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晨,明玉赶去店里处理店务。她先要检查刚刚采购来的厨房食材,严格把控食材的新鲜度,这是饭店的声誉保证。
接着,查看饭店的卫生部分。厨房的器皿、客人用的碗碟是否干净,只要手摸一下她就心里有数了,她的手还会摸到橱柜和餐厅的地板角落。待会儿开店之前,厨房人员的工作服、工作帽的整洁程度,侍应生的外观包括头发脸面和手指甲,她都要眼见为实才放心。
饭店的卫生管理,明玉倾尽全力。这是居住日本时,其环境给予她的深刻影响。在国内普遍没有卫生习惯时,她要让自己的饭店环境从干净做起。
明玉的饭店“小富春”,位于法租界的环龙路,与繁华的霞飞路一街之隔。环龙路上住了不少白俄,他们多出身贵族或有钱人家,虽然流落在异乡已经落魄,骨子里的生活习惯还没有完全遗失。霞飞路周边还有其他西方国家居民,对饭店清洁卫生的要求更是远远高于国人。
因此饭店附近的俄国人和其他西方人要上中餐馆,明玉的饭店是首选。名声会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远,客人们早已不限于周边居民了。三年来,明玉的饭店在饮食界脱颖而出,其干净清洁的美誉超过厨艺。
处理完店务后,明玉去了一趟龙华寺。昨晚的遭遇和噩梦,去龙华寺烧一炷香才能让自己安心。明玉不是佛教徒,对烧香拜菩萨将信将疑。她知道自己太实际,临时抱佛脚——遇到麻烦事,才想到去庙里烧香。
但是,超自然的力量她是可以感受到的。她为难的是,生命中也没有其他通道可以让她匍匐在这力量之前。
以前在戏班子时,新戏开演前,他们都要摆供台,烧香跪拜;女儿朵朵传染到猩红热时,她去求过观音菩萨。金玉知道后不以为然,她告诉明玉,进了寺庙,每尊菩萨都要磕头,不能挑选。信佛,金玉比她虔诚,初一、十五她必去烧香,风雨无阻。
明玉匆匆拜过每尊菩萨,插三支香磕三次头,见功德箱就放钱。她跪在大雄宝殿恳求三世佛帮助小格林,有难关渡过难关,有生死劫避过劫难。
她在菩萨前和金玉对话,向金玉许诺,她不会忘记自己的恩人姐姐,她会照顾小格林,阻止危险近他身。
餐馆午后休息时,明玉带了她认识的中医伤科医生去海格路公寓,欲为小格林诊治。
早晨烧过香,明玉才敢走进海格路的公寓。进到楼房,她仍然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再次想到,公寓阴气太重。她现在后悔租房前,疏忽了一件要紧事:竟然没有请风水先生来看一下风水。这栋公寓有一套房子属于她。
海格路公寓原本是英资银行大班在世纪初建造的花园住宅,然后被李氏大家族购去,业主是李家小儿子,他聘请美资哈沙德洋行设计,在花园住宅上翻建成地上七层公寓楼出租。
有一天明玉走过海格路,新立起来的公寓楼,其西洋风格吸引住她的目光。那时,公寓正在招租,走进大楼更让她惊艳,内有花园草坪游泳池。她一个晚上就做决定,用金条顶下三楼一套房,把家里老底都贴上了。
年幼时睡马路的经历让明玉觉得房子比金条更有安全感,房子也要储备,像银行储蓄。再说,好地段的房子只会越来越少,这是她在盘下饭店时领悟的房产经。
她在环龙路上的两间房不甚理想:一间亭子间,一间后楼小房间,两间房的面积加起来不足25平米。海格路公寓的单间面积25平米也不止,内有独立厨房和卫生间。公寓是高档住宅楼,她不舍得自己住,做二房东,将房子转租,没有风险的投资。
