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未逢时
一九一一年,在一个小县城里边,我出生在一个地主家里。那县城差不多就是中国的最东最北部——黑龙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四个月飘着白雪。
——萧红《永远的憧憬和追求》
春日里,看四野的树树草草,慵然苏醒,鳞次栉比,枝芽上探出一丛丛的嫩绿,巧笑倩兮。盛夏的季节,当一缕风,温柔地穿过窗纱,吹落了书页间夹着的茉莉,馨香便淡淡地袭满了整个屋子。若是在秋季走过街头,捉住一片落叶握在手心里,静静地感受其中的脆弱和厚实,会蓦然惊悸,讶异并感动于生命末端的沧桑和不惧。而行至季节的尽头,最后终于,任冬雪的莹白掩去了目光尽处所有的混乱、污浊和倦悸,心情便低回浅憩,不经意间回复了生命最初的纯净与细腻。
徜徉在这样一些温和安逸的氛围里,世界瞬间静止,目光澄澈,而眼睛和心底里,都会洋溢着满足的欣悦,身心便是极致的惬意。宁静浅醉,心如止水,思绪被安放得柔软细致。不由自心底深处轻声叹息,时光温润,岁月静好,流年婉转,人生如意。
而这样的安稳时光,和静谧的心境,在萧红的生命中,却是梦幻般的遥远,可望而不可及。她穷其一生都在追寻着这般恬淡、闲适的日子,却终生未曾企及,没有享受过须臾。她生命里充斥着的是永无休止的兵荒马乱,和黑暗里经久的迷惘,流离转徙。爱情于她,总是无比绚烂、惊天动地地开始,继而再冷漠平静、悄无声息地结束。而她的生活,更是无数次从激情荡漾的浪尖,迅疾地坠入不见光芒的深渊谷底。
她的脚步,总是匆忙而急促,便是行至山水尽处,她也无暇坐待云起。蓝天白云的清莹,绿树繁花的秀逸,这样的安宁和美丽,于寻常生活里原本是平淡无奇,却在她的一世漂泊中,逐一地零落,渐次地疏离。些许的温暖和美好,在记忆里远去,再远去,直至看不见踪影,抹去了痕迹。
繁复的经历接踵而至,慌乱中她只有迎击,却无暇深思熟虑。她的一生,始终没有停止过奔波的脚步,即使是在她生命历程中些许短暂的安定时日里,她也是惶惑不安,疲于生计。在焦灼与惊惧的挟裹里,她甚至没有时间停顿下来,安慰一下自己。她必须时刻地整装待发,携着激昂的斗志,延续她浪迹的脚步,奔赴下一场没有预知的变故和迁徙。
在漫长的人生路途中,她不断地寻觅,不断地抓紧她想要的安定和归栖,却总是只得片刻的拥有,然后流沙般倾泄,无可挽回地逝去。一些华丽的物语,只肯在她面前飞舞着眩晕诱惑的姿势,短暂地停滞,却终是如溪流铮琮,抓不紧,握不住。光阴自她的手中静静地滑落,不声不语,不留痕迹。世间所有的境遇里,她仿佛永远都只是过客,绾着热切和依恋的目光,脚步匆匆,无奈地归去。
于是,很多时候,环顾周遭,人声鼎沸,尘世喧嚣。而她的身边,却只有自己,她的陪伴,只有影子。人群中的孤独,嘈杂中的静寂,她的自尊与孤傲让她的生活状态永远地独树一帜。
她不得不将自己装扮成一名勇士,抛却细腻的情感和轻柔的思绪,收拾起疲累和伤怀,面对着漫天的飞沙走石,继续倔强地屹立。她行走的目标只能是前进,她的生存方式便是时刻地冲击。一路辨别着方向,寻觅着出路,没有依靠,她必须努力地保护自己,救赎自己。
她的一生都在颠沛流离。离开养育她的故土,她的脚步,由北及南,丈量过大半个中国的土地。她走过北京、青岛、上海、香港等十数个城市。漂泊的原因形形色色,流浪的理由却清明单一。爱和生存,是她毕生唯一且永恒的坚韧和执着。她曾被男人无情地抛弃,也曾爱得固执,却无奈地选择放手,倔强地离去。她无数次地陷入困境,走投无路,却又总是意料之外地绝地逢生,遇到转机。她的生存环境戏剧般地扑朔迷离。
她生命中的黄金岁月被命运无情地戏谑,岁月的霜刀将其切割成缕,再蚀骨地剥离。命中注定的不幸,永无休止的奔波,乱世风云中的飘零,离落,是她一生的宿命,她不能拒绝的因果。她短暂的一生曲折婉转,跌宕起伏,几乎成就了一部漂迫浪迹的绝世传奇。
而抛开纷乱的世事,拨开云雾,静静地追溯,遥远的年月里,她生命的起点,以及仓促的谢幕。一切都是那样的平静、淡泊、不谙世情、不惹尘俗。没有任何华丽的阵容和磅礴的气势,这世间,她只是安静地来过,再素雅地离去。
弦本无声,乐仍澄明。水自闲静,却付与了落花一世的飘零。厚重的云层,掩不去天空碧蓝的本色,风沙过后,世界仍葱翠馥郁,遍布着生机。萧红的一生,或有心向世,或无意着痕,却超越尘俗,摇曳峥嵘,于污浊的世事中脱颖而出,留下了深邃而清晰的印记,遗世独立,兀自清明。
