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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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蝶恋花

(一)紫玉成烟

葬花山庄里种满了各式各样珍贵的花,被微风吹得此起彼伏,俨然一片烂漫而绚丽的汪洋。香气在上空浮动,引得一群群五彩斑斓的蝴蝶翩跹飞舞,景色十分醉人。

缤纷的花瓣随风飘进百花亭,轻轻地吻着薛红蝶那绯红色的衣裙。然而,纵使眼前是此等绝美的景色,薛红蝶却始终愁眉不展。

“夫人,紫木堂的老颜求见。”手下来报,打断了薛红蝶的思绪。

“不见。”薛红蝶正愁闷着呢,哪有闲情逸致接见葬花山庄众多分堂里一名职位低微的属下?

“但是夫人,他有一样东西给你,说你见到这东西,一定会见他的。”那手下也看出薛红蝶现在的心情不太好,小心翼翼地道。

薛红蝶接过那递来的东西,那是一块紫玉,其正面刻着“此生永,乐安宁”几个篆字。她全身一震,忙叫人带老颜进来。

老颜身形佝偻,皮肤黝黑,头发稀疏。薛红蝶以前见过此人,虽然没有与他交谈过,但对他的印象却很深,因为老颜看起来比他的真实年纪要大得多。

“老颜,这块紫玉你是怎么得来的?”薛红蝶开门见山地问。

“我叫颜灭。夫人。”老颜很认真地看着她。

“颜灭?”薛红蝶看着他那凌厉的目光,怔了一怔。像老颜这个模样的人,不论是谁见了他,喊他的名字,都会在前面带个“老”字。当然,一名卑微的属下,竟然用这样的语气跟庄主夫人讲话,着实有些造次。

老颜似乎没有觉察薛红蝶的不满,独自望着园中百花,深深地吸了一口随风而来的香气,仿佛极其沉醉:“古人赏花有三品:‘茗赏上,谈赏次,酒赏下。’当着如此百花,娇艳欲滴,如不泡上一壶茶慢慢品尝,岂不是暴殄天物、大煞风景?”这个老颜一向寡言慎行,可此时在薛红蝶面前竟然说这么多,和平时判若两人。

几名花士看不过去,意欲斥责老颜。薛红蝶却摆一摆手,吩咐下人:“上茶。”

老颜接过茶碗,跷起小指、中指和拇指如拈兰花般拈起碗盖,然后绕着茶碗边缘摩擦,左三圈、右三圈地磨了一会儿,方将茶碗轻轻凑到鼻尖,闻一闻那散发出来的茶香。

薛红蝶心里怦然一跳,她看得很仔细,这个动作分明就是在模仿花错!花错喝茶时的习惯与他人不同,喝茶要更有耐心、更高雅。但是这些优雅的动作,发生在老颜身上,却显得十分怪异。

“他为什么要模仿花错呢?”薛红蝶想着,不禁皱紧了眉头。

老颜嗅到茶香后,却没有喝下去,反而皱着眉头问:“怎么不是夫人喜欢的碧螺春?”

薛红蝶不知这老颜从哪里得知自己喜欢碧螺春,但“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此次前来难道只是为了与自己谈论茶道?薛红蝶于是回答道:“碧螺春庄中没有了,迟些叫下人去买,先生姑且将就着吧。”

虽然是敷衍,但由“老颜”改称“先生”,薛红蝶还算客气,也看得出她对他的重视。老颜呵呵一笑,放下茶碗说道:“夫人无非是想从老夫口里知道这块紫玉的来历。现在我将其完璧归赵,夫人请收回它吧!”

这块紫玉确实是薛红蝶之物。五年前,她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官人花错,只是没过几天,这块玉就丢了。她曾为官人轻率对待自己的心意而气恼了几天,慌得官人花尽心思哄了她多天,但她还是耿耿于怀,毕竟那是极其名贵的苗疆冻玉。

失踪了五年的紫玉为何会出现在老颜手中?

“咱们开门见山地说吧,”薛红蝶问,“你在这时候拿出紫玉,肯定是知道我心中的烦闷。”

“是的,夫人。”老颜不紧不慢地道,“夫人现在会如此烦闷,是因为夫人的一样东西不见了,这样东西说来让人难以置信,他就是我们葬花山庄的庄主花错。”堂堂一个世家庄主无缘无故地失踪,说出去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官人不见了,那更是一个笑话。这些日子,薛红蝶一直静观其变。若是花错被绑架了,不用她找,绑架者自然也会找上门来。

薛红蝶仔细端详老颜,只见他脸颊瘦削,嘴唇干裂,眼角密布一条条鱼尾纹,头发所剩无几。如不是那双眸子昭示着他精华内敛,他看起来就像一具上个朝代留下的干尸。她心中大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难道这个老颜就是那主动找上门来的人?

“人生无常,有时难免会失去一些东西。但最美妙的莫过于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就像这块紫玉,由于夫人心有所挂,所以此刻想必欢喜若狂。夫人内心必定十分期待对花错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吧。”老颜笑呵呵地道,在他口中只称“花错”,不叫“庄主”,作为属下这已是大不敬。

薛红蝶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喝道:“老颜,你若是知道庄主下落,快快说来!”

“我叫颜灭。夫人。”面对庄主夫人动怒,老颜依旧无动于衷地再次强调道。薛红蝶望着这老鬼朽木般的眼神,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有些东西失去了,夫人会知道;但亦有些东西即使失去了很久,夫人也不一定知道。请问夫人,花错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

“五天前。”

“五天前?”老颜苦笑,摇摇头,“夫人真的那么肯定?”

薛红蝶一怔,听老颜的语气,似乎花错失踪不止五天。可不对啊!五天前她还和花错在这万蝶园中散步呢!她再看看这个神秘的老颜,见他眼里闪过一丝诡异的神色,薛红蝶心中一凛,怒道:“是你绑架了庄主!”