明玉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公寓楼特有的格局启迪她的憧憬,自己的未来有了令她愉悦的画面。
海格路的公寓楼如同水中孤岛,单独屹立在街边。
公寓楼没有弄堂,出了大楼便是马路,进进出出不再有弄堂邻居的目光,陡然轻松。楼房内,上上下下有电梯,隔断了每层人家,很容易“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事实上,楼房材料坚固厚重,“鸡犬之声”也难相闻,隐私被牢牢守住,流言蜚语没有传播空间。租客多是单身,每个单元成了孤岛。
自由,首先是孤独,这是明玉对“自由”的直觉。
当时明玉选了一条白俄居多的弄堂居住,便是为了躲避中国邻居的闲言碎语。她的戏班子经历,让她在有身份的家庭之间很难安身。
海格路公寓给予她诱人的前景:等孩子们有了自己的家庭,生活变得简单了,她可以搬出弄堂,搬来公寓住,享受清静;她可以像体面的大都市女人,无拘无束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想要的生活”是什么她并不清楚。无拘无束是首要条件,她把自己压抑得太用力。
她顶下公寓房子不久,便转租给丈夫同乡宋家祥的亲戚,从扬州来沪读美术学校的女学生心莲。
昨晚,明玉便是来公寓给心莲送食物。心莲去公园写生,雨后泥地潮湿,她的脚踝崴了。
今天从龙华寺去公寓,明玉是在路上叫的黄包车,她的车夫阿海白天为饭店厨房打杂。
昨晚的事,她原想嘱咐阿海不要对人说,想想不妥,一关照反而让他生疑。她知道自己对小格林的关照让阿海不解,好在阿海不看报。
小格林的名字已出现在今天的《申报》:前上海大班格林先生的儿子戴维·格林在夜总会醉酒与人冲突……这篇报道主要披露夜总会的乱象,小格林只是被提了一下。所以,娜佳没撒谎。但娜佳是白俄,怎么会和小格林有往来?是的,娜佳不会无缘无故助人为乐,明玉觉得蹊跷。
娜佳是楼下邻居玛莎家的朋友。她在夜总会跳草裙舞,忙着挣钱,有野心,为人自私,心肠硬。按照阿小的说法,即使有人倒在面前她也不会伸手扶一把,除非给她钱。明玉并不了解娜佳,娜佳的坏名声是从阿小那里听来。
明玉敲不开四楼公寓的门,小格林不在?
昨晚,小格林看起来伤得不轻,他怎么离开公寓呢?他是否求助父亲,将他接回外滩住所?
这只是明玉的希望,却又知道不太可能。金玉含泪的眸子在明玉眼前晃动,她一定已经看见小格林将要遇到的危险。
明玉在小格林的单元外怔忡片刻。伤科医生在她身旁东张西望,仔细打量并惊叹这栋公寓楼内精致的建筑细节。这位住在华界的中医伤科医生一直考虑搬到租界,却又担心这边的居民比较崇洋,不那么相信中医。
明玉将伤科医生带去三楼探望心莲。
心莲是扬州张姓富商宠爱的幼女,从小跟着父亲来去上海采买购物。女孩子迷恋大都会,中学毕业吵着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读艺术。父亲把她托付给嫁去湖州的表姐的儿子宋家祥,让他帮助心莲在上海租房安顿。
受托照顾的远房表妹,顺利地住进了离表哥住处不远的海格路公寓。
宋家祥也喜欢这栋欧式风格的公寓楼,外观气派豪华,内里设施先进。进出租客都是单身,看不到拖家带口充满嘈杂市声零零碎碎的俗世烦扰,最称单身汉宋家祥的心。他也想顶下一个单元,无奈楼里租客已满。
