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心如火药,荒头太公
关洛阳此刻的体验,并不完全是空虚难受,更有一种出奇的抽离感。
人,在正常状况下,是没有办法感受到自己体内的肌肉、内脏的温度的,皮下的一切对人自身来说,都是昏昧未知的状态,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莫过于此。
但是中了一招双袖结印打出来的火莲花印之后,关洛阳好像具有了一种全新的视角,能够体会到自己四肢百骸之间的热量,从它们本该均匀分散的状态中挣脱出来,各自剥离、汇聚,变成一股一股流动的状态。
热量的流态与血肉的框架,若即若离,变得不像是完全与血肉之躯结合的状态,而更像是寄居在血肉之间的客人,就好像是——青鸟元气。
关洛阳第一次被火莲花印影响的时候,出于自主的意识,用青鸟元气,能把从脚底升腾向上的阳气压回去,可这个时候,全身的阳气都在躁动,青鸟元气就无法再占据那种固若金汤的优势。
两种相似又不同的热流,不断冲击、交汇,为关洛阳带来了更难平息的混乱,甚至使他对外界的感知都一再降低,直到背部突然传来一道剧烈的抽打力量。
这一抽,让关洛阳的身子剧烈一晃,更让共处于他体内的两种热流,应激似的朝他绷紧的背部汇聚过去。
此前一直没办法超出限制的青鸟元气,这一回,借着阳气热流的纠缠引导,从双肩的部位往下一窜,顺着脊椎蔓延下去。
青铜色的花纹,也随之延伸至脊背,甚至在衣服的表面,透出了隐约的繁杂图案。
啪!!!
擂台上,韦顶公袖子里游出的那条粗长黑影,带着一声急促的气爆,鞭打在关洛阳身上。
却见关洛阳背上有一片青铜光纹应激而生,震开了黑影,只是身体晃了一下,衣物、皮肤,分毫无损。
韦顶公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手掌一压,黑影在空中抖了个圈,又抽打过去,这回打的是关洛阳腰椎的部位,黑影的末梢甚至带上几分类似金属破空的颤鸣。
台下秋笛已怒喝一声:“无耻!”
“你这……”阳莲大法师张口欲叱,嘴里涌出一口血来,踉跄了下,没能出声。
台上,关洛阳身子一旋,从半跪的状态顺势而起,像是一头盘着尾巴打盹的老虎,呼的起身,扭头一望,手爪顺势横扫探出,掐住了黑影的中段。
青鸟元气刚才顺脊椎而下,盘活了脊椎之后,他浑身的肌肉都有了主心骨,一下子就理顺了气息。
只借这个转身而起的动作,就让那些窜动的热量各安其位,重新盈满于浑身手掌脚趾的末梢。
那条呼啸的黑影,被他抓住之后才露出真容,看起来是一条大蟒蛇的尾巴,鳞片散着幽幽的光芒,恐怕有不逊于钢铁的硬度,尤其是尾巴末梢的地方,鳞片致密,看起来就像是一根纤细的铁棒。
但关洛阳的这一抓用上了十成的力量,何其凶狠,五指捏合,竟硬生生将那一段尾巴给扯断。
尾巴一断立刻干瘪,内里居然空无一物。
这并非是一条活的蟒蛇,而是蟒蛇褪下的皮。
关洛阳脸上的表情毫不动容,撕下这段蛇尾,只是随便颤动手腕造成的破坏,别说蛇尾是空的这种小事,就算蛇尾断裂处突然刺出五六把刀剑来,也阻碍不了他接下来的动作。
左手一撕,脚蹬台面,猛烈的风声就被关洛阳的衣袍裹挟着,随他另一只手掌推向韦顶公的老脸。
韦顶公脸皮被这股强劲的风压吹得略微变形,脚下如同有滑轮飞快转动,在台面上平飘出去。
仔细一看,原来是蛇皮从他裤腿里垂落下来,垫在双脚之下,柔韧的蛇皮鳞片一蠕动,就把他整个身体带动急行而去。
与此同时,一条条修长的黑影,从他袖中飞射出去,一离开袖口就急速膨胀,变得饱满有力,像是从干枯的蛇皮,变成了活生生的大蟒蛇,从多个不同的角度,朝关洛阳扑咬过去。
这些蟒蛇或腾空或游地,竟然暗合阵法封堵的精要。
关洛阳无论想要从哪一个角度闪避,都一定会被这些修长的蛇身缠绕上去,落入一场绞杀的盛宴之中。
韦顶公身上一共有九条大蟒蛇蜕下来的皮,经过药液的浸泡,缝合蟒蛇蜕皮时造成的破损,用铁石打磨成蛇头骨骼的模样,缝合在蛇皮一端,必要的时候可以模拟毒蛇,为猎物注射他精心调配的毒液。