“我没有绑架花错。”老颜答道。

“那你至少知道他的下落,你不说出来,就别想活着离开葬花山庄!”薛红蝶言辞十分犀利,底下十几个手持利剑的花士从花丛中闪出,将百花亭围了起来。

“死?”老颜哈哈大笑,情绪有点激动,喊道,“夫人看我这个模样的人,难道不像已经死过多次的人吗?我还怕再死一次吗?”

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薛红蝶倒拿他没有办法了,只好挥一挥手,暗示花士退下。那些花士后退几步,垂手而立。薛红蝶盯着老颜,问道:“那你想怎样?”

“我没有绑架花错。他其实一直在你身边,只是你没有发现而已。”老颜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要和你玩一个游戏。游戏进行中,花错不会出来见你,你如果想见到他,就要顺着我的指示,自己寻找。”

薛红蝶暗叫晦气,遇着一个疯狂的家伙。现在可以肯定是老颜把花错藏了起来,但这个捉迷藏游戏的背后到底有什么目的?金钱,还是权力?委实令人费解。薛红蝶隐隐觉得一个巨大的阴谋已经酝酿了很久。

“第一个提示我已经给你了,就是这块紫玉。夫人多想想有关这块紫玉的事情,就会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了。要是想不到……嘿嘿,就怪花错福薄命浅了!”老颜说完便转身离开百花亭,一副没有商量余地的模样。周围的花士侧身让开条路让他通过,老颜消失在花丛深处。薛红蝶见此,使了个眼色,只见群花烂漫中闪过数条人影,向老颜消失的方向追去。

薛红蝶握着那块紫玉,仔细琢磨。即使烈日当空,这玉握在手里亦能产生一股寒气,由掌心直透肺腑,感觉和握着冰块一样,极其罕有。

“娘,爹怎么还不来看圆儿?”一个稚嫩的声音打断她的沉思,是她儿子圆儿,圆儿其名取自“花好月圆”之意。

薛红蝶在圆儿的额头上亲了一下,笑道:“你爹外出几天,很快就会回来。到时他会给你带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回来。”

“真的?”小男孩喜形于色,一点也没察觉大人话语下的沉重,兀自追蜂扑蝶,在花丛中玩得不亦乐乎。

不一会儿,两名花士带来了紫木堂的柯堂主。柯堂主对刚刚发生的事情有所耳闻,吓得伏地不起,颤声道:“夫人,这事与老朽无关啊!”

薛红蝶冷冷地道:“与你无关?老颜出自紫木堂,是你一句话就能推脱的吗?”

“该死,老朽该死啊!”柯堂主吓得面如土色,“老朽这就派人去找他,非把他抓来见夫人不可!”

“不用了!”薛红蝶冷笑,这老颜狡猾得很,岂是他能够抓到的,“给我说说这个老颜。”

“是。”柯堂主擦了擦汗,定了一下神道,“这老颜两年前入了紫木堂,向来孑然一身,做事规规矩矩,没立过功,也没犯过错。属于那种你不说,还真想不起来的人。老朽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薛红蝶皱着眉头,柯堂主一番话说了等于白说,听他的介绍,显然他也不知道这个老颜的底细。

正在这时,只见手下抬着数个担架进来。薛红蝶一看,上面躺着的都是刚才她示意去追踪老颜的花士。

一名花士禀告:“大家悄悄追着那老家伙,来到一座小丘,突然有数十名黑衣人从山坳冲出来,他们手里拿着一把状似新月的弯刀,动作迅捷无比。除了担架上的几位兄弟受了点伤,其他的花士都死了,所以我们只好眼睁睁看着老颜混在黑衣人中扬长而去。”

“黑衣人?”薛红蝶心中一凛,看来这老颜绝不是孤身一人行事,在他的背后有一股神秘的力量。

那花士顿了一顿,又道:“夫人,老颜有一句话要我转达给您。”

“什么话?”

“他说:‘这个游戏夫人一个人参与就好了,我不希望有其他人掺和进来。’”

薛红蝶知道自己已经陷入老颜的“游戏”里面去了,要救花错,只有按照游戏的规则玩下去。

现在,游戏开始了。

她看了看那块紫玉,开始想和这块紫玉有关的事情。

这块紫玉产自苗疆,但她和花错都没有去过苗疆,他们也没有来自苗疆的仇家,因此应该和苗疆没什么关系。她五年前托人从苗疆购买了这块紫玉,原本是作为礼物送给花错的。紫玉的背后有一些花纹,上面有砖墙、角檐,还有铜钟和水井,看起来像是一座庙宇。

记得花错接过紫玉的时候,忍不住啧啧称赞,然后忽然叫道:“小蝶,你看!这不是碧霞山的北雁寺吗?”

他一说,薛红蝶立刻醒悟,那些线条勾勒出来的不正是碧霞山上那座雄伟的寺庙吗?

“北雁寺……北雁寺!”

薛红蝶马上醒悟,这块紫玉的提示就是北雁寺!

北雁寺从前香火鼎盛,薛红蝶经常来此酬谢神恩。只是这几年不知何故,里面的僧人跑光了,到处长满野草,蛇虫出没,寺庙也完全荒废了。

对于北雁寺的衰落,薛红蝶一直觉得惋惜,因为北雁寺是她和花错初次相识的地方,也是他们情定终身的地方。

薛红蝶本是附近州郡一处花贩人家的女儿,因在水路运送花卉入城,被贼人拦江抢劫,她所有的亲人都被贼人杀了。她为免被辱,跳入激流……等她醒来的时候,已被人救到这北雁寺。

救她的就是葬花山庄的公子花错。她无法说清花公子看着她时,那异样的眼神是怎样的一种感情。她印象最深的是,当花公子将那伙拦江贼人全部擒来,在她面前把他们的人头统统砍下扔到滔滔江水中时,她是那么的惊讶。

后来的事情都是顺理成章的了。她成了花夫人,成了葬花山庄的女主人,还生下了圆儿……

天色渐明,薛红蝶登上碧霞山。山上忽然传来一阵悠长的钟声,沿途没有出现她想象中杂草丛生、蛇虫出没的颓败的景象,相反,路上竟然出现三三两两上山祭祀的人。

薛红蝶一怔:“难道北雁寺重开了?”