宋家祥出生的湖州小城丝绸业发达,老父是丝绸商人。他从圣约翰大学毕业,专业是经济系。上海报业繁荣,他用老父分给他的名下财产与人合办印刷厂,厂址在法租界,规模虽小却能与时俱进。他做年画、美女广告画、各种商业画的印刷,以及圣诞卡、新年贺卡和生日卡,生意方面稳定。他的客户对象不乏租界外国人和本地西化的国人。当然,他本人也很洋派,对时尚敏感。
宋家祥佩服明玉有眼光、做事果断。三年多前,赵鸿庆去世后,明玉就想在上海发展。她从报上看到饭店转手广告,与家祥商量后,便带了现金接手饭店。她那时就已经租下环龙路的住房。海格路的房子,也因为她下手快才拿到。有时候,他觉得明玉比他还领市面。
明玉和伤科医生在心莲住处遇上来探访的宋家祥。
家祥和心莲异口同声:说曹操,曹操到。心莲刚刚告知家祥,昨晚明玉亲自送来食物。话音才落,明玉竟带医生进门。
心莲感激不尽,笑说,不是她有面子,是表哥宋家祥的面子。
明玉便说,有位朋友的家人受伤,她需要陪医生上门出诊,就在附近,所以顺便来看望心莲。
家祥有些意外,他知道明玉不爱管闲事,除非特别关系让忙碌的明玉离开饭店,带医生出诊。
“也正想看看心莲的脚拆药后肿消了没有。”
明玉的借口却让心莲受宠若惊,她一直崇拜明玉,但明玉像穿着盔甲,难以亲近。
心莲刚到上海,宋家祥便把她带去明玉的饭店“小富春”吃饭。他告诉扬州女孩,在这家餐店可以看到和大世界游乐场不一样的“西洋镜”。心莲进了店才知,家祥表哥口里的“西洋镜”是一种比喻。
于是,心莲第一次看到白人端盘子、向黄皮肤的中国客人鞠躬;也第一次看到,上年纪的中国男人对年轻的白人女侍应生动手动脚,却被一位像是饭店经理的中年中国男人给领走,或者说,将他送出了饭店。
心莲很快注意到,这位中国经理是在一位中国妇人眼色下,与贪色老男人周旋。于是,心莲的目光被这位妇人吸引。
中国妇人站在店堂后方,神情恬淡,姿态端庄,眉眼细致化了淡妆,她的服装也不同凡俗,竟然不穿民国主流服装旗袍。这天她穿一件黑白细格衬衣配黑色西式外套和黑裙。以后,心莲会发现,她只穿西式套装,且是单色,黑色藏青浅灰,随着季节变换面料。
素色服饰与妇人稍嫌冷淡的表情相配,她不是那种亮闪闪的漂亮,是看着舒服的好看。她五官清秀,身材因服饰的合身而曲线婉约。事实上,你不会去注意她五官或身材的某一部分,她是一个完整的形象,是经过修剪的简洁,她把自己的形象当作艺术品仔细雕琢。
她仿佛试图不引人注目,却仍然如磁场般散发着磁性,让食客们感受到她的存在,她便是饭店老板娘明玉。
心莲坐在“小富春”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孤陋寡闻,饭店的场景,老板娘的出众,让她时时感受家乡的封闭和单调。一家小饭店便让她明白这座大都市的丰富多彩,这里的“西洋镜”比大世界的“西洋镜”更有看点。大世界的热闹是市井草根的闹猛,与她的小城气息接近。这里的“西洋镜”更西洋,穿灰色围裙的白人男侍者和头发涂了发蜡梳得精光滴滑的中国经理是充满对比的两张脸,是可以用来创作的模特。而看起来低调却又仔细打扮过的老板娘,让心莲手痒得想立刻把她复制在纸上。
那天,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宋家祥点的菜肴是她家乡饭店的风格,她太熟悉而立刻就忘了。
“这些白人看起来像欧洲人,其实是俄国人。”宋家祥告诉心莲。他经常不失时机给来自小城的表妹作些指导性介绍。
