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法医检验鉴定中心是一栋20世纪30年代建的小洋楼,位于省公安厅后院的小山坡边。楼前有花圃、假山和一个好几亩水面的池塘,巨大的灌木和盆栽虬树相映成趣。从云端来到省城的次日上午,冷航就来到了这里。
这里冷航已来过很多回,熟门熟路。更有趣的是,他与妻子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那时,她是法医检验鉴定中心的实习生。
刑警学院四年二期,法医学是必修科目,教授便是现在的法医检验鉴定中心主任陈鲁民。陈教授非常喜欢冷航,两人的感情几乎超出了师生,时不时地带冷航来这里实习。
说起来好笑,冷航对妻子的第一印象不是她的相貌,也不是她的身材,而是他的生理反应。第一眼看见她,冷航就慌乱不安,不知道是为什么。等他们熟悉之后,她的出现还是会让冷航血液流速加快,心一直狂跳不已。然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她再寻常不过的一举一动都注意得不得了。
几个星期之后,冷航再也离不开她了。他们可以像肥皂剧一样不断地畅聊着无聊的话题,从清晨到深夜,说出的话甚至没有太多意义,但彼此都不想停止对话。不过,当时冷航正临近毕业,他们的对话才有了停顿。
这么多年来,法医检验鉴定中心的规模一直没有扩充。不是不需要扩充,实在是小洋楼一带是历史遗迹保护地,政府不准再修建楼房,陈鲁民又不愿意离开这里。于是,楼里的办公人员和检测设备日益拥挤。
冷航走进去时,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经过的办公室看来也都空荡荡的。冷航猛然想起,今天正是周末。网上有句流行语“只有疯子和绝望的人才会在假日工作”。这句话不适合公安机关,否则,一群疯子管理治安,谁还有安全感呢?
二一六室的门开着,秘书的桌子空着,陈鲁民的办公桌上堆满了资料。人都去哪儿了呢?两次伸手去拿手机,又改变了主意。来时已联系过了,以自己在戎城不耽误一分一秒的工作方式催促导师,太疯狂了。他知道我会在办公室等,但冷航一边想着还是伸手拿出手机拨了号码。
“你好,我是陈鲁民。”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陈主任,您好,我是冷航。”办公室太过寂静,冷航的声音显得突兀。
“你肯定已坐在我办公室了,请稍等。我刚出来,本希望能在你到达之前回来。”
冷航径直走进二一六室里面的大房间。陈鲁民的办公桌埋在以电脑为中心的混乱之下,案件档案和复印件沿着拥挤的书架堆在地上。冷航静静地站着环顾四周,桌上的座机不时地响起,有时三两声,有时不屈不挠,直至出现忙音。只有一扇窗户,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可能是为了减少电脑屏幕的反光,窗台上放着两盆水仙和一盆兰草。
“对不起。”外面先是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接着传来一声道歉。
冷航迅速回转身。来人却没有与冷航握手或寒暄的意思,急促地回到座位,便拿起冷航传给他的案件资料。
昨天晚上,戎城法医对死者进行了DNA鉴定,但不知什么原因,大家一致认为,准确度不高。因此,冷航事先将鉴定资料传给了陈鲁民,今天再带着检材过来。
“自从我几任助手相继成为别人的妻子,喝茶便成了客人自便的事情。”他一边看着资料,一边调笑,“如果你们不随便,我只得把责任推到你们身上。”
冷航拉过一根椅子在陈鲁民对面坐下来。“方梅让我向您问好。”
“她还知道问我好?”冷航惊奇地发现,说到方梅,教授并不像方梅所说的那样态度恶劣。他似乎真的老了,不过,冷航怀疑方梅跟他说了假话。冷航现在看到的他是一个高高瘦瘦、有点儿龙钟之态的小老头儿,岁月在他脸上刻下夸张而令人注目的纹路,浑身散发出祖父般的慈祥。只是,他盯着资料的眼神仍然像手术刀一样善于分析,但并不让冷航觉得冰冷。
“资料看不出问题,”他抬起眼,不动声色地看着冷航,“问题是不是出在其他方面?”
