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沉默时,宋家祥也沉浸在他的惊诧中,因了她人生的传奇性。她在日本受教育,而之前却是在民间戏班子,社会最底层的圈子。他在家乡听到过流言,有人用戏子形容她。他读教会学校,英语思维,对家乡的陈旧观念鄙视。可她之前从来不提过往的任何经历,他虽然不会询问,却忍不住会想,她的过往可能令她不安。
他欣赏不同层次的美女,就像去不同风格的咖啡馆,在那里短暂停留,惬意就好。人生苦短,他不想和任何女人有深的纠缠。
但明玉不是“任何”别的女人,他们之间的相处给他留下悠长的回味。
今天她又给了他新的认识,她果然非同寻常:从戏班子直接跨入名门;丈夫的革命党人身份,让她一同见证了中国历史重要关头;重点是,她留学日本,却从未显山露水,或者说,她没有读书女性的清高,甚至也没有书卷气,就像她刚才说的,虽然读过一些书,但现在很少有时间看书,几乎忘记自己是读过书的。
宋家祥自诩有绅士风度,Lady First(女士优先)是绅士基本礼仪。但内心深处,不如说是基因里带来的根深蒂固的男性自大,令他几乎不与知识女性有亲密关系。他对她们敬而远之,在她们面前,他的优越感似乎遭受到审视。
明玉从不给他这方面暗示,仿佛她读过的那些书,她会流利运用的另一种语言,被她锁进了箱子;她如今经营饭店,却又没有生意人习气;她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解事的聪慧女人,打扮有女人味,处世有分寸。
然而,刚才遇见的男人似乎刺激到她了,她甚至难以掩饰自己乱了方寸。她一向冷静从容,此时却欲说还休,旁顾左右而言他。他不便追问,却又希望给她安慰。
这男人的打扮和气质,绝对不是普通市民,他像是有一份秘密工作。看起来,这栋楼藏龙卧虎,宋家祥的这一感觉和伤科医生不谋而合,但他不会说出口。
他握住明玉的手,“去我那里困一歇(躺一会儿)。”走出咖啡馆时,他把他的手肘伸给她,她挽住他的胳臂。
有件事搁在她心里,也许搁一辈子,也许某一天会突然不受控制地朝外涌,她很怕自己有一天向家祥倾倒一切。这秘密压在心里,牢牢锁住。锁的分量太重了。她控制着自己和家祥的往来,她害怕莫名滋长的亲密感,它会摧毁她心中那把锁。
宋家祥看起来儒雅温和,床上能量却令明玉吃惊。他点燃了她的欲望,她是通过和他的性爱,发现自己身体潜藏的激情。
宋家祥告诉明玉,是她让他发现自己的男儿本色。在她之前,他只和风月场女人往来。
他还告诉她,他从未有过恋爱。他说,恋爱也是一种能力,他天生缺乏这种能力。
所以,这解释了他和明玉之间从来不抒发情感,他们之间没有这方面气息。
明玉寡情理智,城府很深。她对爱情没有憧憬,认为那是一件昂贵的奢侈品,与她的人生没有关系。与李桑农刚刚萌芽的爱,即使没有遭遇丈夫的干预,也不会发展。她心里很明白,在生存和爱情之间,她毫不犹豫选择生存。
她那时经常自我洗脑,告诉自己,丈夫是恩人,带给她体面的生活,她以服从和侍奉作为报答,就像人们对父母的孝顺。她自己的母亲抛弃她,她把孝心给了夫家。
丈夫去世后,她才开始真正自立,开一家小饭店,解决谋生,也是解放自己,至少,她有了社会角色。
她和宋家祥之间的性爱,缓解了她身体里难以排遣的苦闷,她感到快乐,虽然很短暂,在床上开始,随着性事结束。
他们并没有挥霍两人之间的性爱,几个礼拜发生一次,好像一笔存款,得存够数字才能用似的。
离开床以后,是彼此信任的朋友,她从来不打听他的私生活,对他没有占有欲。
她答应赵鸿庆,不会让儿子改姓,她也不会再嫁人。说真的,能够嫁的男人,或者说,有谁可以令她心仪,就是宋家祥了。但她并未有嫁给他的奢望。她认为自己配不上他。与宋家祥在一起,不是没有压力,他让她有自卑感。他的绅士风度、他的品位、他对生活的高要求,令她深感难以企及。她仰慕他,却要让自己在心理上尽量与他疏远。
她觉得自己应该知足:儿女成双,女儿的个子都快和她并肩,再过两年来了月事就是少女了。她有自己的事业,虽然不过是一家不起眼的小饭店,可她并不认为仅仅是一门生意,这是她社会生活的空间,她不再是囚在家的囚徒。她不需要婚姻。她经历过婚姻,婚姻给她太多痛苦。婚姻跟饭店一样,需要全力以赴经营;却又跟饭店不同,即使全力以赴,也未必能够成功。