萧红出生于1911年的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她短暂而多舛的一生由此开始,而她命运中的那些几乎贯穿了她整个人生的劫难、奔波和离弃,也从此拉开了序幕。那些坎坷的经历,蜿蜒的路途,冲不出的迷雾,看不到尽头的跋涉,这些仿佛是命中注定的境遇,其实与她出生的时日原本没有任何关系。那一天与寻常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恰巧,那天是端午。
而在古老的封建年代里,生活里的每一处存在与变迁,所有的新生或更逝,都会依着祖辈流传下来的规制,被一一地对号入座,赋之以一个言之凿凿却匪夷所思的含义。而背负了这懵懂结局的人们,也必得为了自己的恐惧、不安或内心里抵触,寻找一个倾泻的出口,或是一个冠冕堂皇的说辞。于是,萧红出生的那个日子,端午节,便顺理成章地,注定作为理由开启了她生命中最初的不幸遭遇。
逝水似烟,光阴如炬。每一个日子都是以一样的面貌、相同的步履,循序地前来,再安静地逝去。时光长河里的每一个段落,辽远地域中的每一方隔离,原本都是真纯、质朴,毫无二致,拥有着鸿蒙初开时最原始、最本真的面目。
而陆续来去着的人们,依着经年累积下来的不同心绪,以及渐次磨合,趋于统一了的意志,把一些日子装饰成为他们期冀中的样子,或欢欣,或肃穆,或流光溢彩,或阴云密布。而时光,其实仍然是不惊不惧,循着固有的轨迹,我行我素。
千百年来,沧海桑田,物换星移。行者匆忙,驻者焦虑,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姿态种种,表情各异。唯有时光俯视着人间,从容地流逝,遗沧桑的痕迹于天地万物。顾盼流转间,仓促地带走了光阴,吞噬了年华。似不经意地苍老了一代代的容颜,塑造了一幕幕的历史。时间,君临天地,傲视万物,永久地立于不败之地。
光阴的流失,华年的老去,万物于轮回间的重叠往复,周而复始,永无休止。静默的时空给予了人们禅意的启示。繁华过后,落花成冢,回眸往事,意象凄迷。恍然间惊觉,韶华飞逝如斯。于是,经久安然的表情里,不经意间添加了惊悚或焦虑,一成不变的模式也有了辗转的触动和冲突。
对于时光的变迁,空间的转换,人们无以对峙,只能追随、承接、坦然待之。不需言语,思维在彼此的交错、碰撞、融合中萌生、发展,亦步亦趋,遂透彻地了悟。一些日子便因了某一种原因而被刻上了人为的标记,一些平淡平常的事物,亦被赋予了别样的寓意。生活亦因此而换掉了黑白色调,变得隆重奢华、多彩多姿。
两千多年前的诗人屈原,才华横溢,义胆忠心,却遭奸佞陷害,报国无门。历经坎坷,屡受挫败,最终,他怀着满腹的屈辱与抱憾,以“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姿势,纵身一跃,投入了汨罗江底。一代诗人,陨落于瞬息,只留下忧国忧民的经典诗篇,流传于后世。五月初五,是他投江的日子,后世的人们为了怀念诗人,以端午节作为纪念。而两千年后的1911年,萧红,便是出生于端午节这一天。
农历的五月份,对位于中国东北部的呼兰小镇来说,正值春意浓郁,万物生机。这个时节的北方小镇,是一年中极其难得的时光。季节的脚步经历了寒冷彻骨、灰暗漫长的冬季,蓄积,坚持,勃发,在黑暗幽深的尽头,濒临窒息的边缘,终于触摸到了春天柔软温和的声息。小镇人虚着朦胧的双眼走出屋子,看阳光透过云层,为小镇披上了华丽温暖的外衣。
自漫长的冬眠中苏醒,风摇曳着春的生机,掠过街角的屋顶,拂过山野里的土地,追逐着小溪流水,也浸染了小镇上空干涩凝滞的空气。仿佛一夜之间,葱翠的绿意遍布了小镇里的每一个角落,连青石板路的边缘也若隐若现着小草清香的气息。在春风暖意地抚慰下,冰冻过的坚硬土地早已挣脱了冬季的桎梏,安然醒来,舒展身躯,温柔地坦露出蛰伏的生机。
彼时的小镇,虽不及江南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玲珑景致,却也是阳光温暖,草木青葱,遍地里都孕育着蓄势待发的盎然生气。涌动着的春潮,早已是迫不及待,飞扬起舞,一径风吟,一路漫延,轻易地便唤醒了丛林,迷醉了河流,春的气息满满地萦绕,扑面而来,缠绕,密布,席卷了小镇里所有的区域。温暖的力量喷涌而出,那些隐匿了一整个冬季的颜色,终于摆脱了冷静和压抑,绾系着花与叶的灿烂笑意,纷至沓来,萦绕了山林,缤纷了四野,广袤的河川亦染上了璀璨的笑靥。
风轻柔地吹过,拂落了季节里的尘埃,隐藏在岁月里的遥远的心事,被渐次地剥出、坦露,草木的记忆在春日的阳光里温柔地复苏。许多人家的院落里,架子上的紫藤花儿在沉默的婉约中陆续绽放,一串串紫色的花蕊簇拥着,远远地望去是满目的云雾。
