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万人空巷的巴黎 一场从纽约到巴黎的飞行
作为普通人在世界上自由走动的最后一晚,林德伯格接受了理查德·布莱斯的建议,一起去城里观看一场演出。
姑且不说质量,单从上演的剧目数量上来看,这是百老汇有史以来最好的年景。当年上演了264部戏剧,多过此前及之后的任何时代。这一天,可供林德伯格和布莱斯选择的音乐剧和滑稽剧共有75部。他们决定看一部上下两幕的音乐喜剧《里奥·丽塔》(Rio Rita),这是个很好的选择,不光音乐剧本身是红极一时的大热门,也因为它在第六大道上的齐格菲尔德剧院演出。这家剧院是新修的,相当奢华,本身也很值得一去。
剧院三月份开张,室内装饰极尽铺张华丽。剧院老板夸耀自己拥有全世界最大幅的油画。油画描绘的是历史上诸多的爱侣情伴,画幅比西斯廷大教堂天花板上的壁画还大,欣赏起来也更令人愉悦。《纽约客》记者语带讽刺地评论说:“至少你不用面朝上躺着欣赏它。”许多观察家说,新剧院太豪华了,座椅的前后都包裹着长毛软垫。
《里奥·丽塔》的情节荒唐得有趣。故事背景设在新墨西哥州和得克萨斯州,主要人物包括一个名叫里奥·丽塔的爱尔兰裔歌手和一个得克萨斯州游侠,他们在寻找绰号为“蜜熊”的匪徒(“蜜熊”可能是丽塔的哥哥,但也说不准)。剧中有一个犯了重婚罪的肥皂推销员名叫“鸡豆”,还有一个人物,叫“蒙特苏马之女”。这几个人和其他一些同样离奇的人物之间发生了一连串有趣的误解,中间穿插着跟前后情节完全不搭调的歌曲。演员多达131人,还有一支完整的交响乐队,演奏出一大堆欢乐的噪声——虽然不见得有什么丰富的情感。
现在看来,20世纪20年代的观众们对“合乎逻辑”这一点看得不怎么重。前一星期在达利剧院开演的《是凯蒂做的》(Katy Did),按剧情梗概所说,一个女服务员爱上了“一个洗碗工兼走私贩,结果那人其实是索维亚的流亡国君”。多罗西娅·曼利(Dorothy Manley)和唐纳德·达夫(Donald Duff)联手演出的《污名》(Stigma)讲的是寂寞的教授太太爱上了英俊的房客,却发现房客跟黑人女仆有染,结果就发了疯。沃尔特·埃尔伍德(Walter Elwood)出演的《意乱情迷》(Spellbound)讲述了一位母亲因为想阻止两个儿子喝酒,就在其咖啡里下毒,结果很不幸,一个儿子瘫痪了,另一个儿子左脑受损。这位可怜的母亲在绝望中逃跑,做起了传教工作。就算按1927年的宽容标准,这部戏也糟糕得够呛,上映3天以后就落幕了。
但说到空洞和喧闹,上述剧目都还排不上号。1927年,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排演了情节最密集、演出时间最长的戏剧《奇异的插曲》(Strange Interlude)。该戏剧表演历时5小时,观众在紧锣密鼓、精疲力尽的状态下观看了一场事关疯狂、流产、心碎、私生子和死亡的大戏。他们从下午5点15分到晚上7点观看本剧的第一部分。吃饭休息后,晚上8点30分再回来,在可怕的阴郁中再度过3个半小时。
当天晚上,林德伯格一行人根本就没进剧院。他们赶到曼哈顿时,林德伯格决定听听那天最后一次天气预报怎么说。一场小雨落了下来,周围摩天大厦的尖顶被阴沉黑暗笼罩着,所以打电话其实只是走走形式罢了。出乎林德伯格的意料,海上放晴了,好天气预计很快就会出现。他们立刻返回长岛,准备第二天一早起飞。