冷航猛然想起凌晨时召开的碰头会议。吴副局长注视冷航的眼神也是这样,平日爱笑的他说话时没带微笑。说是总结鉴定结论,他却说到冷航去云端的目的,冷航在云端所做的工作,以及发生的后果——他认为这是冷航私自行动、鲁莽行为造成的后果。
他为什么拿冷航去云端的行为说事,把他的所作所为说得如此不堪,难道背后真的有着不可告人的动机?当时,冷航就想起老一辈的教导,如果一个人存了不良的动机,他说的每句话便有了目的,那就是可以从公开诋毁你的行动中得到某种好处,这与公平或者真相没有一点儿关系。想象一下,如果吴副局长这样拥有权力的人,对你去云端的行为不满,他要给你一双小鞋穿,会是什么光景。
冷航认为去云端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过于轻敌。但就像前辈教导的一样,机关斗争或者说圈子斗争从来是不讲理性和原则的。把柄,可以无中生有,也可以上纲上线。人从来不缺乱打棍子、乱扣帽子的天赋。制度和纪律并不一定用于惩恶扬善,只是为了确保在对待每一件事情、每一个干部的问题上讲究良心,力求公平、公正,却没有半个人关心是否有违制度制定者的初衷,或者官员败坏法纪会影响政府在大众心目中的信誉。
不过,在这件事情里,也不一定是特别针对冷航,只是因为涉及杨帆。
“你是暗示我?”冷航惊讶地问。
“我不需要暗示什么。”陈鲁民说,“在你来之前,方梅给我打了电话。那个杨帆也许不值得你如此帮衬。我似乎不止一次告诫过你,人要讲感情,但不能被义气蒙住了眼睛。你很讲感情,但有时感情成了义气。义气是警察的大忌。这个世界充满了浑蛋,甚至不排除上层。我听说,那个杨帆似乎被惯坏了,成了其中之一。”
杨帆玩弄女性的事情确实让他臭名远扬,但陈鲁民知道此事,肯定是方梅提到的。
方梅对杨帆很反感,甚至因为冷航帮助杨帆,跟他吵过一架。那是他们结婚六年来,第一次吵架。但冷航并没有因为跟妻子吵架,而停止帮助杨帆。因为那一次,冷航觉得杨帆是被人陷害的。
那是去年秋天,一个女孩突然跑到局纪委,告杨帆把她搞怀孕了,又始乱终弃。她拿出医院的化验单和杨帆跟她外出的录像、照片等证据,要求局纪委为她做主,让杨帆马上娶她。纪委找到杨帆,杨帆一口否认,说他虽然跟她认识,曾经一起像朋友一样唱歌、跳舞、吃饭,但绝对没有发生过性关系。
这种事情其实不用争执,最简单的途径便是亲子鉴定。
冷航跟杨帆说出这个主意,问他能不能硬气一点儿。杨帆当即跑到纪委,提出亲子鉴定要求,并说如果是他的骨血,他承担一切责任。但是女孩不肯。如此纠缠了一阵,不久,便传来了女孩流产的消息。
杨帆跟冷航说过他所有的风流韵事,不论是对方如何吵他,他都承认,并勇于承担责任。唯独这个女孩的事,他矢口否认。冷航觉得有必要帮他。
这个女孩便是分管刑侦的吴副局长之女,自幼便因管教不力,在网吧和歌舞场所瞎混,现在还不到二十岁。
吴副局长本来要将杨帆开除出去,甚至企图栽赃嫁祸将他送入监狱,但因为冷航的帮忙,市局党委只把他下放到云端派出所。现在,杨帆又惹出事端,冷航还在极力帮他,吴副局长焉能不气?