宋家祥人生的大部分时光与她的人生并无交集,他有他的天地,声色犬马,是他的单身生活方式。也许有一天,他会结婚,但不是现在。他说过,他对生活贪婪,想要阅尽人间春色。她认为自己不过是宋家祥“春天”地图上一小块版图。她不会因此不快,这是宋家祥的人生,和她无关,她已经得到她需要的一切。
今天,经过方才的冲击,她与家祥抱在一起,她紧紧贴住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他的身体热能驱赶了她内心的空洞。
便是在这个瞬间,明玉有哭泣的冲动,是幸福的稍纵即逝带给她的伤感,接着有了悲哀,她害怕自己爱上他。
完事后,他们会躺在床上聊一会儿,东一言西一句,是些家常话,但眼神之间的碰撞和躲闪,比话语本身更让他们意犹未尽。
这天,明玉特别沉默,于是,家祥也沉默了。
一阵沉默后,明玉才说话:“有件事说出来怕你笑话,怕你不相信,我是相信的,今天早晨还去拜了菩萨。”他转过脸看着她,笑了,“你相信的事,我都相信!”
明玉竟然红了脸,这句话比直接说情话还让她动心。
“我看见金玉了,她出现了两次,就在公寓楼里。”明玉描述时,有再一次身临其境的惊悚,她的声调都变了。
宋家祥没有讥笑她关于金玉鬼魂的描绘,他在倾听,明玉的眸子湿了。
“金玉是被父母从浙江乡下卖到北方当妓女的,她倔强刚烈,竟然坐火车逃回上海。金玉遇见格林先生时才十五岁,是个歌女。”明玉第一次聊起金玉的身世,心里在想,她和金玉出生地不同,性情不同,却殊途同归。金玉曾被认为是戏班子最好命的女子。然后,她步金玉后尘,找到可以罩住自己的男人,最终仍是一场空。“你不会想到,做过上海大班的格林先生遇见金玉时,是一个刚来中国不久的海关小职员,是个天主教徒。那时,他在英国已经有女朋友,也是教徒,他来上海前和女朋友订婚了,严格遵守教规,两人之间没有那种关系!”
明玉说“那种关系”当然是指“性关系”,语调仍然冷静客观,她身上总有一种让人无法狎昵的端庄,很难相信她是从戏班子出来的,这是宋家祥此时的感触。
“格林先生到中国后,和女朋友渐渐疏远,有一天,收到她的分手通知。他在上海本来就很孤单,收到分手信很难过,那天夜晚便没有拒绝英国同事邀请,参加一位中国商人的饭局。以往,这类饭局他不肯参加的原因,是怕有受贿嫌疑,金玉说他那时真的很守规矩。格林先生就是在那次饭局上遇到金玉。金玉是歌女,中国商人安排她来唱堂会。金玉苗条小巧,歌声好听,格林先生立刻被金玉吸引。那天深夜,商人派金玉去了格林先生的住处。格林先生原本守着清教徒的生活方式,不去任何夜店,一个人熬着。所以很难抵挡送上门的中国少女。”
是的,金玉很坦率,她告诉明玉,格林先生和她上床时还是个处男,是她让他感受肉体的美妙。金玉承认,和格林先生之间,最初是买卖关系。她的东方面孔,细弱的身体,害羞的样子……是白种男人想象的完美的东亚少女,她为了拢住他,对他百依百顺,体贴照顾。
家祥点点头,微微一笑,欲言又止。他想说,英国人到上海不久都变坏了,当然不止英国人,还有其他西方人,他们来上海之前也许都是保守的清教徒。
“为了和她在一起,他从海关宿舍搬去静安寺寒酸的破房子,付钱把金玉从她老板那里赎出来,让她恢复自由身。”她平躺在床,眼睛看着天花板,仿佛自语,“我和金玉一样,我娘想把我卖去苏州花船,我逃来上海,进了戏班子。鸿庆是我的恩人,他把我救出来,让我过上体面的生活。我一直是感恩的,也尽我所有的力气去回报他。我把他照顾到他不想再讨姨太太,生病后更是一天都不愿我离开。他去世,我并没有特别悲伤,甚至有解脱的感觉。我常常问自己,和他做夫妻十多年,没有产生一点感情吗?说老实话,好像没有!我在想,人吃不饱的时候,一定是有奶便是娘,情感是麻木的。这一点我和金玉很像,她就是我的镜子。我看到金玉冷静地计划自己将来,对格林先生和英国女人结婚的事一点不伤心,因为格林先生答应给她赡养费。我当时想,金玉的心太硬了,两人好了这么久,说分开就分开,只要有钱,什么事都好商量。后来自己碰到事情,和金玉一样,也是先考虑生存……”
“未必,我今天发现你有过喜欢的人。”