这样制造出来的法器,平时松软如同绸缎,贴身收藏,半点也看不出来,一到了要用的时候,法力灌注,隔空驾驭,中空的蛇皮立刻鼓起,飞速游行。
端的是护身杀敌的上上珍宝,无论哪一条蛇皮法器,只消凌空一旋,绞杀虎豹也只是等闲事。
但关洛阳根本不懂,他在追击过去的时候,身子大幅度跨步摆臂,双手连抓带扯,五部擒拿手里面的缠丝手法施展出来。
不管是抓到这些蟒蛇的哪一个部位,只要手腕一甩,立刻就把劲力蔓延到蟒蛇的头尾末梢,让它们失去自由活动的可能。
韦顶公灌注进去的法力,扛不住关洛阳血肉之躯的暴力,七条大蟒蛇碰到他的手,全变死蛇一样,被他一把捏瘪,抓在手里,没头没脑的朝韦顶公抽打过去。
充当蛇头的铁块,划过半空,嘭的砸在地上,一砸一个洞。
韦顶公闪的惊险,仅剩的两条蟒蛇盘绕身躯,从前襟和后颈蹿出头来,不断闪射扑击,用蛇头撞开那些抽打过来的黑影。
趁这个机会,韦顶公左手盖在胸腹之间,中指按住脐下三寸,拇指按住脐上三寸,右手食指无名指弯曲,其他三根手指自然张开,对着关洛阳一指。
关洛阳靠直觉闪躲,一侧身之间回眸看去,发现自己刚才站的那个位置,有一小团空气皱缩起来,像是凭空多出了一朵模样潦草的冰花,砰的一声,又自散消。
韦顶公参加这个斗法,可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存着走走过场的心思,他是真正奔着玉箓大法师符令去的,自然准备了一些压箱底的手段,才觉得自己有可能赢过阳莲大法师、荒头太公这两个盛名昭昭的大人物。
这个压箱底的绝活,就是气禁之法。
晋朝的时候,葛洪《神仙传.卷三.葛越》中有记载:黄卢子姓葛名越,甚能治病,千里寄姓名,与治之,皆愈,不必见病人身也,善气禁之道,禁虎狼百虫皆不得动,飞鸟不得去,水为逆流一里。
韦顶公做不到让大河之水倒流一里的神仙手段,但隔空禁压野兽的本事还不在话下,他为人更是机巧精变,这气禁法瞄准的目标,并非是敌人这个整体,而是敌人的内脏。
筋骨力道练的再强,只要还是活人,内脏总是避免不了的弱点。
气禁法能制压野兽的无形之力,如果直接作用在内脏上,必定压爆心肝,管他是阳莲大法师还是关洛阳,都得当场毙命。
一击不中,韦顶公右手的指诀连点数下。
空气中一朵又一朵皱结成团的冰花浮现出来。
虽然全都被关洛阳闪开,但却一次比一次惊险。
韦顶公只要手指头的方向移动一寸,隔空之力的落点,就可以涵盖对面四五米的范围。
而关洛阳要躲过这种无形无相的攻击,那就要在对方手指每晃一下的时候,让整个身体都脱离那片范围。
这种夸张的比例,未免太耗体能,如果继续僵持下去,关洛阳迟早有疏忽的时候。
那样的话,就变成了单纯比拼耐力的局面,说的难听点,就像是韦顶公在放风筝耍猴一样,比关洛阳想要的一胜再胜,压服全场的大势,差距太远了。
韦顶公从对方的眼神里面,咂摸出一股渐渐炽盛的凶暴之意,心里不惊反喜。
其实他这气禁法也大耗元气,要是真一直拖下去,就算能赢了关洛阳,后面荒头太公、高典法师上场,他那还有半点胜机。
这小道士有情绪是好事,情绪一激动就容易出纰漏,他就更有机会尽早解决掉。
在又一次闪过气禁之法的瞬间,关洛阳身子一顿,只跟那朵冰花相隔半尺不到。
韦顶公大喜探指。
这一刻,在所有眼力足够的人视野之中,场中的时间,好像都因为他们过分的专注和紧张,而变得缓慢了一些。
韦顶公的那只手,正在慢慢的移动、聚气、探出。
关洛阳也挥了一拳,他挥拳的速度,比对方手臂移动的速度,快了只怕有十倍。
但这个时候,两者之间相隔将近十米,他这一拳就算比对面快,又有什么用呢?
疑惑的念头,刚在荒头太公、阳莲法师、秋石等人心里浮现,他们就发现,在关洛阳挥拳的轨迹上,并非空无一物。
那些被他擒拿的蛇皮,这个时候正由另一只手把握着,甩在半空,其中一个蛇头,刚好位于他右拳的轨迹上。
怒意发于心火,火发于拳,最暴最快的炮拳打法。
心如火药……拳如子!
