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弱春时节有归客
燎阳没有阳春。三月里，燎阳的草木植被依然在劲猛的西风里流泻着一片枯黄干白。只有正午的太阳以一己之力，明艳诏告：春天来了。四月初，枯败凌乱的草木间渐渐泛出一丝丝的绿茸，海棠树也刚刚努出粉尖儿的花苞。气温却猛然骤降，一场大雪终将青涩春意湮灭得了无痕迹。春总是刚想要在这儿崭露头角，就被凌冽的冬尾巴甩扫得躲躲藏藏。当地人称这样的天气为“倒春寒”。几轮“倒春寒”过后，夏天便踩着春的身子强势登场了。春在燎阳这片土地上是怯弱的。所以五月份，你会看到穿着毛衣的大叔大婶们和穿着裙子短袖衫的小姑娘小伙子们混搭在燎阳的街巷里。这，一点也不奇怪。
秀安小学春考结束的第二天，林依云垂头丧气地坐在办公室里发呆。哎，又一次倒数第一！她用手掌拍着自己的额头，安慰自己：“没关系，改变需要时间，继续努力，加油！”她紧握着拳头给自己鼓劲儿。
门被推开了，严主任出现在门口，她请依云到她办公室一趟。林依云顿时感到一丝不安。一连串的“倒一”，这样的成绩在林依云十几年的教学生涯中第一次遇到。恐怕在秀安小学的校史中也很少有吧！一定是因为这个，要被校领导约谈了。林依云猜测着。她思索着该如何如何解释班级的窘况；设想着如何如何说明自己付出的努力……她惴惴不安地推开了严主任办公室的门。严主任俨然一副领导姿态，端坐在办公桌后的软靠椅上。她永远只有一副表情，这一副冷脸遮蔽了她内心的万千想法。没有人能猜到她想什么，她要怎样。严主任真名叫严崇玉，大家私底下就送了她一个绰号“玉罗刹”。这“玉罗刹”不仅对人态度高冷，对待工作也铁面无私，一丝不苟，做派公正。所以大家对她也是三分畏惧，七分敬重。这么多年过去了，“玉罗刹”成了秀安的“老罗刹”。让人看着更多了几分威严。依云望着她，感觉灵巧的舌头一下子涨得又厚又笨，两股真气直窜到两耳，两腮烧得火热通红。
“依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你班里李小虎的妈妈。”严主任的手指向坐在沙发上的一位女人。这时候，林依云才发现这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一位三十多岁身材微胖的女人，她穿着一身黑底波点连衣裙，外头罩着一件米色的针织披风开衫。长裙下露着胖胖的小腿和脚踝。脚上穿着一双平底黑色方口皮鞋。她看上去得体又大方，正面带微笑地看着依云。
“她今天来是想看看自己的儿子，你帮她安排一下吧。”严主任说。
“哦，好的，严主任，您还有别的事吗？”依云问。
“没有了。”严主任又转头对那个女人说：“刘慧，你跟林老师去吧，她是小虎的班主任，她会安排好的。”
虚惊一场后，林依云舒了口气把小虎子妈妈带到了接待室。这是林依云第一次正式见到小虎子的家长。她如获救星一般滔滔不绝地把小虎子在学校的情况反馈给了家长。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小虎子妈妈听完后，一下子掩面哭泣不止。依云惊慌而迷惑地把纸巾递给她，小心地说：“对不起，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你这样子……”小虎子妈妈抽泣着说：“不是的，林老师，不是因你……”接下来，她向依云讲了她的遭遇：
她经人介绍与小虎子爸爸恋爱结婚。小虎子出生后，丈夫的种种劣行才暴露了出来，暴躁、酗酒、赌博。她打开了手机里的照片，那是她遭受家暴后的照片。但是为了孩子她忍了。她心里总有一丝幻想，孩子是婚姻关系的粘合剂，也许随着孩子的慢慢长大，丈夫会有所改变。但最后她还是绝望了。公公婆婆不仅放任自己的儿子胡闹，还伙同儿子一起欺侮她。她只能选择离婚。离异后，婆家人为了不让她与孩子有任何瓜葛，不允许她看望孩子。可她忍不住要去看。有一次，前夫持刀闯到她娘家要挟她，若再敢去招惹孩子就杀她全家。她报警了，但前夫从看守所住了一周出来后更加变本加厉了。于是她离开伤心地远走他乡，一晃就是三年。她用三年时间走出了不堪的过往，在外地有了稳定的收入。但她无时无刻不挂念自己的儿子，于是她回来了。回来后，她打听到严主任是她表姐的一个同学的姑姑，通过这层关系，他找到严主任想看看自己的儿子。
都是女人，都是妈妈，依云对这个女人的遭遇不禁心生悲悯，一阵酸楚哽在咽喉。她告诉小虎子妈妈，现在正上数学课，等一下课，她就让李小虎过来接待室。小虎妈妈望了望接待室敞亮的落地大玻璃窗迟疑了。是的，课间时间教学楼走廊人来人往。如果这事不小心传到小虎爸爸耳朵里……这是她最担心的。三年了，面对前夫她仍然怯懦。依云看穿了她的心思，但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见面场所。
下课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依云跑出去敲开了教室的门，悄悄把这个事告诉了赵一琴老师。赵一琴灵机一动，及时想到了后勤部的学生宿舍。对，此时的宿舍楼空无一人，每间房门都敞开着，以便后勤部的老师每日例行排查安全，检查卫生。现在这个时间点，排查工作应已完毕。于是林依云先把小虎子妈妈领进了一间宿舍。随后，赵一琴拉着小虎子寻了进来。母子俩百感交集，紧紧相拥，泣不成声。这画面让两位老师也忍不住流泪了，她们俩悄悄地把门带上离开了……
世上悲凉千万种，任一种都不该落在一个孩子的身上。因为“一个人的童年将影响他的一生”。尽管弗洛伊德的理论早已被证实，但许多家庭仍然无视。于是有人在成长的绝境中奋起，也有人在成长的绝境中沉沦。奋起的人是因为抓住了黑暗中的光束，沉沦是因为光束总有照不到的角落。林依云似乎看到一束温暖的光正照在小虎子的身上，久违的烂漫的笑容就挂在这个孩子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