林德伯格有很多工作要做,还得把飞机从柯蒂斯机场运到罗斯福机场。林德伯格围着飞机张罗及唠叨了几个小时,到了夜里很深的时候,机械师劝他回花园城大酒店睡一会儿。在酒店,林德伯格遇到了等候在大厅里的记者,这些记者知悉了他的起飞计划,想弄到些猛料登在早间版,他们拦住林德伯格问了半个小时的问题。等林德伯格终于上了床,时间已过午夜。他正要脱衣服,门突然打开了,在门外把风以免有人打扰林德伯格的乔治·斯顿夫走了进来。“你走了,我该怎么办?”他伤心地问。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因为他们两人才认识一个星期。林德伯格耐心地跟斯顿夫说了一两分钟话,把他送了出去。可为时已晚,他太兴奋了,以致这晚他彻夜未眠。
凌晨3点刚过,林德伯格回到罗斯福机场。空中飘着毛毛雨,但天气报告说,早晨天气就会晴朗起来。给飞机加油用了大半夜时间——这是个烦琐的过程,因为燃料必须隔着粗棉布加进去,以过滤一切杂质。而且,所有的系统都必须进行检查。林德伯格心里很紧张,但他丝毫没表现出来。最后的准备阶段,他的状态一直平静而开朗。他打包了5块火腿鸡肉三明治,尽管只吃了一个——而且还是在到了法国上空的时候。他还带了约1升的水。
早上7点,林德伯格把自己瘦高的身躯塞进了驾驶舱。飞机带着嘶哑的隆隆声启动了,它咳出一团蓝色的烟雾进入了有节奏的轰鸣——震耳欲聋但稳得叫人宽心。过了一会儿,林德伯格点点头,飞机开始向前爬行。
连续几周的大雨使跑道泥泞且布满水坑,“圣路易斯精神号”起飞时就像是在柔软的床垫上翻跟头。其他飞行员和机组人员差不多都赶来围观了。福克开着装有灭火器的蓝旗亚轿车驶往跑道的尽头,就在他前方,9个月前丰克坠机的地方还布满烧焦的痕迹。
林德伯格的飞机缓缓提速,但似乎“黏在了地上”,福克后来回忆道。飞机一点一点地逼近跑道尽头,却还未能表现出任何升空迹象,这就越发令人担忧了。驾驶舱里的林德伯格还有另一桩烦心事要对付。此刻他意识到自己看不到前方的路况,他无法判断是不是应该笔直前进——而这正是他此刻急需的。这架飞机此前从未负担过这么大的重量——事实上是莱特旋风引擎从来没尝试过负担这么大的重量。
“离跑道终点只剩150米了,它还跟大地拥抱着。”福克在回忆录里写道,“在他的面前横着一辆拖拉机,机场的电话线悬在半空。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一如勒布尔歇机场的南杰瑟和科利,林德伯格的飞机短暂地腾空,接着又笨拙地落回地面,接着再腾空,再落地。终于,在第三次尝试时它飞起来了。一些旁观者说,就像是林德伯格把意志力注入了飞机,硬生生地将它扯离了地面。就连林德伯格自己也认为这是个奇迹。“2.3吨的飞机靠着一阵风稳住了。”他在《圣路易斯精神号》里写道。
飞机起飞得如此笨重,似乎不大可能躲过眼前的电话线——林德伯格自己大概没看见。如果失败了,他只能从电线缠绕带来的突然响动中知悉,紧跟着恐怕就是一场无人幸免的坠机。站在跑道一旁观看的伯恩特·巴尔肯本已肯定林德伯格要出事,却不料飞机躲过了电线,他一边长出一口气,一边忍不住说:“这轮起飞太悬了。”钱伯林说:“我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了。看起来这不可能做到,这得要多大的胆子。”福克预测林德伯格能飞到巴黎,但实际上把握并不大,因为一个人驾驶无法进行导航。伯德尤感舒心。“他的起飞是我见过所有飞行员里最娴熟的。”他对记者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小伙子。”
事后,大多数围观者只是沉默。随着“圣路易斯精神号”飞向天空,地面上没有欢呼,只有不安的沉默:林德伯格离电线曾经那么近,而此刻他在那架布料覆面的小飞机里又是多么孤独。按正式记录,起飞时间是上午7点52分。人们守在现场直到飞机消失在视野里,而后沉思着静悄悄地散去。
林德伯格从罗斯福机场出发后便掉头向北,途经长岛北岸的豪宅,前往杰斐逊港长岛海峡灰蒙蒙的水面。飞过海峡就是56千米以外的康涅狄格海岸。他要飞越的水面之长远超此前的所有经历,或许这最能说明他面临的挑战有多艰巨。