她正自踌躇中,忽有二人从她身边急急忙忙地上山。

“查明了,那伙蟊贼的老大是飞鱼帮的洪天养!”

“快去报告公子,公子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望着那二人,薛红蝶不由得感到错愕:“洪天养?那不是当年拦江贼人的贼首吗?他没死?”再看那二人的服饰,她又是一怔。那是葬花山庄的旧衣服,这种样式的衣服三年前已经不再穿了,现在怎么还有人穿着呢?他们是葬花山庄的人吗?他们口中的“公子”又是谁?薛红蝶疑虑重重。

葬花山庄向来一脉单传,花错是葬花山庄唯一的传人。这二人明明知道薛红蝶跟在他们后面,却视若无睹。薛红蝶全身一震,难道有另外一名“公子”,意图谋夺葬花山庄的庄主之位?花错的失踪和他们有关吗?

薛红蝶自然而然地推断下去:这个“公子”很可能是花家的庶出或者很久之前从花家分出去的旁支,所以他们的服饰一直没变。现在正组织人手回来夺位,老颜便是他们的目标。洪天养意欲向花错报复,自然要投靠这个“公子”……

可是不对啊!当年她明明看见洪天养的人头被一刀砍掉的,难道是……鬼魂?薛红蝶顿时觉得周遭阴风阵阵,令人不寒而栗。

她跟着那二人来到北雁寺前,北雁寺已修葺一新,和五年前没什么两样。

那二人径直走入后院,进了其中的一间厢房。薛红蝶觉得自己的谨慎有些多余,因为那二人根本就不看她,即使她跟踪得很明显,他们也毫不理会。

厢房里面传来一个声音:“洪天养作恶多端,天理难容,本公子今日一定要替天行道!”这人似乎就是那另外的一个“公子”。这声音有点熟悉,但薛红蝶一时却想不起是谁。

“擒贼先擒王,我要不要先拿下这人?”薛红蝶正犹豫着,忽听那人轻声道:“小蝶姑娘。”

薛红蝶一惊,还当他们对自己视若无睹,真是有点大意,现下这人叫自己,想必已有所安排了。她正想应答,听见那人又道:“你放心,你的大仇我一定会给你报的,你就好生在此休养吧。”

薛红蝶又有点奇怪,觉得他说的这些话很是熟悉,仿佛在哪里听过。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推开门,只见刚才上山的二人立在一旁,一位穿着华服的公子坐在床沿,床上躺着一个一脸憔悴的姑娘。那公子正含情脉脉地看着那姑娘。

“花错!”薛红蝶全身一震,脱口大呼,眼前这个人不正是自己失踪多日的官人吗?再仔细一看,那床上躺着的姑娘如此眼熟,不正是五年前被救上北雁寺的自己吗?

怪不得他们说的话那么熟悉,眼前所见的,就是昔日的一幕!他们的打扮、神情、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顿时唤起薛红蝶的记忆,一幕幕往昔画面重现眼前。

(二)蝶梦迷离

“你们是什么人?”薛红蝶大怒,她已经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这“花错”“小蝶”都是别人扮的,刚才上山的二人之所以穿着五年前葬花山庄的服饰,那是因为他们在上演五年前“薛红蝶被花错救到北雁寺”的一幕!

被薛红蝶一喝,那“花错”“小蝶”一脸错愕地看着门外的薛红蝶。

“夫人,怎么如此性急?这出好戏才刚刚开始,你就不看了?”老颜不知何时从暗处转了出来,皱着眉头看着薛红蝶。

“留给你自己欣赏吧!”薛红蝶喝道,“我已经找到这里来了,快把庄主交出来!”

老颜笑道:“我说过,花错是不会主动出来见你的,你要自己找。我精心给你安排了这出好戏,如果夫人连看完的耐心都没有的话,这辈子怕也见不着他了!”

薛红蝶怒道:“少装神弄鬼!今天不交出花错,你就别想离开!”她其实有点奇怪,虽然是演戏,但却和当年的情景一模一样,老颜怎么会知道她和花错之间的事情?

“是吗?”老颜身形蓦地一闪,身上发出数点寒星!薛红蝶急忙闪避,但是这数点寒星却不是射向她的,而是射向厢房中其他四人。那四人只是一般的戏子,中了暗器后立刻倒地身亡,而那老颜已跃出厢房。

薛红蝶一声大喊,只见不断有人影从原来埋伏好的地方跳出来,一路追着老颜出了寺庙。瞬间,呐喊声此起彼伏,老颜的四面八方顿时闪现出数条人影,将老颜包围起来。

老颜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薛红蝶冷笑:“出动‘十八天香绝色大阵’,夫人果然看得起我!”

所谓“国色天香”,“天香”是葬花山庄里级别最高的花士,他们全都是一流高手。由十八名“天香”花士组成的“天香绝色大阵”,迷幻重重,就是绝顶高手身陷其中,也难以全身而退。

薛红蝶道:“为了救庄主,葬花山庄不惜一切!”

“好!”老颜赞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突变,一道蓝光从他掌心射向天空,西北角蓦地传来一阵马鸣。接着,蹄声如雷,数十铁骑向这边飞驰而来!马上的黑衣人手持新月般的弯刀,直冲入“天香绝色大阵”,气势十分凶猛。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

那些黑衣人和花士厮杀在一起,他们马疾如飞,势如潮涌,占有很大的优势。饶是“天香绝色大阵”那样牢固的阵法,也被他们冲开一角。

薛红蝶见老颜的黑衣人训练有素,厮杀起来不慌不乱,似乎十分了解她这“天香绝色大阵”。厮杀了半晌,薛红蝶见一时间胜负难分,只好收阵,双方各自退开,对峙起来。

老颜得意地笑道:“看见了吧,我这‘黑月铁骑’不比你的‘天香花士’差!”

