢停留,在那一刻,能独享一份安然地缄默,忘却物我。
这样的一方纯净境地,其实就珍存在每个人的意念里。在心底最深处,那个温柔安静的角落里,安放着绝世珍稀,旷古的悲欢,还有尘世里不能留驻的华美流年。那一方天地,遗世独立,无视岁月变迁,不慕季节风雨,美极无形,音至无声,兀自妖娆,兀自沉寂。
时光无尽,生命不息。每个人的一生都变迁着不同的境遇,划出无数个段落,不同的际遇,却排列得错落有致。拆分了既定的命运,却组合了一样的结局。而每一个段落里,都至少会拥有着一处净地,承载了身和心中不为人知的寄予。无论现实,或是虚拟,它必须存在,并且是如影随形,回眸即触。那里没有扰攘,干净清明,安然无虞。
那样的一个清静的所在,在生命里是一种完全的依恋,每一个时段里都不可或缺。甚至于在某段生命历程中,它几乎就是绝世风华,天下无双的珍奇。安守着的时候,云雾散去,霁月静明,即使是只有一个人,怕也是可以一路清静地走到天涯海角,地老天荒去。
在漫长的时日里,寂寞时而会突如其来,又或是晦涩经久地持续,无以排遣的琐碎里,便那样安静地收藏着荒凉与阴霾,也安放着那些无与伦比的静好和绮丽。因了这样的一种寄托,身体才可以安稳地栖宿在凡俗喧嚣中,不慕奢华,安之若素。于是心灵也才能在尘世清歌里清明地归依。
童年,原本是被呵护在掌心里的温暖。干净透亮的本质,不谙世事的清纯,必是要在极轻盈柔软的掌握里,才能够温柔地填满空缺,一点一点地把纯净的颜色逐数加深,直至成熟。于是我们很难想象,若失去了爱的童年,便是要经历怎样的艰辛和磨难,才能够小心翼翼地长大,不屈不挠地向前,完成人生初始的这一个阶段。
萧红的童年,没有父母双亲的疼爱,没有细致温柔的缱绻,她的童年的过程,确是一波三折,曲折而艰难。就象她在自传性作品中描述的弃儿一样,冰凉的空气浸染过她的肌肤,污浊的混沌淹没了她的精致。她冷了,她饿了,却是如没有妈妈的孩子,没有爱的滋润,没有拥抱的温暖。读那一段文字,心情是彻骨的冰冷,长久的凄清。
然而幸好,她有祖父。祖父的爱与宽容,给了她欢笑与自由,填充了她黑白色调的童年。当那个和善慈爱的老人,用他粗壮厚实的手掌牵住她的小手,走进阳光绚烂的后花园,从此,为她展示了一个新的世界,带她走进了充满新奇和欢乐的空间。而祖父和那片园子一起,为她的童年时代开启了一座神奇梦幻的伊甸园。
萧红的祖父张维祯,是旧时代一个赋闲在家的乡绅。他秉性淳厚善良,行事淡泊离世。青年时期的他,读过诗书,学过经营,却兴味索然,志趣皆无。纯朴又有几分迂腐的天性,使他不懂商家经营之道,不谙世间风俗人情。于是他甘于平淡,放弃世俗,回归安稳舒适的日子。
张维祯与范氏共育有三女一子,因小儿子早夭,为延续香火,过继了堂弟张维岳的儿子张廷举为嗣子,即萧红的父亲。多年来,张维祯一直是靠着祖传的尚算丰厚的家资,养活着一家人,自己则过着淡泊闲适,超越凡俗的日子。
萧红出生的时候,祖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年纪了。数年间,祖父的三个女儿陆续出嫁,家里的气氛日渐冷清,没有生气。萧红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许是在此之前,张家已经许久没有添丁进口,暮年的张维祯饱尝了家庭里清冷的氛围。因此,萧红的降生,令祖父喜极。如同上天赐给了晚年的祖父一份珍贵的礼物,这个小生命的到来,为他驱赶了常年的寂寞,适时地带来了满足和安慰。
面对着降临人世的小生命,祖父的表情自是如获至宝,满怀欣喜。而接下来的成长过程,则不仅仅是疼爱,更是充满了溺爱与纵容。以致于幼年的萧红觉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祖父的爱甚至让她几乎忘却了父母和其他亲人的冷落疏离。