宋家祥支起胳膊,一只手撑着脸,看着明玉。
明玉稍稍侧开脸,试图避开家祥的凝视。
“就是因为今天碰见他,心里忽然想起很多事,有些难受。跟他之间,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明玉深深叹了一气。
“有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比发生过什么事更加难忘。”
宋家祥的话让明玉震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但问题不在这里。她想说她的难受不是为了那段没有如愿的感情,其实,还没有到“感情”这一步。
“当时在学校与他认识,经常一起聊天。那些日子心情激动,不是为他激动,是聊的话题让人激动,后来想想都是些大话。因为鸿庆的干预,立刻就断了联系……”
明玉流下眼泪,是那次号啕大哭余下的泪。
宋家祥从床头柜的抽屉拿出干净手帕,为她抹去泪水。
明玉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是想起当时,鸿庆对我拳打脚踢,侮辱我的话比他的拳头还让我痛,只因为看见我和他说话,可我还是忍下来了。我当时想,宁愿去死也不能回到戏班子!……我不想死,所以没有勇气离开丈夫,怕再受穷,便忍气吞声了。以后全心全意操持这个家,不再出门,让丈夫满意,日子也不难过。所以我才说,金玉是我的镜子,我们都是薄情的人,生存最重要,是穷怕了。刚才看到他,刺激到我了,才想起那些事。”
明玉含泪一笑,是自嘲的笑。她去抱住他,他们的脸贴在一起。明玉此时感触,记忆里的那些时光很虚幻,今天遇到的李桑农属于时光留下的影子。此时相拥的人很真切,她要紧紧拥住这份真切,哪怕是短暂的。
她刚才的伤感,是为年轻时候的自己,那时候一无所有,星星点点的光泽,都会放大,也为自己年轻时的屈辱苟活而难过。
这一刻,她和家祥彼此的爱抚更接近于谈情说爱了,虽然他们并未直接用语言表达爱意。
才四点多,暮色开始笼罩,她突然意识到已经步入初冬,白天越来越短,日历马上翻到十二月了。
“该回店了。”
她向家祥嘀咕,家祥点点头。
趁着宋家祥上卫生间时候,她赶紧从床上起来穿上衣服。他回房间时,她对着他的五斗橱上的镜子理好妆容,仔细涂上口红,脸容即刻有了光泽。
命运安排了一切,比如今天和李桑农的重逢,他的不相认一定有他自己明白的理由,她决定扔在脑后,不再为这烦恼。眼下,小格林的安全是她的心病。
宋家祥回到房间,欣赏地打量整装后的明玉,就像她欣赏家祥的仪表,她也正好在看他。他们彼此欣赏对方的外貌和衣品。“看着舒服很重要!”这是家祥的口头禅,也是明玉内心的标准。
她再一次为自己能够遇上他而感到幸运。尤其是今天,经历了和李桑农的重逢。
真实的感情就在眼前,记忆属于过去。
她仍有忐忑,命运真的这般眷顾她?和家祥在一起,好像样样都对头,除了,她向他隐瞒了最大的事,难道,这是一种平衡?
“今天烧完香又去抽签,签上五个字:欲速则不达。”她好像突然才想起来,“可能让我明白小格林这件事急不得,我想,应该先和娜佳聊一次,把事情弄清楚!”明玉询问地看着宋家祥,“格林先生很顶真,他要是搞不清,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我看你心里已经清楚应该怎么办。”
是的,她早晨在庙里,对金玉有过许诺。她当时有个感觉,金玉不会再来找她了,她的信息已经送达。明玉能够做的,便是留意小格林的动向,如果需要采取什么行动,家祥会帮她。
明玉在回饭店的路上想到,她是否多虑了,她放在心里的秘密,以家祥的个性,他知道了又如何?她很难想象他会因此误解她而怨恨她,恨她利用了他。
她却不敢冒这个风险。他是她唯一的知音。她不能失去这个朋友。
不,不仅仅是朋友,他是她心里最珍视的人,用书里的字来形容,他大概算是“情人”吧?
谈情说爱是双方的,他早就表示,他没有能力和任何人恋爱。她认为这话是说给她听的。
不管他怎么想,她爱他,爱得很深,即使她自己不愿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