薛红蝶知道今日无法生擒老颜,喝道:“你到底想怎样!”

“嘿嘿!”老颜冷笑,“我想怎样?一开始我就说得很明白,我要跟夫人玩个游戏。但是你没有遵守游戏规则,我说过这个游戏只能你一个人参加,可是你为什么还带‘十八天香’过来?你如果遵守规则,这个游戏就继续;否则,这游戏就结束!”

游戏结束就意味着薛红蝶永远都见不着花错,这言外之意,薛红蝶自然听得出来。她大喊道:“你找人在此演戏,到底是什么目的?”

老颜似笑非笑地道:“我对夫人没有恶意,我只想帮夫人找回花错而已。我悉心安排这一切,自然有我的用意。夫人有心找花错,为何无心体会?这只是一个序幕,夫人好生看下去吧。”老颜拱一拱手,便带着黑月铁骑向西北而去。

“慢着!”薛红蝶突然大叫,“那第二个提示是什么?”

老颜的坐骑已奔出五六丈远,他的话随风传来:“第二个提示,夫人在这北雁寺好好想想,便会知道……”

望着那些绝尘而去的铁骑,薛红蝶心头一片怅然。老颜走后,北雁寺原先那点生造出来的人气,很快便消失不见。

山空寺寂,薛红蝶在厢房里独自冥想……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终于找到了花错,她喜极而泣,紧紧拥抱着他。她忽然抬起头,发现抱着的竟是那容颜丑陋的老颜。她大怒,拔剑砍下老颜的人头,丢到老远。她以为洗刷了耻辱,却发现老颜还站在她的对面。再一看刚才砍下的人头面容清秀,竟然是花错!一时间,花错和老颜都在嘲笑她,她晕头转向,分不清哪个是花错,哪个是老颜,吓得惊醒过来。薛红蝶一时有些分不清刚刚到底是梦是真。

过了一会儿,一名花士走了进来:“禀报夫人,这北雁寺的周遭我们已经查看过,那些野草是不久前被铲掉的,佛像也是新近粉刷的,摸上去还有点湿,估计这些都是他们连夜做的。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发现了。”

薛红蝶点点头,让他退下。她低估了老颜,他可以在一夜之间,将偌大的一座废寺重新修葺,其背后的人力、财力都不容小觑。

她从厢房出来,顺着走廊来到后院。她想不通老颜大费周章引她前来的目的。

“他下一步要干什么?我下一步又该去哪儿?”她边走边想,和那块紫玉一样,只有多想想有关北雁寺和花错的事情,才能找到第二个提示。

当日,洪天养那伙贼人被五花大绑摁在地上,嘴巴里被塞了棉布,支支吾吾地发出一些声音,似乎是要向花错求饶。当他们的首级被砍下,落入滔滔江水时,薛红蝶先是一阵眩晕,然后便放声大哭。但她究竟是哭大仇得报还是伤心命途多舛?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花错是她的大恩人,因此她便对他以身相许。但她并没有立刻嫁给花错,按照她乡下的习俗,双亲丧生,一年之内不得谈婚论嫁。所以她要在这北雁寺为父母守孝。

她信步走到一棵古老的槐树旁边,树干上挂着一个秋千。微风吹来,秋千轻轻地摇荡。薛红蝶闭上眼睛,记得当日曾和花错在此荡秋千,那些甜言蜜语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你是葬花山庄的主人,要你为我等待一年,不是委屈了你吗?”薛红蝶说。

“弱水三千,但我只取一瓢饮。”花错柔情脉脉,信誓旦旦,“我等你,别说是一年,便是一百年、一千年,我都等你。”

……

薛红蝶坐上秋千,紫藤条编织的秋千荡起来,一高一低,浩渺的江水帆影点点。那时她在碧霞山长住,花错也从葬花山庄搬了过来,守护她。花错事务繁忙,少不了早出晚归,走水路是最方便的。薛红蝶经常在秋千架上看见他下山、上船,泊船、上山,周而复始。她养成了习惯,每当花错外出,便在此荡着秋千远眺江面,等他回来。

现在,看着那似曾相识的帆影,她不禁疑惑,是不是他回来了?

一年后,她和花错成亲,由十多艘大船组成的迎亲队伍从水路出发,停靠在碧霞山下。葬花山庄的主人娶妻,那是轰动江湖的大事,婚事的所有环节都排场十足。从此葬花山庄的主人又添了一位。葬花山庄祖上规定,山庄部分权力由庄主夫人掌握。薛红蝶从老夫人手里接过一份连庄主都不知道的神秘人员的名单后,便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市井女子了。

秋千忽然停了下来。薛红蝶若有所思,老颜说第二个提示可以在北雁寺找到,但她在北雁寺守孝的那一年并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倒是一年之后,他们成了亲再次回到北雁寺的时候,她和花错大吵了一架,打那之后她便再没来过北雁寺。

薛红蝶好像知道第二个提示是什么了,她下了山,骑着白马跑到郊外,然后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静静地等待。

果然,西南方有两匹快马飞奔而来。前面的马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后面的马上是一位俊俏的年轻人。

红衣女子一脸伤心,回头大喊:“你不要追来,我不想看见你!”

年轻人神情急躁,叫道:“小蝶,你听我解释好吗?”