那个星期五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相当靠谱地跟踪到林德伯格的飞行进展。“圣路易斯精神号”飞过康涅狄格州、罗得岛州和马萨诸塞州时,都有人报告确认他的位置,看起来他做得很不错。到了中午,他来到了加拿大新斯科舍省上空,午后掠过了布雷顿角岛。在华盛顿,国会中断听证会改为定期播报林德伯格的飞行进展。各地的报社外面都聚集着人群,他们想知道林德伯格的近况。在底特律,林德伯格夫人和平常一样在卡斯技术高中教化学。她不愿去想林德伯格飞行的事儿,但学生和同事不断带来最新的消息。美国东部时间下午6点过后,林德伯格越过了北美洲大陆的尽头——纽芬兰省阿瓦隆半岛,一头扎进了开阔的海洋上空。
现在,如果一切进行得顺利,他会完全失联16小时。如果稍有闪失,就是永久失联。
当天晚上,23 000名观众来到旧洋基体育场观看杰克·沙基(Jack Sharkey)与吉姆·马洛尼(Jim Maloney)的拳击比赛。开赛之前,众人低头默默祈祷了一分钟。随后,沙基把马洛尼给揍蒙了。现在人们能做的只有等待,许多人都太过紧张了。近万人打电话给《纽约时报》询问消息,尽管人人都知道不可能有什么消息。
在巴黎,林德伯格有可能越洋而来的奇迹起初没掀起任何期待。5月21日星期六早晨,美国驻法大使迈伦·赫里克醒来时完全不知道这个周末会有什么样的兴奋事等着自己。他打算到圣克卢的法兰西体育场去消磨时间,看自己的同胞美国队的比尔·蒂尔登(Bill Tilden)、弗朗西斯·亨特(Francis T. Hunter)跟法国队的让·博罗特拉(Jean Borotra)、雅克·布吕尼翁(Jacques Brugnon)比赛,这算是双方为即将到来的戴维斯杯网球赛热身。
赫里克此时70多岁,是个富有的鳏夫,也是俄亥俄州的前州长(哈丁曾担任副州长),而今则是谨慎出色的大使。一副剧场明星派头的他有一头银发,一口亮闪闪的好牙齿,修理精致的小胡子和浑然天成的魅力为他赢来了人心。赫里克是在克利夫兰当律师和银行家时致富的。在巴黎,他为人温和、出手阔气,很受当地人喜欢。两年的时间,他在种种消遣和大使馆改建上自掏腰包花了40万美元。
圣克卢的这场比赛大受欢迎。1927年时网球的魅力极大,比尔·蒂尔登又是当时最了不起、最不可思议的选手。过去7年中他称霸了网球界。可奇怪的是,在这之前他对网球根本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天赋。
蒂尔登出生于一个非常富裕且有名望的家庭——1876年时他的堂哥塞缪尔·蒂尔登(Samuel Tilden)曾是民主党的总统候选人,但蒂尔登的个人生活却充满悲剧。他尚未成年时,所有的兄弟姐妹外加双亲都过世了。他的哥哥赫伯特·马默杜克(Herbert Marmaduke)是家里的明星球手,蒂尔登自己却连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网球校队都进不了。但在1915年哥哥患上肺炎去世后,蒂尔登决心做个优秀的网球手。为了提高球技,他孜孜不倦地投入训练,只可惜没有教练的帮助。他对着墙一遍遍地击球,直到在赛场上的每个位置都能打得滴水不漏。经过了4年的密集训练,他不仅成了全世界最优秀的球手,也是有史以来最优秀的球手。
蒂尔登27岁才初登赛场,却连续7年稳坐世界第一的位置。在此期间也从未输过任何一场重大赛事。在他的率领下,美国连续7次赢得了戴维斯杯。他拿下了7个美国红土赛事冠军、5个美国双打冠军。1924年,他一场比赛都没输。1925年时他32岁,保持了57场比赛连胜——这样的壮举就跟贝比·鲁斯连续打出60个本垒打一样罕见。