铁石制造的蛇头,被这一拳击中,因为瞬间的加速太过猛烈,直接跟蛇皮撕裂开来,迸射出去,裂开一线空气。
嘭!!!
惨叫响起。
关洛阳心脏像是被按了一下,有些不适的揉了揉心口。
但发出惨叫的并不是他。
韦顶公痛嚎着捂住自己的右手手腕,他刚才掐着指诀的右手。这个时候已经彻底变形,铁做的蟒蛇头骨,嵌在他的手背骨头里面,血流如注。
鲜血刚溅出来还是红的,但后续流淌的时候,已经沾上了点点青绿色。
那是蛇头里的毒液,渗入了他的伤口。
韦顶公右半边身子立刻麻痹了,舌头木着,叫声都发不出来,也没办法跳下擂台认输。
“法师,我送你一程。”
关洛阳来到他面前,微笑着一巴掌抽在他脸上。
韦顶公滚下擂台,被他门人接住,连忙服下解药。
打到现在,在关洛阳手上受伤最重、败的最屈辱的,就他一个。
但他之前做的事,众人都看到了,现在也没谁会为他抱不平。
关洛阳拿那些蛇皮擦了擦自己右手,扔在一边,看向台下,目光灼灼的说道:“还有两位。”
周围数百人现在看他的眼神,已经跟一开始截然不同。
算上续罗大师,关洛阳到现在已经连败八人,这八个人里面,每一个都是名传各府的大术士。
虽说是占了擂台限制的便宜,可也足够证明,这个看似弱冠之年的道士,真切的拥有屹立于交趾十五府顶尖行列的实力。
就算他接下来败了,也是虽败犹荣,而如果他接下来还真能全胜的话……或许,就是一段摆在眼前的传奇了。
“横空出世,会猎群英!”
荒头太公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喟然长叹,“几十年前,动源那个道士到交趾来的时候,跟现在这一幕何其相似。高典法师,在这样的人物面前,就算你甘居下风,雄王庙里那土埋到脖子的几个老朋友,也不会怪罪你的。”
高典法师攥紧了手里那把缠绕麻布的法杖,沉默良久,起身向台上一拜。
“我,认败。”
关洛阳向他点头,看向荒头太公,道:“所以,就只剩下老法师你一个。”
“我这把年纪了,跟棺材里的老骨头,也就差了最后一把土,本来是绝不该跟你们这些年轻人争雄的,但那一年,武当道士初来交趾,踩着我们各派的名头,才弄出了玉箓大法师符令的权威。”
荒头太公慢吞吞地说着话,苍老的嗓音和他起身时彩纸晃动的声响,融成一片,手拢着袖子,一步步登台。
“这个事情毕竟梗在我心里几十年,你又实在跟他太像,老头子这个心愿,不想带到棺材里去了。”
他踏上擂台,长长的吁气,道,“不但只剩老朽一个,老朽更只剩一招,但这一招凶险至极,你要是过不了……”
关洛阳坦然与他对视,道:“生死无怨。”
“好!!!!”
荒头太公这一声喝彩,到最后的时候,语调越拉越长,余音绕梁,锐如横笛。
彩纸哗啦一响,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小小的斧头,目视前方,视线高过闪身撞来的关洛阳,落在高处。
那里是真武祠的正门、大殿。
他一斧子劈向奉诏真武祠。
真武祠似动未动,反馈出一股庞大的力量,空中骤然爆发出了让上百个修为较低的旁观者难过欲呕的尖啸。
关洛阳与荒头太公已近在咫尺。
尖啸落地,烟尘乍起,一切骤然崩裂。
一百多个平方米的擂台,之前多场战斗造成的破坏,也只能说是损坏了一小半,但这一刻,干土尘埃是从整个擂台上扬起来的。
无论法力高低,周围所有人都绷紧心弦,等待着结果。
等到尘埃落定,整个擂台破损的面貌显露出来,横七竖八的十几道巨大斩痕,肆意的切割着这座高台。
关洛阳和荒头太公之间的距离,比尘埃掀起之前远了很多,从咫尺之遥,变作十步之外。
荒头太公只砍了一斧头,现在却喘得像是破败的风箱,他看着前方的场景,失望的松开了颤抖的手,任凭小斧落地。
关洛阳抬起右手,竖起一根食指到所有人都能看见的高处。
他脸色微白,脸上极细小的汗毛,都好像在尘埃和阳光里显得清晰起来,身上的衣服似乎有狭长的裂口,但身体完好无损。
高举的那根手指弯曲,归零,握拳。
最后一个……
“我,全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