两人仿佛都没看见薛红蝶,策马从她身边奔过。薛红蝶自然认得他们,他们的装束、打扮就跟当年她和花错的一模一样。不用说,这二人就是老颜派来的、分别扮演“小蝶”和“花错”的戏子。

“驾!”薛红蝶跟在他们身后。“小蝶”和“花错”一路狂奔,不断争吵。薛红蝶知道他们争吵什么,那次她本来和花错到北雁寺酬神,却发现花错从前在此居住时留下的一封信,那信是飞鱼帮帮主洪天养写给花错的。

“大鱼吃小鱼”是江湖生存法则,飞鱼帮这种小鱼自然成为葬花山庄吞食的对象。洪天养忍受不了葬花山庄的压迫,只好向花错求饶,并愿意带领帮众投靠葬花山庄,祈求在葬花山庄下谋取一份差事。洪天养知道葬花山庄喜欢培植各种珍贵的花卉,为了表示诚意,便四处搜罗奇花异木。薛红蝶一家是在贼人疯狂的抢劫中遭逢大难的。她想起那些贼人被花错绑住跪在地上支支吾吾的神情,顿时恍然大悟。她的家人获难,是因为贼人要向花家进贡。“吾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吾而死”,花错虽然没有参与杀害她的家人,可他们却是因他而死!

薛红蝶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原谅他,他是她的官人,是她今生今世都要在一起的人;可若不是他,她的亲人就不会枉死,她又怎能跟一个和她亲人之死有关的人朝夕相处呢?她觉得非常伤心,扔下那封信就跑下了碧霞山。

花错正好看见她看信的这一幕,他想解释,可薛红蝶却拼命地跑,所以就有了现在二人一前一后,向着风鸣驿奔去的一幕。

薛红蝶跟着他们,知道他们将在风鸣驿前停下。她奇怪不已,这件事当时只有她和花错在场,为何老颜能把当日的情形丝毫不差地演绎出来?

“小蝶”的坐骑快到风鸣驿的那刻,突然立起。驿站里涌出数条毒蛇。“小蝶”吓得连声尖叫。

“不用怕!”“花错”从马背上跃起,跳到“小蝶”马上,勒紧缰绳,将白马稳住。抽出长剑,斩断几条扑来的毒蛇。

眼前这一幕,薛红蝶印象深刻,当日在风鸣驿出现的魔头是两兄弟,名唤“黑手双蛇”,二人长得一模一样,若非一个左手戴着黑手套,一个右手戴着黑手套,她根本就无法区分他们。葬花山庄曾将盘踞在君山二百多年的蛇帮歼灭。这“黑手双蛇”就是蛇帮的后人。

他们走得匆忙,没有任何花士相随,没想到落入了“黑手双蛇”的陷阱。这两个魔头本就难缠,又怀着灭门之恨,所以一上来就是一副与花错同归于尽的模样。

那“花错”十分镇定,一边和“黑手双蛇”周旋,一边向“小蝶”使眼色。“小蝶”不明所以,“花错”蓦地在她马臀上砍了一刀,她座下白马吃痛,向着碧霞山的方向狂奔。“花错”飞身而出,将“黑手双蛇”挡在她身后。

薛红蝶没有去追“小蝶”,而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花错”和“黑手双蛇”缠斗,因为她知道“小蝶”会回来的。

数十个回合后,“花错”击毙了“左手蛇”,却中了“右手蛇”的毒刺,虽然最后他也将“右手蛇”击毙,但他脸色乌紫,躺到地上不能动弹。

薛红蝶暗自奇怪:“他怎么中毒了?”她记得当年自己再回来时,花错受了严重的内伤,吐了一地的鲜血,却没中毒。

“花错”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甚至面目全毁。“黑手双蛇”的毒掌是选用百蛇之胆淬炼而成的,十分霸道和毒辣。薛红蝶突然一惊,那“花错”最后变得丑陋无比,怎么跟老颜那么相像?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由远处而来,逐渐靠近“花错”。他背向薛红蝶,薛红蝶看不清他的模样。他托起“花错”,将他扔到附近一个小山丘后面,“花错”已经昏迷不醒,对黑影所做的一切全然不知。

那人从小山丘后走了回来,脸上露出一阵奸笑。薛红蝶看清他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那人怎么长得跟花错一模一样?

那人回到风鸣驿,捡起“左手蛇”的手套,对着自己的腹部打了一掌,口里顿时鲜血狂喷。那人不痛反笑,倒在地上,仿佛在等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蝶”策马回来,看见那人倒在血泊之中,只当是“花错”,眼泪长流,连连大叫“夫君”。然后,费力将他扶上马背,然后一扬马鞭,向着葬花山庄奔去。

荒谬,荒谬!

薛红蝶大叫:“老颜你出来!你不用鬼鬼祟祟地藏着,你派人在此装神弄鬼,到底想说什么!”但四野茫茫,只有阵阵回声。她跑到那个小山丘后面,那中了毒的“花错”也不见了,地上留下一摊乌黑的血迹。

她独自在这空荡的郊外怔了半晌,忽然翻身上马,狠狠狂抽马臀。不用老颜出来,她已经知道了第三个提示是什么了。

葬花山庄的万蝶园。

薛红蝶策马回到万蝶园,老颜似乎和她开着玩笑,绕了一个圈,又回到她一直生活的地方。下人似乎都很奇怪,夫人怎么会一个人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她也不理会任何人,一下马就急急地奔向西厢。

那里是她和花错生活的地方,她推开房门,里面若是有人,肯定会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一跳。守卫森严的葬花山庄的夫人房里居然变戏法般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小蝶”,一个是“假花错”,他们对薛红蝶的突然闯入视若无睹。

“小蝶,你会原谅我吗?”那躺在病榻上的“假花错”正在含情脉脉地看着“小蝶”。他的表情、语气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薛红蝶若不是先前看到了他换走“花错”的一幕,根本就分不清他们!