在球场上,蒂尔登的表现如同跳芭蕾舞一般优雅。他的跑动就像是滑步,而且还掌握了神奇的诀窍。每一次还击,他都早早站在了最完美的位置上。很多时候,球就像是在围着他转,而不是他追着球跑。轮到他发球时,他最喜欢的把戏是手里握上5个球,连续4球发球得分之后,把第5个球扔到一边,因为它显然已经没用了。他的态度傲慢得叫人难以忍受,别的球手很讨厌他,但他在赛场上精湛的球技却很好地提高了网球的吸引力。
蒂尔登的职业生涯差一点儿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1920年9月,他争夺自己的第一个全美单打冠军时,一架载有一名飞行员和一名摄影师的飞机开过来拍摄航拍照片。飞机接近球场时引擎噼啪作响,接着彻底熄火了。有好几秒,蒂尔登和对手比尔·约翰斯顿(Bill Johnston)还有看台上的所有观众在怪异的沉默中看着飞机静悄悄地迎面冲来。飞机刚好越过球场,在不远处的空地坠毁了。飞行员和摄影师当场身亡。蒂尔登和约翰斯顿看着裁判拿不准该怎么办,裁判点头示意他们继续比赛。蒂尔登罚球,赢了这一分,接下来又赢了这一局,并最终赢了整场比赛。从这场比赛开始,他连续5年再无败绩。
有一件意外的事情使得蒂尔登的连胜战绩更显辉煌:1922年连胜期间他受了一次伤,这本可能让他的职业生涯彻底结束。在新泽西州布里奇顿市打比赛时,他握拍那只手的中指卡在了赛场的围栏上。伤势原本很轻,却发生了感染。两周后,他中指的第一关节被迫截肢。放到现在,注射一个疗程的抗生素就足以解决这个小问题。可在1922年,他没丢了胳膊甚至性命就算走运。(一年后,卡尔文·柯立芝的儿子就是因类似事故的感染丧命的。)
20世纪20年代,网球还只是一项单纯无害的消遣罢了。1927年,在温布尔登网球公开赛惊心动魄的男单决赛上,亨利·库切特(Henry Cochet)用一记有争议的击球打败了“边界王者”让·博罗特拉。库切特在这个球上似乎连击了两次,本来得不了分。裁判问库切特是不是这样,库切特像孩子那样无辜地回答:“当然不是。”所以,比赛结果是库切特赢了,冠军也归了他。裁判的理由是:网球绅士的运动,绅士从不说谎,哪怕现场所有人都很清楚,库切特其实说了谎。
20世纪20年代,要打赢重大巡回赛选手必须连续多日从五六场比赛里胜出,这是一项对体力要求非常苛刻的运动。但它同时也是一项业余运动,选手们得不到奖金,必须自担费用,所以仅限于富人从事这项运动。不属于富人行列的人必须从别处赚钱。蒂尔登因为父亲过世,所以并不太富裕。在职业生涯的巅峰,蒂尔登决定到百老汇当演员。他开始撰写、排演戏剧,自己在剧中担任角色,但却总是亏钱。1926年,他发起并出演了一部剧目名叫《那个叫史密斯的男孩》(That Smith Boy)。演出反响不佳,哪怕蒂尔登愿意负担费用,剧院老板仍请他两周以后撤台。之后的戏剧也好不到哪儿去,这渐渐耗光了他的积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他常常白天参加美国公开赛和戴维斯杯的比赛,晚上赶到剧院演出。
年龄不饶人。到1927年的夏天,蒂尔登依然了不起,但不再是天下无敌了。法国眼下有4名全世界最优秀的球手——库切特、博罗特拉、布吕尼翁和勒内·拉科斯特(Rene Lacoste)。在星期六,蒂尔登和亨特在法兰西体育场跟博罗特拉和布吕尼翁交手。可惜法国人太年轻、太强壮,他们以4∶6、6∶2、6∶2的比分拿下了比赛。美联社的一位记者称:“这可能是法兰西有史以来上演的最伟大的男子双打比赛。”唉,可惜赫里克没能看到这一幕。第三局中途他接到一份电报,通知说爱尔兰有人发现了林德伯格的踪迹,当晚可能就到达巴黎。赫里克后来回忆说,直到那一刻,他还没意识到林德伯格这次飞行的重要性。罗德曼·沃纳梅克给他发的电报太多了,他根本想不起除了伯德以外还有谁能头一个完成这次飞行。他急匆匆地离开了球场。对他而言,林德伯格安全抵达巴黎不算什么好消息,但必须给予重大关注。