祖父看着她的眼神永远是满含着笑意,孩子一样的清澈见底。祖父宽容的胸怀无限度地纵容着她古灵精怪的顽皮淘气。祖父甚至对萧红宠溺得无法无天,任由她在他们两个人的后花园里,极端地放纵着孩子的天性,涂抹着属于自己的一片小小天空。
祖父用他苍老弯曲的背脊,为萧红撑起了一片没有伤害、坦荡无垠的安然天地。小生命在这方天地里安静地成长,舒展着绿意,栉风沐雨。祖父深沉的爱,终是让萧红的童年减少了一点缺憾,增添了无穷的回忆。
萧红的祖父,一向被祖母称为“死脑瓜骨”。他一生性情淡泊,清静处世,不善理财,在张家是一个被冷落了的孤寂的闲人。家里的经济大权和生活模式,一直是由祖母一手掌管,不容旁人置疑。因而祖父得以赋闲,隐退幕后,不问家务,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在那个年代,张家是大户人家,有十分宽敞的院落,分东西两院。西院是租给房户的,而东院的房屋自用。东院的后面有一个近2000平方米的大园子,春夏季节,祖父就经常在自家的后园子里辛勤劳作,种菜养花,怡然自乐。
自从有了萧红,祖父的生活便有了新的重心和乐趣。他每日的工作不再是简单重复的劳作,更多了一个重要而固定的项目,便是陪伴着小孙女玩笑嬉闹,享天伦之乐。祖父为搏得孙女的欢笑,倾其所能,极尽纵容。
萧红和祖父是那个年代家人眼里的异类,每日里只缠绕在日常琐屑里,贪图安逸,不务正业,不求上进。在周遭家人充满批判的氛围里,在封建体制略带寒意的帷幕中,这祖孙俩彼此依赖,互相纵容,小小的后花园里承载了他们无尽的欢笑和平淡的从容。
关于张家的后花园,在萧红的文字里,有近乎直白却又极其写实的描述:“我家有一个大园子,这园子里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黄蝴蝶。这些蝴蝶极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红蝴蝶,满身带着金粉。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则嗡嗡地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胖圆圆的就跟一个小毛球似的不动了。花园里边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在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子的眼睛里,这样的一个后花园,无异是一个五彩缤纷的童话世界,一片梦幻国度里的纯美天地。于是,这后园子毋庸置疑地成为了她和祖父的挚爱。除了冰雪封住园门的冬季,在一年中其余的漫长时光里,萧红和祖父几乎每天都要安守在后园子里,避开尘事纷扰,享受世外仙境。
在后花园的欢乐时光里,在祖父怀抱的温暖围绕里,她仿佛变成了童话里的一个快乐无忧的小公主。太阳暖暖地抚着她粉红色的肌肤,风扬起她缠绕飞舞着的发丝,她穿着缀着白纱的小裙子,在七彩阳光的环绕下,纵情地欢乐,翩翩起舞。恍惚间,她忘却了人间疾苦,飘摇在空气中,远离了尘世凡俗。而那些蝴蝶、蜻蜓、蚂蚱、蜜蜂,都成为了童话里的精灵,日日围绕在她的周围,蜂飞蝶舞,乐趣无穷。
后园子里,除了几棵早已不结果子的果树,还有一棵年代久远的大榆树。这是留在幼年萧红记忆里印象最深刻的一棵树,它生着茂密的树冠和遒劲的根须,粗壮的树干,龟裂的树皮,无不显示着它古老的年纪和深厚的阅历。
在幼年萧红的眼睛里,大榆树仿佛成为了童话里的神树,它拥有无数的色彩和重叠的层次,并且会不断地变换出各种面孔不同的神奇。若风拂过,榆树飒飒地摇动着整个树干和树枝,发出的萧萧声响,如音乐一般节拍明朗,悦耳动听,清晰地落在小萧红的耳朵里,并且执着地留存于她的记忆。当雨袭来,大榆树的整个树冠就变成了墨绿色,在雨雾中不断地冒着灰色的水烟。而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温暖的光影抚摸着树身,它的叶子便映射出耀眼的光泽,象沙滩上的贝壳一样地闪烁着,绿得迷人。