“小蝶”将药碗放在旁边的桌上,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太好了!”那“假花错”笑逐颜开,将“小蝶”拥在怀里说道,“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这一幕,是“小蝶”救了“假花错”回葬花山庄后的事情。

由于感激他舍身相救,薛红蝶日夜守候在他身旁,悉心照料着他。“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的家人是死在洪天养等人手里,但这也不能完全怪花错。所以,在花错无限深情的攻势下,她冰封的心灵终于融化了,她心里只剩下感动,最终原谅了他。

看着眼前这些画面,薛红蝶忽然汗毛直竖,这两个戏子现在所说的每一句闺房密语,都和当初一样,最后难道……

可怕的一幕还是出现了。“假花错”和“小蝶”四目相对,激情在瞬间爆发……

薛红蝶看得面红耳赤,忽然感到了巨大的屈辱,蓦地大叫一声,拔出长剑劈向床上的二人。

血溅罗帐。“假花错”和“小蝶”被砍得血肉模糊,筋疲力尽的薛红蝶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三)暗香浮动

葬花山庄依旧是群芳斗艳,薛红蝶坐在百花亭中,无心观赏眼前的美景,只有天真可爱的圆儿无忧无虑地在园中玩耍。她暗暗叹息,要是每天都像圆儿这般快活地过日子,那该多好。

花丛中传来一阵骚动。薛红蝶淡淡地道:“来了就不用躲了,出来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不用她去找,老颜也会上门来找她。

“嘿嘿。”伏在地上的老颜站起来。对他而言,偌大的一个葬花山庄似乎毫不设防,他来去自如,因为他对这个地方太熟悉了。

薛红蝶知道,这场戏演到现在,除了老颜,已无人可以收场,他才是真正的主角。现在差的是一个结局,这个结局必须由老颜来完成。结局如何,那就要看老颜打算如何演下去了。

她现在面临着一个抉择,一个千难万难的抉择。而老颜是影响这个抉择的重要因素。

“小蝶,你明白了吗?”老颜柔和地道。

“明白什么?”薛红蝶激动地道,“你以为你的把戏可以骗得了我!”

“你难道到现在还不接受这个事实?”老颜苍凉一笑,黝黑的脸满是沧桑,“那块紫玉其实从来没有丢失,我一直带在身上,只是那个赝品不曾拥有,所以向你谎称不见了。你送我的东西,我一向珍而重之,岂会不见?如今,我命人在你面前重现以前那些往事,难道你就没想过,我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情如此清楚?”

薛红蝶全身颤抖,是的,老颜命人在她面前不断地重演往事,每个细节都和过去一模一样。如果他不是花错,不可能清楚这些事情,也不可能知道他们之间那些亲密的言语!

霎时,她泪如泉涌,颤道:“花大哥,真的是你吗?”

老颜知她开始相信自己了,内心十分激动,将她拥入怀中,道:“除了记忆,我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我就是花错,所以我要将我的记忆给你看。那日我中了‘右手蛇’的毒掌,他们当我已必死无疑,将我扔到荒山野岭喂狗,却不知我自小身上就涂着一种奇特的花粉,可解百毒。只是这些花粉救回了我的性命,却救不回我的容貌。”

“我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而且功力全失,我几欲疯狂。我不敢回葬花山庄,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修炼。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恢复功力。我想恢复我的真实身份,我暗中组织了一支黑月铁骑,用来对抗葬花山庄。可葬花山庄实力雄厚,那骗子又瞒骗了所有人,即使我将他抓起来,也没有人会相信我。所以,我潜入紫木堂,先获取你的信任。但当我跟你迎面相对之时,你并没有认出我。于是我想和你玩个游戏,一开始我就提示你,花错失踪不止五天,他失踪足足有五年!我要你顺着我的提示去寻找花错,就是希望你发现,你真正失去的人其实一直在你的面前!”

薛红蝶抹干眼泪,她终于知道北雁寺后来为什么会被荒废,因为花错是北雁寺最大的恩客,假花错不知个中情由而无心顾及,北雁寺便维持不下去了;老颜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故意露出喝茶的动作……她好像瞬间明白了这些事情,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忽然问:“他是谁?”提到这个“他”,她心里一阵割痛,这个陌生的“他”与她以夫妻之名共处了五年,而且还有了圆儿。

“他叫卓重生,”老颜咬牙切齿,目露凶光,“是附影门的人。”

“附影门?”薛红蝶掌管葬花山庄的大小事务,遍知江湖事,但却从来没听过这么一个门派。

“我之前一直不知道武林中有这么一个门派。附影门神秘莫测,门派人数不多、居无定处,他们不以扬名立万、扩充势力为目标,而是花尽心思成为他人的代替品!”

“代替品?”

“是的。他们会根据自身的特点,比如相貌、身高、年龄等,然后专门在江湖中寻找那些有名望、有实力的帮派领袖,发现和自身长得相像的,便像影子般地长时间在暗中刻意模仿他,然后设法取而代之,无声无息,谁也察觉不了他们。他们不劳而获、坐享其成,就像一群在黑暗中寄生人体的寄生虫!”老颜说到气愤的时候,双掌啪啪作响,显然对那个和他无冤无仇,却平白无故毁掉他一生的“寄生虫”恨之入骨。

“为了报复,我彻查附影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附影门的门主天岚鬼叟,我在搜查天岚鬼叟的遗物时,无意中发现附影门中已有七人鸠占鹊巢,其中包括排教教主萧风澜、蝎尾帮女匪首冯七娘、十二连环寨寨主石千钧等。这些人与门主有一套单向联系的方式,与其他同门无丝毫来往,一旦他们成功夺位,附影门会烧掉他们的资料,因此知道他们身份的只有其门主。除掉天岚鬼叟后,我掌握了附影门的资料,将附影门控制在掌下。我原本打算灭掉附影门,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我要利用附影门为我培养大批门徒,我要让所有人都尝尝我的不幸,我要让我的门徒成为各派的掌门,那样整个江湖就是我的了!”老颜说到兴奋处,忍不住哈哈大笑。

薛红蝶倒吸一口冷气,眼前这人虽然容貌不再,但昔日的野心却一点没变。

“卓重生确实有本事,当年我居然一点也没注意到他,所以中了他和‘黑手双蛇’联手设下的圈套。但话说回来,这人实在平庸,只会守家,不会开拓,否则葬花山庄早就执武林之牛耳。他没有资格拥有葬花山庄,我要夺回我的一切。”

薛红蝶问道:“你打算怎样恢复身份?”