“陈主任,你经常教导我,刑警的根本在于祛邪树正,去伪存真。我只是在做你教我应该做好的事情。”
“有时,沉默并不违背法律精神。”陈鲁民叹了一口气,说,“好吧,我们没必要再纠缠这些事情,我只是希望你在职场能够小心谨慎。方梅是对你寄予厚望的。”
冷航知道方梅做这一切,都是出于爱他,出于希望他在职场一帆风顺。冷航大学毕业后,她实习期结束,顺利地转成了法医检验鉴定中心的正式员工,当了新调入的陈鲁民的助手。接下来,她本可以在省城结婚生子,过平静富足的日子。但为了爱情,她跟冷航来到偏僻的戎城。她在这里举目无亲,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冷航的身上。
冷航点点头。方梅每次讲起陈鲁民,就像讲起她自己的父亲,她对陈鲁民的感情肯定不亚于冷航,而陈鲁民待她,也丝毫不逊于冷航。
陈鲁民突然朝门口瞥了一眼,说:“如果不出意外,我想是我的助手来了。她带来了我们的午餐。”
冷航听见轻快的脚步声和塑料包装袋的摩擦声,一个温柔的声音喊道:“老师,您在吗?”
“进来吧,珊珊。”陈鲁民坐着没有起身。
一个穿着时尚连体裤的女孩出现在门口。纯净的白色和清甜的粉色美妙融合,胸前的荷叶边唯美、飘逸,小脚裤刚好盖住膝盖,松垮有型,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女孩曼妙的身姿和脱俗的气质。冷航差点儿看迷了眼,还没看够,三个包装袋递到了他手里。“这个袋子装的是饮料,这个装的是饭,这个装的是四份菜,你和老师各取所需吧!”
“珊珊,辛苦你了。去做检验准备吧。穿上白大褂,别把你师哥的眼睛给迷花了。”
女孩对着陈鲁民和冷航行了个点头礼,便走了出去。
陈鲁民将杂乱的桌子铺平整,再摊上一张报纸。冷航把菜肴一字排开,一盒饭恭敬地递到老师手里。他一直在想着尊师如父的这个话题,其实一个人在成年及成年以后,受师长呵护和教导的机会比父亲更多,受影响也更大,事业路上遇到好师长等于成功了一半。
“这个人的死亡也许真跟我的轻率有关。”冷航打开盒饭,边吃边说,“我出于好奇,以私人的名义去云端了解情况,发现了这个人,没想到他会碰壁身亡。”
陈鲁民抬头看着冷航,冷航的“好奇”引起了他听下去的欲望。
冷航喝了一口饮料,接着说:“你知道,云端那个地方有下蛊的传说。杨帆给我写邮件说,他可能被人下了蛊,魂魄经常走出去在外面游荡。唔,我是不相信那些东西的。但他说得十分详细、有理有据,这就让我有兴趣去揭开谜底。”
“结果你发现这个死者就是扮演杨帆魂魄的人?”陈鲁民更不相信下蛊会出现所谓的游魂。
“是啊。而且他行动十分诡秘,在我没有发现他就是杨帆‘魂魄’扮演者之前,我就发现了他的神秘,结果在跟踪的过程被他发现,中了他的金蝉脱壳之计。”
陈鲁民十分不解。“你怎么这么大意?”
“我始终很小心。但没想到云端那种小地方,还有这种高人,而且他还有同伙,可能是利用同伙逃脱的。今天上午,我电话通知巴宁警方对一些嫌疑对象进行搜捕,不知能否从中发现有关线索。”
陈鲁民将饭盒推在一边,掏出香烟。不知什么时候,珊珊坐到了冷航的身后,看到陈鲁民的动作,立即趋身向前,给他点上。他吐出一口白烟说:“我想,这不是一起简单的冒充别人身份引起的自杀身亡事件。他的自杀必定另有缘故。”
“是的。杨帆在云端跟一个叫卿小玉的导游女孩谈恋爱。在死者的身上搜出了卿小玉的照片,而且有死者与卿小玉两人的合影,似乎说明死者跟卿小玉可能也是恋人关系。”
“哦,查过这个女孩没?”
“查过了。她是戎城本地人,父母都是三线工厂的下岗工人,她旅游学校毕业后,被聘到驻云端的旅行社当导游。女孩十分上进,今年通过了南海大学研究生考试的笔试,但在复试中,导师出事,取消招生,失去了读研机会,又回到了云端。”
“她与死者的合影是在云端拍的?”