1927年时美国人在欧洲不怎么受欢迎,在法国更是完全不受欢迎。在欧洲人看来,美国坚持要求欧洲全额带息偿还战争期间借贷的100亿美元,似乎有点儿蛮不讲理了,因为所有借来的钱都用来购买了美国商品,所以还债的话就意味着美国从同一笔贷款里赚了两次钱。这对欧洲似乎不怎么公平,尤其是欧洲的经济近乎瘫痪了,而美国却过得红红火火。许多美国人无法认同这种看法。他们认为,欠债就是欠债,理应偿还,并把欧洲不愿还钱的态度阐释为背信弃义。对坚持孤立主义的美国人来说,这种情况强有力地证明了美国应当彻底回避外国的牵连。日后,我们的英雄林德伯格会成为这一立场最直言不讳的代言人。本着孤立主义的精神,美国提高了本来就高的关税壁垒,让很多欧洲行业无法通过贸易重新繁荣。
这一切导致欧洲,尤其是法国出现了严重的反美情绪。美国游客很多都是吵吵闹闹的人,喝了红酒之后特别讨厌,当然也有天生就讨厌的。挣扎求生的当地人看着美国游客过得像是王子一样,大肆挥霍法国贬值的货币。过去一年,法郎兑美元的汇率将近跌了一半,让当地人的生活过得更加艰难,也让游客更显富裕。更重要的是,法国人敏锐地感受到了南杰瑟和科利失败带来的屈辱感。好多人都坚信是美国气象学家对法国人隐瞒了重要信息。于是,巴黎的美国旅游车有时会被人愤怒地投掷石头。美国旅游团走进咖啡馆,也经常无人乐意服务。这种气氛无疑令人不安。赫里克大使完全有理由呼吁各方保持谨慎。谁也说不准第一架美国飞机飞来后会发生些什么。
结果,惊人的是,10万人放下了手中的事情,着魔一般蜂拥到勒布尔歇机场。
林德伯格一个人从长岛沿航线飞到了巴黎郊外的机场,这样的成就值得额外提上一笔。通过计算确定航向,意味着他要密切关注罗盘指针、航行速度,自上次计算后又过去了多少时间,以及因漂移带来的预定航线偏差。做到这一切到底有多难,下一个月伯德的远征提供了部分参照:伯德的远征队伍里除了飞行员和副驾驶,还有一名专门的领航员,以及专门的无线电操作员,却还是偏离了预计登陆地点320千米,他们只大概知道自己到了哪儿,还把诺曼底海岸的一座灯塔误当成了巴黎的灯火。对比来看,林德伯格一边操纵不稳定的飞机,一边在膝盖上做计算,却准确地抵达了自己的所有目标:加拿大新斯科舍省、纽芬兰省,爱尔兰丁格尔半岛,法国的阿格角、勒布尔歇。
这一成就毫无疑问能让林德伯格跻身同时代,甚至历代最伟大的飞行员候选人之列。他是那一年说自己要到哪儿就真的到了哪儿的唯一的飞行员。那年夏天的所有飞机(数量很多),要么失败了在水面上迫降,要么就在不知所终的地方坠毁了。林德伯格似乎认为,笔直地飞到勒布尔歇机场是全世界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事实上,对他而言的确如此。
林德伯格完成从法国瑟堡到巴黎的最后一站时,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功成名就在规模和力度上是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
林德伯格从没想过机场上会有多少人等着自己。他还好奇机场有没有人会讲英语,如果自己没有法国签证,会不会惹上麻烦。他的打算是,首先确保飞机安全可靠地停好,接着就发电报给母亲报平安。他猜,要是法国记者工作到很晚,现场可能会有一两次采访。接着他得自己找一家旅馆。他还需要买些衣服和个人用品,因为他出发时什么也没带,连牙刷都没有。
