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肆回
我稍微将身体的重心前倾。
这样一来能让跪坐的姿势不至于太过难受，毕竟已经维持很长一段时间了。
寂然无声的茶室。
明明还在夏天，身处其中却能悄然感受到一股寒意。
前几天焚烧伽罗香木的余韵还存在于空气之中。
摆放在床之间中央的奢华金瓶，里头的花材此刻正肆意伸展，为死气沉沉的色调添上了鲜艳的自然色彩。
这种将花直立起来的形式，据说是池坊流派为了能表现在山岭中自然展现的模样，依照不同的长短、方向，共分作九条的主枝，皆代表着不同的含义与意象。
尽管花道也是日后要学习的部分，但要我说感不感兴趣的话，答案肯定是否定的。
花道、茶道、香道和书道，这些必须要静下心来的艺道我几乎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不，说明白一点，肯定是到讨厌的程度了吧。
但是呢，要作为龙神家的下一代家主，这些都是不得不潜心学习的文化礼仪，这一切也都是拜哲太那笨蛋的不争气所赐，要是他够独当一面的话，这些本来都是正统继承人才需要接受的训练。
“小春，妳的呼吸乱了。”
果然，心态上才稍有松懈就被与我对坐的母亲大人给察觉到了。
“是。”
被家仆们称作由布子夫人的母亲大人，是龙神家现任的家主。
尽管脸上看起来已经有些年纪了，但她那美艳绝伦的容姿却丝毫不减，光是在旁边看着就足以震慑人心，向上盘起的头发总是打理得一丝不苟，在行为举止方面更是毫无任何冗赘的动作，举手投足之间都让人联想到俐落的刀刃。
在那看似毫无感情的冰冷外表之下，却有着雷厉风行的政治手腕。
自二十岁起，从哲太过世的父亲手中继任家主的名号后，母亲大人一手将龙神家从地方上趋于没落的贵族，带领如今这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之中最令人感到敬佩的就是，飞快成长的龙神家不但因此没有遭到其他贵族的妒忌，反而与其他贵族之间建立起更加深厚的关系。
只不过，作为这样杰出的大人物，对于继任者的培训自然也不会马虎，这点很明显就体现在我那多到满出来的日课上面。
“也罢，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母亲大人在微闭双目沉默了半晌后，果断地结束才进行到一半的课程。
“是。”
茶道上讲求的是和敬清寂。
和敬姑且不论，要做到清的阶段至少要心无杂念才行，至于最高境界的寂就更不用说了，那种讲求无我的禅意我怎么可能理解嘛。
大概是认为我这变得散漫的集中力再继续下去也是无济于事吧。
母亲大人挥手示意在一旁待命的家仆们将茶具撤下，接着便起身准备离去，虽然有点不敬，但我不禁纳闷正坐这么久双腿都不会麻吗？
“在结束之前，重述一遍龙神家的家训。”
像是针一样尖锐的目光刺了过来，让我不得不收起胡思乱想的心态。
“自始至终，都要以龙神家的兴荣为己任。”
我尽可能每个字都保持平稳地说出早已深刻于心的训诫。
“很好，至死前一刻都要牢牢记住这点，不得有一丝懈怠。”
这样的对话究竟重复多少次了呢。
母亲大人一如往常地丢下这句话以后，便头也不回地带领着众多的家仆移步离开茶室。
“───”
我侧耳倾听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因为夏季湿热的缘故，廊道的木地板在有人经过时会吱吱作响，用来判断是否四下无人再适合也不过了。
直到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以后──
“终于……”
呼地，大大舒了一口气。
紧绷到极限的肩膀瞬间垮了下来，重心往后撑的同时，双腿也毫无礼教可言地尽情伸直。
“大小姐，万一被夫人看到的话可是会挨骂的。”
对于我失态的模样，从头到尾都在旁边看着的富美女士不免担忧起来。
身为我的乳母，富美女士从我有记忆起就一直负责照顾我的生活起居，虽然她现在体态随着年纪而稍微丰腴起来，但仍是一位气质典雅的妇人。
“我知道啦，但真的是忍不住嘛，要长时间维持同样姿势还要求心平气和，这根本就是强人所难。”