“不,在上海。”
“那就是说,他们是在上海认识的。”
“但是十几个小时过去了,卿小玉除了一直哭泣,死活不肯承认她认识死者。”
“哭泣是女孩掩饰真相的手段。”珊珊插嘴说。
陈鲁民不置可否地吸着烟。“也许你可以让杨帆跟她做做工作,”他看了珊珊一眼,“对女人动之以情,可能见效更快。”
冷航也学着陈鲁民的样子回头看了珊珊一眼。这个女孩机灵聪慧,擅长打扮,但长相普通。“我可以试着联系一下。”
“好吧,我不是刑侦专家,让我们去做好自己的专业。”陈鲁民站起身,珊珊赶紧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放进垃圾袋里。
这里的检验室与戎城的差不多一样,腐肉和福尔马林的气味同样令人作呕。只是这里的仪器比戎城先进,检测方式更为精密,鉴定证书更为权威。这里出去的鉴定结论从未在法庭上遭到质疑。
珊珊从架子上拿下手套和塑料围裙,在写字板上夹上各式表格,虽然所有信息一律录入电脑,但纸质表格从未少过。陈鲁民从冷航带来的检材里取出一些东西装成玻片,细致地放进处理机。他认真地盯着显示屏,仪表盘上绿灯闪烁,数据正在读取。
“听说这个人装扮成你的朋友,像幽灵一样在山里乱走?”珊珊悄声问冷航。
“云端有一个古国遗址,他装成幽灵出现在遗址里。”
“所以有人说是你朋友被下了蛊,走了魂?”
“乡下的人大致是这样认为的。”
“你见过被放蛊的人吗?是不是很怪异?”她似乎不仅是好奇,脸色苍白,很不自在地盯着冷航带来的检材载体。
“蛊不过是一种毒,没有传说中的那样神奇。”
“我以前在乡下就看到过被下蛊的人,疯疯癫癫的,不久就死了。”
冷航帮着把那些检材放进密封柜,回头看着她。她全身僵硬地靠在转角处,背对着陈鲁民,显然不想让他们的对话传进老师的耳朵里。
“那是一个外地青年,因为跟一个丈夫进城打工的女人偷情,被那个女人的婆婆下了蛊,生不如死地过了两个月,最后跳河死了。”
冷航十分不解地看着她。
“我觉得蛊是一种超自然的东西,就像现在无法解释的迷信一样。”她继续说,“前不久,南山县一个同行跟我说,他们那里的人如果要害人,就扎一个草人穿上对方的衣服或者放一根对方的头发上去,在草人身上钉满钉子,那个人就会痛苦死去。”
“那是无稽之谈。”冷航断然地说,“以前乡下是有这种迷信,但从未因此害死过人。不过,迷信,迷信,如果你迷信了,就会给你带来心理阴影。”
“不是这样的。南山县的同行说,他们一般不给中蛊的人解剖,因为那种尸体里含有蛊虫,一不小心,它就会飞出来,钻进法医的身体里。”
冷航摇摇头,说:“不可能的。”
“DNA检测是很简单的事情,你们却在报告上说,检测了三次都没搞准。你不觉得这很诡异吗?说不定,他还真的被你朋友的魂魄附了体,中蛊的人体内的分子可能都会变异,无论你们怎么检测,都发现不了原来的基因。”
听着她的话,冷航很不安。也许她是把冷航当下级,又确信陈老师听不到,所以这样胡言乱语。只是她有这些奇怪的思想,怎么跑来当法医?当感到事情不受自己控制,冷航的表现往往会变得非常客气。
“我们能力有限,所以来请教你。”
“或许,他来自外星(地),因而你们检测出来的分子找不到对等的信息。”她又提出另一种可能性,思维活跃得令人吃惊。
冷航没听清她说的是“外星”还是“外地”。她的话虽然怪诞,提到的所谓幻影、变异、外星,都是超现实的,但不能不令冷航深刻反思这次检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陈鲁民从检测台下来,珊珊马上住了嘴。冷航立即迎上去,他没说什么,却示意他们往右边走,那里有一道门。珊珊抢先打开,按亮灯。
这是一间小办公室,像陈鲁民的大办公室一样,一张电脑桌已经很久没有清理,纸张堆得满桌都是,书架上的书东倒西歪,还有些掉在地上。一沓沓连在一起的打印纸像手风琴似的因堆得太高而散开了,墙上和电脑屏幕上到处贴着鬼画符似的小纸条。
电脑正发出低低的嗡鸣声,主机的小灯闪动着,显然正在工作。珊珊在电脑椅上坐下来,拉开右边的抽屉,迅速翻寻着文件标签,又拿出一本登记册,让冷航签字。