“俄国人不是欧洲人吗?”心莲奇怪了。宋家祥笑笑,没有回答心莲的问题。
把俄国与欧洲分开,是很多欧洲人的看法,也包括宋家祥。
当年,白俄S将军带着装满难民的兵舰停在靠近法租界的黄浦江畔,引起工部局的惊慌。之后不久,宋家祥订阅的《字林西报》就有报道说,街头出现了白俄乞丐,白种人的优越感神话被一群俄国饿鬼在一夜之间破坏殆尽。
“流落到中国的白俄不少是贵族呢,也许还是王子公主,从新政权逃出来,成了难民。”宋家祥不露痕迹转移话题。他又花了点时间,向心莲解说一番俄国的变迁。他虽然经营工厂,却从名校毕业,读英文报纸,见多识广,表达任何看法都显得胸有成竹,“逃难到中国,一无所有,什么都要干,有技能的,比如那些艺术家,可以教人唱歌弹琴,没有技能只能打些低级工。你要是住弄堂房子,会看到这些穷白男人:磨剪刀做门房。女人到饭店咖啡馆做招待,或者去做舞女,更低档的是做妓女。”
家祥特有的带一点冷淡的优越感。“不过,也难讲,”他朝着那位年轻的白俄女侍应生稍稍抬抬下巴,“她们白天在饭店做,晚上兼职另外的行当也说不定,不管怎么样,在饭店里被客人动手动脚太难看了。”
见心莲尴尬,便又道:
“我们小富春老板娘在这方面管得相当严,宁愿得罪客人,赶走下流坯,饭店档次才会上去。”
“我们小富春老板娘”,听起来他俩关系亲密。这位表哥仪表堂堂眼界高,他看明玉时目光里的欣赏倾慕,让心莲涌起醋意。
心莲喜欢表哥,说暗恋也不为过。
家祥比心莲年长一轮,三十岁了却不急着成家,在静安寺附近的愚园路买了一栋小洋楼。
心莲崇拜明玉,也难免有年轻女子的优越感。作为女人,明玉到底还是老了,难道三十岁的女人,在男人面前,比十八岁的自己占上风?
她后来又跟着宋家祥去“小富春”,去了又去。白俄侍者、西洋顾客以及洋派的上海人吸引心莲,但她更想去见明玉,她把明玉当作她的追随目标。
心莲渴望成为标准的大城市女人。
明玉是革命党遗孀,容貌不俗,单枪匹马经营饭店,不免流言蜚语。有生客因好奇上门,果然老板娘是美妇人,却不苟言笑,不与生客周旋,安静冷淡。
有人不太服气,她出身戏班子,装什么大家闺秀?却也很少人敢轻易冒犯。据说她在戏班子练过功,有一次遇到醉酒客人非礼,把对方摔在地上。这更像是传说,但她亡夫是国民党元老,在江湖有人脉,应该是真的。
对于宋家祥,领着年轻女孩游走上海是责任,也是乐趣。
但家祥拒绝了心莲要上明玉家拜访的请求,他不说明理由,只是笑着摇头,心下觉得,表妹到底来自小地方,不懂分寸。
伤科医生拆开心莲脚踝绑着的纱布,刮去敷在伤处已经干了的药料,脚踝处发黑,肿却消了。医生说,里面的淤血都吊出来了,一两天就可以下地走路。
心莲佩服得不得了,脚上的伤药便是这位个子矮小貌不惊人的老中医给敷的!她更佩服明玉,因为,明玉有本事把人海茫茫中的神医给找出来。
医生半老头子,对心莲殷勤,想多聊几句,却被明玉催着起身。
“医生还有事,过几日来看你。”
明明是她比医生匆忙。
昨天也是,她放下食物,问候几句,不给心莲聊天时间。明玉因为家祥的面子,百忙之中来探望送食物,让心莲内疚,却也有难以言说的压力。
明玉离开时朝家祥使个眼色,家祥立刻起身向心莲道别。
心莲委屈得差点掉泪,本来指望表哥多陪她一阵,这些日子出不了门,把她闷坏了。
她不是没有捕捉到明玉的眼色,他俩之间的关系,心莲一直怀疑有暧昧,此时对明玉的感激被嫉妒冲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