“要学习的事情还有很多，在最基本的地方就裹足不前的话，未来可是要吃苦头的。”
“是、是，我会努力的。”
“是只需要说一次就好了喔。”
话虽这么说，但富美女士却一点都没有生气的样子。
相较于总是板着一张脸孔的母亲大人，其实在我看来，总是平稳的她更充满所谓传统母亲的和蔼形象。
“对了，哲太到哪去了？”
绕过富美女士，我转头看向外面整理得有条有理的庭院。
水石清华、绿意盎然，不管在造价或是艺术层面都是无懈可击的品味，在五年前完工的时候还想着没什么特别的，现在偶尔注意到都还是觉得赞叹不已，难道对美的感受都是与日具增的吗？
“少爷的话似乎一大早就出去了，哎，都这年纪了，也不知道整天是在忙些什么？”
“反正肯定又是对什么奇怪的东西产生兴趣了吧。”
“可不是吗，明明小的时候发现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而被夫人寄予厚望，连照顾都不暇他人之手，谁想得到却因为个性古怪而不讨夫人喜欢……真是太令人遗憾了。”
富美女士露出有点不舍的样子，而我这边却因为得知从未听过的消息而感到意外。
“咦？有这种事情？我还以为母亲大人没有带过哲太呢。”
“尽管没有亲自哺育，但天底下哪有不照顾孩子的母亲呢，我记得好像是到大小姐来之前一年多才将少爷置之不理，后来夫人就带着还是婴儿的大小姐妳回来了，我还记得当时很惊讶地问是哪来的孩子，夫人只是简单说了句『这孩子是未来龙神家的继承人』，就把大小姐妳托付给我照顾了。”
“说到这个，我从以前就在想了，这样的话不就有点说不通吗？”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就拿哲太的例子来说，要是我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或着就是个性古怪好了，万一不适任的话，难道要再另外找新一任的继承人吗？哲太有血缘关系还好理解，但我在那么小的时候就被寄予厚望也未免太过草率了吧？”
“哎呀，要这么说的话也是呢。”
摸起脸颊的富美女士似乎现在才注意到这之中不合常理的地方。
不过她本来就不是会去深究问题的性格，也许就是拥有这方面的特质，才会受到母亲大人的重用吧。
“会不会因为大小姐也是名门之后的关系呢？”
“不，应该不是，母亲大人虽然重视传统礼节，但对名门这类的血统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是不太可能的。”
“嗯……以我多年侍奉夫人的经验来说确实如此。可以肯定的是，夫人是不会做出毫无根据的决策的。”
“没错，我也是这么认为。”
母亲大人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以将龙神家利益最大化作为准则，绝对无一例外。
难保就是看出了我天生的某种资质也不一定。
“算了，在这里想破头也不会有答案，我要去找哲太了。”
意识到单凭两个人再继续胡乱猜测毫无意义。
我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站了起来，迎向富美女士跟着抬起来的视线。
最近忙到都没有时间可以两人独处。
再拖下去的话说不定到了天黑都还找不到他，那今天一整天可以说是白白浪费了，我才不想白白错过可以难得能与哲太共处的时间。
“要记得在晚饭前回来喔。”
那是毫无任何造作，满是关怀的一句话。
这让已经走到拉门旁边的我，不禁回头望向正在从榻榻米上起身的富美女士，阳光恰巧落在她膝盖附近的位置。
这种时候就算想藏也藏不住嘴角的笑意，我理所当然地收敛起脸上的疲态。
“是！”
尽管没有任何好笑的地方，但我们还是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
……我辗转来到龙神家是距今十几年前的事了。
据说呢，当时尚在襁褓中的我能活着来到这边，前前后后总共发生了高达两次的奇迹。
首先是活下来的奇迹。
虽然我也是事后听来的，但听说我所出生的贺茂家，在前朝被新一代的政权推翻前，长年以来都是与朝廷有紧密关系的阴阳道家系。