“这个人会不会是某类变态狂?”陈鲁民出其不意地说,“他并不认识卿小玉,但暗恋她。于是,偷拍了她的照片,PS了两人的合影,满足自己的变态心理。”
陈鲁民长期从事刑事法医工作,这让他见多识广,提出的猜测是有道理的。对于变态狂来说,偷拍、PS照片不是一种罕见的行为模式,而且与另一种失常行为,即易容改面,将自己装成卿小玉喜欢的人的模样相符。但是冷航想这个人也许在预谋一个大事件,只是试图给人们一种心理变态的印象。
变态狂不太可能从上海追踪到云端这样一个穷乡僻壤来,不可能与一群流浪汉在一起并巧妙地逃脱冷航的追踪,不可能专门在遗址这样一个特定的地方冒充杨帆出现。他这么做,说明他不是寻常的变态狂。冒充只是他预谋其他什么事情的手段而已,这种疯狂的举动可能只是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而背后有着更加邪恶的动机。
冷航第一次见到那个死者时,就有一种直觉:这名男子很特别,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一种人。他处理事情干净利落,显得训练有素。这在冷航看来意味着他不仅不是本地人,而且是某个领域的专门人才。当然,有些流氓式的人物,长期在社会上混,他也可以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让人看出专业水平。但这种聪明的人,不会有追到云端的偏执。
“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很小。”冷航说,“要有证据证明,才能确认他是什么样的人。”
陈鲁民脸上露出难以解读的表情。
冷航接着问:“结论出来了吗?”
“出来了,等珊珊帮你打印一份,盖好章,你带回去。”
“我想在这里就进行同位素对比。”冷航以请求的语气说,“用你的证书进入系统。”
“有指纹数据吗?”
冷航掏出保密U盘,递给他,说:“他的十指我都取了过来,也很清晰。”
陈鲁民没有接话,回到检验室,检测台旁边有一台电脑。冷航环顾四周,注意到电脑后面有一捆粗粗的缆线沿着墙壁往上延伸,消失在天花板后面。每一条缆线上都有标签。
一边看着陈鲁民捣鼓电脑,冷航一边在脑海里回顾死者的行为细节,试图用那些细节构建一个关于死者的合理推论。这些年,冷航见过各种各样的罪犯和犯罪当事人,但这个死者看起来和别的当事人不一样。
尽管有五花八门的关于不可理喻的犯罪和荒唐古怪的行为的传说。然而一旦事情水落石出,大多数罪犯的行为动机都很容易理解。他们或出于愤怒、嫉妒,或出于贪婪、爱欲。即使那些疯狂行为也合乎逻辑。他们去偏爱的受害者可能出现的地点,装扮成某种怪异的形象去窥探,做出种种匪夷所思的怪异动作,都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
被人识破后,有的拼命逃走,有的跪地求饶,有的与发现者搏斗,试图掩盖犯罪痕迹。这些行为都合乎逻辑。但这个死者不是这样的。
陈鲁民操作一番后,将U盘插进电脑里,屏幕上出现全国大情报平台的界面。
信息化管理让一切进入信息平台的操作变得简便。
陈鲁民录入指令后,仅仅十几秒钟,死者的DNA信息就在全国庞大的数据库里走了一圈,但在亿万个同位素里,没有找到相似的,只得以空白的形式,重新跳了出来。
“啪”的一声,把冷航从刚才的冥想中惊醒过来。陈鲁民接着输入了死者的指纹数据。这次,电脑反应慢了一些。一方面,因为指纹数据库更为庞大;另一方面,陈鲁民是把十指数据一个个录入进行比对,一个人的指纹必须寻找十个比对结果。
有时候,一天一月甚至一年让人感觉只在一眨眼之间,但有时候,一秒钟都那么难挨。冷航紧盯着电脑屏幕,太阳穴位的脉跳如同“咚咚”敲响的战鼓,震得他心惊肉跳。
再慢也就几十秒钟的时间,再惊心也就几十秒钟的时间。没有信息的空白静静地浮在屏幕表面。