老颜喟然长叹:“我现在叫颜灭,容颜尽灭的颜灭。我再也做不回以前那个花错了。小蝶,这些年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手握大权之时,身份便不再重要。所以,我打算拿回属于我的一切,却不打算恢复身份。”

他见薛红蝶不是很明白他说的话,便道:“我如今这模样,如何能够服众?卓重生能够代替我,我也能够代替他,我早已物色了一名弟子,到时他将成为新的花错,但完全听命于我。这样我就能执掌葬花山庄,又不会被人知道我的秘密。”花错是一个非常爱面子的人,若让人知道他变成现在这个模样,那简直生不如死。

“卓重生……”老颜忽然神情肃杀,一字一字地道,“必须死。”

虽然薛红蝶早有准备,但老颜亲自说出来,她心中还是一阵惊慌。老颜接着沉重地道:“葬花山庄还有许多人,包括紫木堂柯堂主等,他们都是趁卓重生冒充我的时候,在葬花山庄建立了自己的势力,必须要铲除。”

薛红蝶蓦地问:“圆儿呢?”圆儿是老颜失踪之后出生的,他是卓重生的骨肉。

老颜搂着薛红蝶的双肩,眼里闪着异样的神采道:“不属于我们的东西,不要留下!”

薛红蝶浑身一颤。

老颜柔声安慰她说:“我们还年轻,还会有孩子的。你放心,这事你不用管了,我会办好的。”

薛红蝶眼泪盈眶,但还是点了点头,低头沉思一会儿,忽然抬起头,目光毅然:“我要见见他。”

谁也不会想到,卓重生竟然就被藏在万蝶园的地下室。薛红蝶咬牙切齿,死死地盯着这个人。这个人冒充她的官人跟她生活了五年,并且生儿育女。

她拔出短剑。这一剑下去,便可将这个凌辱自己多时的禽兽杀死。在这瞬间,往昔那些美好的画面纷纷涌现至眼前,一时间是也?非也?真也?幻也?竟分不清了。

“刺下去!这一剑刺下去,噩梦就结束了!”老颜站在她背后,催促她刺这一剑。

“是的,该结束了。”薛红蝶自言自语道,抡起短剑。老颜黑黝黝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但见寒光一闪,老颜的笑容戛然而止。

薛红蝶松开剑柄,轻轻地闪到一旁。

老颜万万想不到,薛红蝶这一剑刺向的竟然不是那赝品而是他!他握着锋利的剑刃,鲜血从他身上流出,千辛万苦策划的一切换来的却是这个结果吗?他不解地看着薛红蝶,连声问:“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薛红蝶哈哈大笑,目光变得有点凶狠,“因为你才是我的噩梦!”

“我是你的噩梦?”老颜的瞳孔迅速收缩。

“是的!”薛红蝶大声道,“从你为讨我欢心将洪天养一干贼人的人头砍下江中开始,我就非常害怕你!你是个充满野心的家伙,你每天想的事情就是如何征服这个江湖,谁不服你,你就除掉谁!”

老颜摇头,显然不敢相信她的话。

“你不信,还是不甘?”薛红蝶冷笑,“你一定认为,你救了我,替我报了仇,还让我当上葬花山庄的女主人,我应该感激你。我没有倾城绝色,没有显赫家世,与你门不当户不对,江湖中有那么多名门世家的千金你不去追逐,为什么偏偏看上我这个市井出身的平凡女子?那是因为你看上的是我的无知和善良!”

“我是真心的……”老颜颤声道。

“哈哈!”薛红蝶放声大笑,“不要再骗我了!你娶我,那是基于你家族奇怪的密令而已!你就是为了得到葬花山庄最厉害的那支力量——暗香花士!”

老颜全身剧烈颤抖,不明白这女子何时洞悉了他的秘密。葬花山庄最厉害的其实不是天香花士,而是那支神秘的暗香花士。这股力量一直掌握在葬花山庄女主人的手里。男主人对暗香花士的姓名、人数等情况一无所知。天香花士都是一流高手,但一个暗香花士却可当十名天香花士,而且据说人数比天香花士还多。暗香花士的强大可想而知。所以,虽然葬花山庄的男主人可以在江湖中呼风唤雨,但实际他们掌握着的仅仅是葬花山庄不到十分之一的力量!

建立这一切的是葬花山庄的祖师婆婆,她是一个为情所伤的奇女子,她凭借一身绝世神功在江湖中建立了功业,令群雄低首,却偏偏为情所伤,从此对男子恨之入骨。于是在她有生之年,将其最厉害的弟子、亲信、部下隐藏起来,组成一支可怕的神秘力量,并立下遗训:这股力量由庄主夫人掌握,一任传一任,世世代代,终身守护着葬花山庄的女主人。

祖师婆婆精心设置的这股力量,数百年来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行,谁也无法改变。

花错从典籍中得知暗香花士的厉害,对这股力量万分神往。但葬花山庄祖规森严,他的娘亲不肯向他透露半分。为了得到这股力量,他选中了毫无心机的薛红蝶做妻子,希望从妻子身上得到这股力量。那日在碧霞山下救了薛红蝶后,得知是洪天养等人干的,他立刻心生一计,假意接受飞鱼帮的贡品,然后将他们擒住,为了博取薛红蝶的好感,便当着她的面将他们杀掉,然后百般殷勤,甚至不惜清心寡欲地在北雁寺陪她守孝一年,完美演绎了一场“痴情公子遇上落难佳人”的好戏,就连他的父母都相信他对薛红蝶的确是一见钟情、一往情深,从而答应了他们的婚事。婚后,他娘便将暗香花士的密令传给了薛红蝶。

可是,就在他认为时机成熟,可以向妻子询问密令的时候,他被附影门盯上了。几经波折,他才除掉了附影门,拔掉了蠹虫,可是没想到他的所思所想全被薛红蝶看破。

老颜后退两步,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般看着薛红蝶,难道他一直都低估她了,她并不是什么单纯无知的花贩人家的女儿?