看一树云霓,沉醉了心情,撷一茎花香,迷离了春色。那一条条的藤萝,挂满了花朵,蔓布着垂落在风中,恍然间,视野里一片迷蒙的紫色,瀑布般萦绕着飞落,清新宜人,馨香馥郁。风拂过,小镇的身上沾染了灵秀的气质,天空也布满了跃然萌动的春色。
春的足迹跌宕跳跃,自如地来去,跨越了整个小镇的街道和山野,紫藤花亦开满了家家户户的院落。小院的柴扉早已掩不住春色,隐隐约约间,那扑天盖地的浅紫色,柔韧地漫延,遮蔽了天空,浸润了土地。小镇的春日,天气晴好,时空静明,风轻吟浅唱,阳光洒满了每一个角落。
这样一个流溢着宁静祥和的春季,时间的脚步分外地轻盈自如。过了清明、谷雨,端午节便如约而至。这一天,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几缕白云散落在清风中,微微地变幻着形状,盈盈欲落,柔顺如棉。小镇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笑声错落,叫卖声起伏,浓浓地弥漫着节日的气息。每一户的院落里都飘浮出棕叶的清香,小镇上空飘荡着的空气里也染上了棕米的香气。整个小镇的味道,凭添了几分和稳安逸。
在相对闭塞的村镇里,对于每一个或大或小的节日,人们必定会有不同于寻常的表示。平日,小镇的人们终日置身在晦暗的氛围里。日复一日地徜徉于田间劳作的繁忙与单调中,生活千篇一律。每逢节日,自是会刻意地渲染,着力地烘托,努力给生活增添一抹亮色。平淡的日子总是需要一些装点,孤独的氛围亦渴望被火焰灼热。哪怕是再古旧的时光,抑或是再穷苦,再困顿的生计,也没有人会计较在这一天里多一分地放纵与奢侈。小镇的人们按着往常的步调,统一地过着属于他们的节日。
在一派较往日熙熙攘攘的热烈辉煌中,有一声脆亮的婴儿啼哭乍然间自城南某户人家的院落里传出。这一日,小镇上诞生了一个女婴,她就是后来的萧红,那时父亲为她取的名字是荣华,学名张秀环,后来因为与二姨的名字冲突,又由外祖父改名为张廼莹。
那个时候,小镇的人们并不知道,这女婴多年以后会是何种模样,也没有人预见到她将会走过的道路,遇见的困苦,以及她的成就,和为整个小镇带来的辉煌荣耀。那时候在众人眼里,这女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她恰巧生在了端阳节,在时空里遇上了一个巧妙的契合。这对于萧红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却是为小镇的闲人们提供了多一点的说辞。于是,他们把这当作小镇生活里一个普通的信息,趁着茶余饭后的闲暇时光,互相传说,反复咀嚼。
萧红的远祖张岱,是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于乾隆年间从山东省东昌府莘县逃来东北,到萧红祖父张维祯一代才从阿城县福昌号屯迁到呼兰。萧红的幼年,因父亲为官,所以家境十分殷实。她的家在呼兰城内龙王庙路南街道上,有一排30间的宽敞院落,一色的满族风格建筑,青砖青瓦,五檩五鸠,软山、明柁、半明柱,整齐划一。整座院落透露出晚清北方小康之家的气派,殷实、安宁而富足。
这些院落,在小镇繁杂的街道上十分突出。在今天,它们展示的是那个时代富足人家的宏伟和气势,而对于幼时的萧红,却意味着比寻常的贫苦人家更多了几分封建思想的戒律和束缚。而那些黛色砖瓦中蕴含着的厚重的历史,却也于悄然间一点点渗入进了她的思想深处,为她日后的文思喷涌埋下了深厚的伏笔。
诞生于这样的一个富裕之家,萧红的生活本应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而她却不幸成为了被父母厌弃的孩子。张家是那个年代典型的封建地主家庭,萧红是父亲的第一个孩子。这对于盼子心切的父亲来说,自然是嫌恶至极。况且,她又是在端午节出生的,传说中屈原的忌日,生于这样的日子,自是很不吉利。于是,父亲不容置疑地把女儿的生日改成了五月初六。他甚至没有多看女儿一眼,便在心底里把这个小生命打入了另册,划分了归属。
这该是无辜的萧红不幸的开始吧。或许,正是由于这些最初的冷漠、约束和压抑,在心灵深处不断地累积,才使得成年后的萧红,毅然选择了叛逆的道路,走得艰辛,却始终执着、坚持,不曾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