而阴阳道之中，又以天文道和历道作为两大分家，前者是由相当著名的安倍家所把持，而持有后者技术的贺茂家则是负责掌管历法的部分，多年来轮流作为阴阳道的主导而垄断整个体系。
虽然不知道实际的原因，但就我所知，贺茂家在贵族里似乎又特别以『希望的贺茂』作为名号代代相传。
但是，实际上，似乎就是因为这样密不可分的依存关系，在政权更迭后，新任的朝廷立刻下达了摧毁神社的旨意。
说得直白点就是所谓的灭门。
具体的原因到现在还是无人知晓。
唯一能知道的是，严格执行命令的武士们仅仅用了一个晚上，就将与贺茂家有关的所有人全数屠杀殆尽。
尽管当时作为神主的生父拼上性命想让自己的妹妹──也就是我的生母带着出生没几个月的我脱逃，只不过单凭一介女子的脚程，又怎么能逃得过身手矫捷的武人们的追捕呢。
故事到了这里或许就有点传奇的色彩。
根据旁人的描述，我亲生的母亲在一阵乱刀之下丧命以后。
一个个杀红了眼的武士之中，居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对被母亲拼死护在怀里、正在嚎啕大哭的我痛下杀手。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画面呢。
沾染着鲜血的武士们就这样静静围观一个婴儿。
这诡异的情况一直僵持到与贺茂家深交多年，闻讯赶来的日莲宗高僧将我从众多武士之中抱离，才免除了贺茂家被完全抹杀在历史之中的惨剧。
令人费解的是，当晚家族里并不乏年纪尚小的孩子，甚至连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也有，却唯独只有我一个人存活了下来。
再来的奇迹是那晚的延续。
一群武士围观着贺茂家婴儿的传闻，很快地就透过密探回报到了上位者的耳里。
过没几天，对于亲自下达的灭门指示未能实践，正难以善罢甘休的领主在着手策划如何让佛寺交出我的期间，就这么离奇地猝死了。
事前没有任何征兆。
向来以体魄强健及压倒性的强大武力折服众人的一代猛将，就在战场外以这种不符形象的方式，黯然地从历史的舞台中退席。
所幸他的继任者对于继续追究此事毫无兴趣，我那渺小的性命才终究得以保住。
眼下最大的危机解除了。
但是呢，难保会有继承遗志的家伙存在，站在佛寺的立场来看，甚至也有留着我可能招来祸端的声音产生。
就在此时，某个意想不到的大人物出现了。
那就是带领龙神家繁盛起来的母亲大人。
在此之前鲜少在外人面前现身的她，透过某位德高望重的人士引荐至古刹，先是捐赠了大笔的款项后，接着向住持提出了平息事端的建议。也就是私底下将我聘娶至龙神家，彻底与贺茂这个姓氏脱离关系。
困扰佛寺已久的问题，母亲大人只花了半天不到就处理妥当。
寺内的众人都知道，龙神家不仅仅是地方赫赫有名的贵族，在社会上也有货真价实的影响力，对举目无亲的我而言，作为归宿再适合也不过了吧。
从那之后过不了多久，我的名字就从贺茂小春变成了龙神小春，正式成为龙神家的一分子。
……这些都是我在有记忆之前的事了。
事实上，对于母亲大人我只有难以言喻的感激，用我自己的话来说，要称作是第三次的奇迹也不为过。
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与熟悉的大家相识，甚至是发现有趣的事物、吃上好吃的东西等等，这些都是没来到龙神家就无法体验到的际遇。
对此要是不懂得感激的话，那可是会遭到天打雷劈的。
所以说，虽然有的时候觉得有点烦，但我还是相当认同母亲大人要我们铭记于心的家训。
『自始至终，都要以龙神家的兴荣为己任。』
说白了就是在死前最后一刻都必须为龙神家着想。
这是母亲大人在十几年前所颁布的，在此之前龙神家所留传下来训示并非如此。
就我从富美女士那边听到的内容，似乎是跟南面那座湖泊还是什么有关的格言，但我自己是比较喜欢现在的家训就是了。
因为对我来说。
这个拯救并改变我命运的龙神家，我有绝对的义务要让它永远延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