眼下对林德伯格来说最迫切的一个问题是,他的地图上没有标注勒布尔歇机场的位置。他只知道机场在巴黎市区东北大约11千米的地方。在埃菲尔铁塔上空盘旋了一阵之后,他朝着那个方向飞去,眼里唯一可见的地方闪烁着明亮的灯光,就像是大型工业园区,灯光向四面八方延伸出长长的触角。这完全不像他想象的夜幕中的机场。他没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为他而准备。长长的灯火触角是自发前往勒布尔歇机场的上万辆汽车的车灯发出的亮光,此刻它正引发了巴黎历史上最严重的交通堵塞。去机场的路上,许多人放弃了汽车和电车,徒步前行。
巴黎时间晚上10时22分——精确地说,按照美国国家航空协会在林德伯格的飞机起飞前不久加装的自动记录式气压计显示,飞行33小时28分钟29.8秒后“圣路易斯精神号”在勒布尔歇机场宽阔的草坪上降落。就在那一瞬间,喜悦的电波传遍了整个地球。几分钟内,整个美国都知道他安全降落在巴黎了。数万人穿过机场冲向林德伯格的飞机,勒布尔歇陷入了狂喜状态。用一位旁观者的话来说是:“人群沸腾着,欢呼着,从四面八方冲向他。”包围机场的2.5米高的钩花铁丝网被踏平了,几辆自行车也被猛冲的人群踩得粉碎。奔跑的人里有舞蹈家伊莎多拉·邓肯(Isadora Duncan)(4个月后她死于一场怪异的事故,围在她脖子上的长围巾卷进了一辆汽车的车轮,把她给勒死了),还有当天下午在圣克卢赢得网球赛的雅克·布吕尼翁和让·博罗特拉,还有他们的对手比尔·蒂尔登及弗朗西斯·亨特。
对林德伯格而言,这是一个让他倍感震惊的场面,他困在人群里,很可能被扯得七零八落。人群把他从驾驶舱里拉出来,像捧起战利品那样将他举了起来。“我发现自己仰面朝天瘫倒在人群顶上,黑暗里,视线所及处都是人头,而我就处在这片海洋的中央,”他回忆说,“就像是淹没在了人海里。”有人把皮制飞行头盔从他脑袋上扯了下来,还有人开始拉拽他的衣服,这叫他很担心。在他身后更叫他惊慌的是,人们爬上了他心爱的飞机,几乎要毁掉它。“有人斜靠在上面,这对整流罩撑杆施加了太大压力,我都能听到后面传来木材的断裂声。接着传来第二声撑竿的断裂声,第三声则是机身表面织物撕裂的声音。”
他意识到,竞相抢夺纪念品的人陷入了疯狂。
混乱中,林德伯格发现自己的双脚又回到了地面,人群离他而去。不知怎么回事,在昏暗的光线下,众人的视线转到一个偏巧有点像林德伯格的倒霉的美国旁观者身上。不顾这人的挣扎和强烈抗议,人群把他抬了起来。几分钟后,机场指挥室的工作人员们被玻璃破碎的声音吓了一跳:这位不幸的受害者被人从窗户里扔了过来。这位可怜人瞪大眼睛,浑身破烂不堪,他的外套、皮带、领带、一只鞋子、一半的衬衣都不见了。剩下还挂在他身上的衣物也都被扯成了碎片,看起来就像是矿难的幸存者。他告诉满脸困惑的官员,自己名叫哈里·惠勒(Harry Wheeler),是纽约布朗克斯区的皮货商。他来巴黎买兔皮,跟巴黎的其他人一样,在相同的冲动下来到勒布尔歇机场。可现在,他只想回家。
与此同时,两名法国飞行员救出了林德伯格,把他带到官方接待区。在那里,他遇到了迈伦·赫里克,还有赫里克的儿子帕梅里、女婿艾格尼斯。他们给了林德伯格几分钟的喘息时间,还宽慰他说,飞机肯定安全。林德伯格和赫里克用了几个小时,才穿过拥堵的街道,回到位于巴黎市中心耶拿大街的大使官邸。在大使馆,林德伯格拒绝了做体检的提议,但欣然接受了一杯牛奶、少许食物,并快速洗了个热水澡。
现在距离林德伯格起飞已经60多个小时了,但他仍答应跟聚集在住所外的记者们见面,帕梅里·赫里克把他们带了进来。林德伯格虽然显得很疲惫,但还是快活地跟他们聊了几分钟。他告诉记者们,他在雨夹雪和鹅毛大雪里飞了1610千米。有时候,他的飞行高度低至3米,有时又高达3000米。接下来他穿着帕梅里借给他的睡裤上了床。这时是凌晨4点15分。
这位全球最出名的人闭上眼睛,睡了10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