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雪夜杀机
纷飞的雪花之中,府门被重重撞开。摇摇晃晃的人影冲进院子里,手里提着两柄滴血的长刀。房檐下的灯笼照亮了一闪而过的身影,来者披挂着暗红色的铁甲,甲片因为经历过激烈的战斗而残破不堪,可依然能看出铁甲的凶狠狰狞。
“父亲,父亲!”黑影高声咆哮,声音好似垂死的野狼。他狠狠扯下头顶的头盔,沾着乌黑色血迹的头盔在被积雪覆盖的土地上重重弹开,黑血也随之四下洒落。
风雪之中,摇晃的灯火在黑影脸上闪过,赫然是刚刚从王宫中拼死冲杀而出的公输班。
“公输班,你好大的胆!你怎么还敢——你怎么还有脸回来?”庭院深处传来一声又惊又怒的呵斥。公输班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昏暗的庭院四下忽然被明亮的火把照亮,无数手持棍棒与绳索的家丁与公输子弟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公输班团团围困。原本空荡荡的庭院转眼变得拥挤起来。
“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公输班瞪着眼前气势汹汹的人群,眼里的愤怒像是燃烧的火焰,随时要喷薄而出,“我乃是公输家嫡出长子,你们这是要造反么?”
周遭的家丁与公输子弟像是被公输班气势所震慑,不约而同向后退了几步,眼中多有犹豫之色。
“叛贼逆子,哪来的脸面自称公输家长子!”说话的是公输家中德高望重的家老,昔日父亲的左膀右臂,“自你不顾全族死活而贸然组织今夜的叛乱,你便没有资格再自称是公输家人!”
此话一出,公输班像是受到莫大的刺激,周身一颤,旋即猛然上前一步。面前的人群已无法再退,只得硬着头皮拦在公输班面前。
“叛贼逆子?好一个叛贼逆子!”公输班气得大笑起来,手中长刀猛然挥舞,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狰狞的弧线,刀口的点点鲜血随之四下飞溅,洒了家丁与公输子弟们满脸,其中又有些许飞洒到了家老面前。
“你……放肆!”家老脸色一变,旋即勃然大怒,“还不立刻将此逆子拿下!”
但家老的怒吼被一阵嘶哑的大笑所打断。公输班仰天狂笑着,配合着满脸的血污和凌乱的发束,好似恶鬼附身。
“什么是叛贼逆子?摸摸你们脸上的血,那才是真正的国贼之血!”公输班将长刀指向家老,“你们不辨是非,颠倒黑白,仰三桓鼻息而苟延残喘,哪来的资格说我是逆贼?”
“你——我不与你争辩!你早已是鬼迷心窍,竖子不足与谋!”家老气冲冲地跺脚,“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速速将公输班拿下?你们想等着三桓上门来找我们的麻烦么?想想昔日的赵家吧,三桓比那屠岸贾可谓过之而不及!”
家丁本为地位低贱的奴隶,自然不敢掺和大人物间的恩怨,但公输弟子中有相当一部分曾是家老的门生,眼见家老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当即不再犹豫,高举棍棒绳索逼了上来,更有甚者甚至搬出了公输家的打造的机关。公输班看见人群中有人手持着精巧的弩箭,那是昔日墨家与公输家合作打造机关时的产物。
想到墨家,公输班内心忽然升起一阵强烈的愧疚。为了保存纵横家的刺客力量,公输班与田齐瞒着墨翟擅自引诱墨者披挂浴血甲,那些对浴血甲反噬作用一无所知的墨者今夜尽数惨死与王宫之内。他们对公输家毫无防备的原因正来自于墨翟对自己的信任,可他公输班辜负了这份信任。
公输班想起,在王宫内的最后一刻,墨翟还是义无反顾回来救他了。但公输班没有脸面再接受墨翟的援助,每每想起那个十七岁少年干净的眼神和满腔的理想志气,公输班都感到自己像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公输子弟们渐渐越过前排的家丁,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公输班猛然回过神,随即握紧了手中长刀,冷声低吼道:“我看你们谁敢上来?”
公输子弟们对视一眼,短暂的犹豫之后,又整齐地逼迫过来。今夜若公输班不死,公输家将有无数人头落地,这一点家老已经说的非常明白了。
就在公输班决心与公输子弟们拼个鱼死网破时,夜色中忽然传来一声淡淡的低语。
“公输班,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众人皆是一愣,四周嘈杂的声音一瞬间隐去了,公输班手中的长刀也渐渐垂落下来。
“父亲。”
“家主。”
众人恭敬地行礼。
白发苍苍的老人从人群中缓步走出,一旁的公输子弟们纷纷让开了道路。路过家老时,家老神色焦急地想要说些什么,但被老人伸手制止了。
“我不会对此逆子徇私的。”老人淡淡说道,“你方才说的不错,此逆子决心造反之时,便已将全族生死置之脑后,只是为了博取所谓声名罢了。如此逆子,我又有什么理由留他?”
家老一愣,显然是松了一口气,这才退到一边。
而老人方才说的话,公输班也都听见了。满腔的怒火正一点一点从他的身体中抽离,眼底的火焰也一点点暗淡下去,这一刻的公输班看上去格外疲倦,像是一瞬间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父亲说的没错,刺杀三桓的举动,正是拿着全族人的性命做的一场豪赌,而他公输班赌输了,自然要承受失败者的代价。
只是,今夜他不顾一切赶回公输家,是因为心里还怀揣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望,期望公输家至少还保留着一丝敢于起身反抗的决心,他还能从家族中获得东山再起的力量。
现在想来,他真是叫连续的变故冲昏了头脑。在你死我活的权力斗争之战中,哪个失败者有资格去祈求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连堂堂一国之君都已臣服于权臣脚下,他一个不知所谓的小人物,又能改变什么呢?
说到底,公输班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木匠罢了,他唯一能做好的也不过是那一点点不足称道的木匠活,却偏偏心比天高。
“父亲……我错了。”公输班缓缓跪下身子,手中的长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漫天飞扬的雪花之中,原本心高气傲而满腔热血的公输班,绝望地垂下头。
“昔日我是否曾向你劝诫,切莫参与政事?我是否向你劝诫,公卿之争深不见底,一旦贸然卷入,则必遭倾覆之祸?”老人一步步朝着公输班靠近,刻满皱纹的脸颊上没有丝毫波澜。
“我记得,但我没有遵守父亲的教诲。我知错了。”公输班低声说。
“你没有听进去,一句也没有。”老人在公输班面前停住脚步,瘦弱的身影遮蔽了身后众人的视线。
“想来,你大概从未将我视作父亲。”老人沉声说道。
“逆子……逆子绝无此意。”公输班浑身微微颤抖着,甚至不敢抬头看老人一眼。他在等老人手起刀落,结果他的性命。
“不过,你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是情有可原。”老人深吸一口气,声音在这一刻压得极低,轻得像是一片雪花落了地,“你的确,并非公输家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