生性淡泊的祖父,远离世事,避开前院的尘俗,终日与后花园为伍,萧红便也徜徉在园子里,头上戴着跟祖父一样款式的小草帽,与祖父寸步不离。祖父认真地播种、浇水,她跟随着在一边嬉闹、调皮。她会把祖父刚撒下的种子踢飞,又把水瓢里的水扬洒到空中,扮作下雨。在拿着祖父为她特制的小铲子铲地的时候,她把韭菜当作野草一起割掉,却把狗尾草当作谷穗留着。
有多少爱,便有多少天性的释放与盛开。面对着祖父充满着爱意的质疑,萧红嬉笑着辩解,口里振振有词。当祖父认真地告诉她谷穗与狗尾草的不同时,她却早已漫不经心地跑开,去摘黄瓜吃、采倭瓜花、捉蚂蚱、追蜻蜓玩,或者按照她一时的兴起,做另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了。
后园里还有一棵玫瑰树,每年的五六月份,花都开得茂盛。满树的花苞,竞相绽放,此起彼伏。花开得淋漓尽致,枝头渲染了一树的春意。香气浓烈悠远,招引得蜂蝶环绕,绵延了一园子的繁盛气息。
玩厌了园子里其他东西的萧红,便拿着小草帽摘玫瑰花,摘满一兜,再无事可做,又异想天开地给祖父戴到了草帽上。正在垅上拔草的祖父,对小孙女的顽劣行径全然不知。他闻着浓郁的花香,还在赞叹着当年的雨水足,园里的玫瑰花开得好。而那个调皮的精灵一样的小孙女,此时却早已经笑得躲进了屋子里去。
祖父并不气恼,却是满脸宠爱地看着她,娇纵着她的小小顽皮。在园子里干活的时候,祖父会不时地停下来,含笑的目光追随着她小小的身影,看着她一刻不停地淘气。而祖父沧桑的脸颊上,满含着笑意,每一条皱纹里都隐藏着深沉的慈爱与亲昵。
玩累了的萧红,并不急于回屋,而是就在屋后寻个阴凉处,不用枕头,也不用席子,在春夏季节清凉舒适的风里,直接亲近着泥土,把草帽遮在脸上,便沉沉地睡去。在她短暂的梦境里,必会是流转着一个个美好的场景吧,即使是睡着了的样子,脸上依然偶尔掠过开心满足的笑意。
生命消长,彼伏此起,蜂蝶顾盼,不问来去。于萧红来说,园子里的一切都是清明澄澈的影像,健康快乐的负嵎,它们的样子可以在太阳底下明媚无遗地展示。这个园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快乐的极致,这里的大树和土墙都会说话,小鸟和蝴蝶都会跳舞。在这里,所有的生灵都可以自由地进退,循序地生长,每一种性情都不会被阻拦,可以毫无拘束地放纵到天际。
后园子里的鲜亮色彩,屏蔽了前院所有的阴暗与晦涩,而那里独有的赋予身心的松驰,也会于刹那间抵消了尘世所有的烦燥与孤寂。每次一进到园子里,萧红便忘却了之前的所有,只把欢乐的笑声洒在园子里,响彻天空。于是,整个园子便也随着这笑声,变得热闹非凡,热烈激昂中,浑然忘却了时间,不知寒暑。
后花园里的天空,湛蓝悠远,云净如洗。时而掠过的飞鸟,张着自由的翅膀,怡然地来去。天真性情的小女孩,像拥有稀世珍宝一样地留恋在那里,终日无端地暇想,忘情地嬉戏,对着惺忪睡眼的玫瑰花朵,轻轻地吻着花瓣上的露珠。又与生在树上的和地里的虫儿,切切地细语。在这里,她轻松愉悦地解了所有尘世里不能解的谜题。
这个童年的乐园和慈祥的祖父一起,赋予了萧红生活和精神的双重慰藉。她得以暂时忘却周围那些她永远读不懂也参不透的、没有缘由的冷淡、古怪和寡情,她小小的心灵在那个梦境里的所在,终于得到了一丝满足的憩息。
多年以后,循着萧红的文字,和一些旧时的痕迹,我们追寻到这个地方。然而,看得到的,只是风景,却永远无法触摸到那些已经在岁月里几易变迁的时空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