薛红蝶激动地说:“你说你做不回以前的花错,我也做不回以前的小蝶了!自我和你在一起,我便知道什么是江湖,那些刀光剑影让我感到恐惧,这不是我想要的!”

她看着地板上的卓重生,道:“他和你不一样,他不知有暗香花士,也胸无大志。他会专程陪我去长桥巷头吃清水面,会陪我去鸣凤楼看戏,会陪我去惜香斋挑选胭脂水粉;我生气了,他会不停地哄我;我病了,他会彻夜守在我的床边;他不会不理我,也不会整天图谋什么霸业。这些你做得到吗?他给我带来了圆儿,给了我一个完整和舒适的家!而你,却想杀死我的圆儿,毁掉我的家!”

薛红蝶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实话告诉你,我其实以前便对他生过疑心。他伪装的本领再逼真,又怎能骗得了我这个日夜相对的枕边人!你和他看起来一模一样,但习惯却是大有不同。你喝茶的习惯,他根本没有!但是,若他能给我我需要的,我又何妨装一次糊涂?”

“贱人!”老颜大骂,气得浑身发抖。

“骂吧。”薛红蝶叫道,“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打我圆儿的注意,不该破坏我平静的生活,你根本就不该回来!”

她脸上火热,似乎很久都没这么激动过:“你既然拥有附影门,拥有‘黑月铁骑’,完全可以在武林中称霸。可是你的野心太大了,你还想拥有葬花山庄,拥有暗香花士,你的野心害了你!”

薛红蝶解下她的腰带,凌空一抖,那竟是一柄软剑!

老颜拔出胸口的短剑,握在手中,鲜血顺着剑身喷出,他身体冰凉,面白如纸,不禁仰天而呼:“我千算万算,就是算漏了你只是一个平凡人!”

老颜天生聪明,自认为任何事都能运筹帷幄,可是这场戏,他设计了开头,却没能掌握它的结局!剑光迎面而来,受了重伤的他,不再是薛红蝶的对手。

(四)花逝无痕

鲜血染在薛红蝶绯红色的衣衫上,她如释重负,浑然忘记满身伤痛,无比轻松地走到卓重生旁边。

官人、孩子、家。这些就是薛红蝶想要的。

卓重生可以给她。

她只是一只眷恋花间的蝴蝶,卓重生就是她眷恋的花。这五年来,她一直生活得很好,若不是花错回来,她还真不知道原来花错是她心头的一根刺,拔掉这根刺后,她整个人如释重负。

她朝卓重生走去,仿佛走向一个新的开始。

她甚至开始计划着将来。葬花山庄的财力雄厚,他们可以一直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卓重生还会像以前那样对她,他们会将圆儿抚育成人,甚至可以在葬花山庄后继有人之后,找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隐居,一家人,一辈子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想到此,薛红蝶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扶起卓重生,替他割断绳索,给他运功疗伤。

卓重生醒来之后,第一眼看见了无限柔情的薛红蝶,第二眼便看见了那横在地上的真花错,先是一愣,接着不禁大喜,忙问:“他死了?”

“是的。”薛红蝶微笑。

卓重生看见薛红蝶身上殷红的血迹,这地下室没有别人,花错必是死在薛红蝶的剑下。他有点疑惑,忐忑不安地问:“你知道他是谁吗?”

“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已经死了。”薛红蝶连续用了两个“已经”,她要告诉他,过去的已成过去,她只会珍惜眼前人。

“哈哈!”卓重生将她搂在怀里,他当然明白薛红蝶的意思,她接受了他,她要和他过一辈子!

从他那充满力量的双臂,薛红蝶感受到对方此刻的心情和她一样欢快。她已亲手结束了这噩梦,以后就是好日子。

忽然,她的心脏一阵刺痛!

她望向卓重生,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柄锋利的匕首,深深插入她的心脏。这情景,竟和她刚才刺向花错一样!她痛得无法说话,嘴里只发出一个沉闷的声音:“你……”

卓重生放声长笑,叫道:“我冒充花错被你带回葬花山庄后,曾悄悄回到风鸣驿的那座小山丘,发现地上不见了花错的尸体,只留下一摊乌黑的血迹,我知道花错一定还没死。花错是个厉害的人,我怕他会回来报仇,所以只好对你百般呵护、百般忍让,依靠你来保护我。”

“你不知道,我哄你的时候,心里在骂你;你病了的时候,我希望你就此死去;你整天拿那些琐碎的事来烦我,吃清水面、挑胭脂水粉……我呸!我也想称霸武林!现在花错死了,整个葬花山庄都是我的,我不再需要你了!”

薛红蝶心如刀割,他竟是这般狠心……原来她想要的从来都不曾拥有!她心中酸楚无比,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依稀之中,她仿佛看见那还在百花丛中玩耍的孩子。可怜的圆儿,我的孩子……

卓重生将薛红蝶扔在地上,在她背上肆意践踏,好似癫狂一般!他不知道,祖师婆婆创立葬花山庄的本意并非为了庄主,而是为了让天下凄苦的女子可以真正得到幸福和守护。所以祖师婆婆立下秘密遗训:倘若庄主夫人猝死,必是庄主负心,如若并非如此,至少也是庄主保护不周,足见其心不诚,其罪当诛。

暗香花士将对庄主发起攻击,葬花山庄从此改朝换代,重新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