冷航拖了把椅子颓丧地坐下来。
“很失望?”陈鲁民轻蔑地看着冷航,“在戎城检测过三次,难道你们没有进入过比对平台?当然,你把希望寄托在我这里,我感到很高兴。”
“我想,你这里更先进,更快捷。”冷航黯然地说。
陈鲁民眼里掠过一抹不悦,他按摩着太阳穴。
“在进行DNA检测时,我把你的检材放进了毒化检验仪器里面,现在应该出结果了。”他说着,站起身来,“你给我的资料里面,竟然还没有尸体解剖的相关数据。”
冷航惭愧地说:“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情,法医准备今天上午才做解剖和相关检验。”
“你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他说。
毒化室就在隔壁,也许就在冷航跟珊珊聊巫术时,陈鲁民进去过一趟,冷航竟然没有注意到。
“你知道,我不是专业的毒化工程师,如果要准确的鉴定结论,得找他们才行。”陈鲁民一边说,一边走进室内,仪器已经停止运行,闪烁的绿灯告诉他们可以查看结论了。
冷航对毒化完全是外行,不论是屏幕上的图片,还是分子、离子方程式,他都看不懂。但,冷航看得懂陈鲁民的表情。
“听着,”陈鲁民说,“在你带来的检材里面,发现两类毒素成分:一类是自然毒素,取自云端本地的昆虫草木,含蛤蚧、红蜻蜓、淫羊藿、党参、黄芪、石菖蒲、巴戟天、甘草、肉苁蓉等粉剂,毒性较弱,不会害人性命;一类是化学毒素,没有检出我能提供的对比毒素。但是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它含有的毒素是我这里的仪器检测不出来的。”
冷航听着,心里响起一个炸雷。陈鲁民说到的自然毒素成分,他从民俗资料里看到过,正是制作花蛊的方子里说到的东西。制蛊者将那些昆虫草木烘干,研磨成粉,制于符篆之上,即是花蛊。
陈鲁民并不知道冷航此时的心理,他拿起冷航送给他的死者资料袋,找到一个信封,从里面倒出几张现场照片。
“你看。”他继续说,“你介绍说他是碰墙而死,照片上他脑后出血、嘴角冒血是正常的。这是晚上拍的照片,排除光线造成阴影的原因,脑后和嘴角的血色明显不同。你仔细看看,嘴角的血是不是有些发乌?”
冷航拿起头部照和上半身照对比着,陈鲁民是对的。但是在昨晚的案情分析会上,不论是冷航,还是其他民警,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出来。
“我这里做的是一些常规毒素检测。死者确实吞了毒,而且有两种,但致他死亡之毒是非常规的。”他抬头看着冷航,眼里充满了血丝。
陈鲁民的意思非常明显:致人死亡的毒素能显示死者身份的特殊性。
死者是什么来路,能够拥有非常规的毒药?毒药的管制是非常严格的,非常规的毒药本身就十分稀有,流通渠道极小,一般人,包括一些医药工作者都难以看到,更不用说买到。当然,也不排除特殊机遇获得。但是这个死者,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让他身边既带着蛊毒,又时刻带着非常规的毒药,时刻准备着吞毒自尽呢?
“对不起,是我们工作做得不细致。在DNA检测中碰到麻烦,我只想到来向你求援,没有关联其他信息就过来了。你这又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能够给你一点儿提醒,我就很高兴了,谈不上上课。”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帮我个忙。”冷航说,“我想请你去戎城,自始至终监督尸体解剖工作。”
“为什么?”
“我发现自己从去云端以来,一直太轻率。我想时刻得到你的提醒和忠告。”
“你先回去吧,我会时刻关注案件进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