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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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众人浩浩荡荡进了青玉堂正院,女使禀报老太爷外出还未归来。

梁老夫人略停了停,不去正堂,直接穿过西侧垂花门进了后院。后院的侍女们和婆子们上前见礼。老夫人目不斜视,缓步前行。

贞娘上前轻轻推开四直方格眼的槅扇门。

一进门,一眼就看见那坐在东窗下镜台前的女子,正在灯下梳头。连着九娘在内,不自觉地人人连呼吸都放轻了。

那女子背对着她们,长发委地。她左手拢发,右手执了一把玉梳正从上往下梳,皓腕比那白玉还白三分,宽宽的精白薄纱袖坠在肘下,听到这许多人闯了进来,只是微微侧耳听了一下,并不曾回头,也不曾停手。

六娘只看到那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竟真如四娘所说,看不到半根白发。照说阮姨奶奶也已经快六十岁了吧,真是奇怪。

九娘只觉得清辉玉臂寒,心想难怪太后娘娘当年要派宦官来行刑,若是普通男子,恐怕路都走不动了,哪里还忍心掌她的嘴呢。

老夫人停了一停,缓缓在罗汉榻上坐定,摒退了闲杂人等,叹了口气道:“几十年不见,眉娘还是这般风华绝代。”

镜台前的女子放下玉梳,站起身,很随意地转了过来:“眉娘不过东施效颦罢了。”

她声音暗哑,有金铁之声:“我被困在此地,生不如死。若要来取我性命,倒也正合我意。”

九娘看着眼前的阮姨奶奶,就想起阮玉郎的风姿,两人面容并不相似,可这似笑非笑,似有意又无意的色诱却如出一辙,可谓面旋落花风荡漾。

阮姨奶奶的眼波温柔如春水,轻掠过六娘和九娘的面容,再看向老夫人,忽然就笑了起来。六娘和九娘竟都情不自禁心神一荡。四娘说得没错,她眉眼分得太开,嘴略大,唇稍厚,可这一笑,真是花动一山春色,让人不知南北。

“阿梁,看来你真是老了啊。”阮姨奶奶的声音暗哑:“这就是六娘和九娘吧,是她们两个要进宫?”

六娘吃了一惊,看向老夫人。

老夫人却毫不惊讶,只转向九娘道:“这位就是阮姨奶奶,你有什么事就和她直说吧。”

九娘屈了屈膝,上前几步,凝视着面带笑容的阮姨奶奶。虽然没有白头发,可眼角唇角的细纹还是显示出了年纪。

“九娘见过姨奶奶。”这位是爹爹的生母,名为庶祖母,实际是亲祖母。九娘端正地行了跪拜大礼。

阮姨奶奶含笑受了礼,上上下下打量着九娘。

“九娘有几件事不明白,特来请教姨奶奶。”九娘沉静自若,缓缓地道:“还请姨奶奶不吝释疑。”

“真是个胆大的孩子,你且说说看。”阮姨奶奶笑着望向老夫人:“这孩子可不像你啊。”

九娘屈膝问道:“九娘有三件事不明:请问姨奶奶究竟是恨孟家,还是恨婆婆?请问我爹爹可是姨奶奶亲生的骨肉?请问阮玉郎又是何人?”

老夫人虽早有准备,依然被九娘这三句话问得一震,贞娘也抬起低垂的眉眼,扫了九娘一眼。六娘更是完全惊呆了。

阮姨奶奶微微扬起下巴,细细看着九娘的小脸。

一双美眸,如老井,如古潭,如深渊。仿佛她所问的三句话和她自身丝毫无关。

阮姨奶奶点了点头,略带遗憾地叹道:“年纪不大,看得倒远。三郎和程氏可养不出你来,阿梁恐怕也养不出你来,孟家也养不出你来。你又到底是何人?”

六娘全然不明白她们话语中的机锋,却已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九娘沉声道:“托痘娘娘的福,九娘先死而后生,略微开了些窍罢了。”

阮姨奶奶绽开笑颜:“有趣。”她看向老夫人:“她既然敢问,那我可就要答了。对了,老定王还没薨吧?”

九娘头皮一麻,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会从她口中听到定王两个字。大宗正司的定王?太后娘娘也要称一声皇叔的定王!

不好,她错了,她料错了!阮孟两姓不只是后宅恩怨,妻妾恩怨,嫡庶恩怨!只怕牵扯太大,牵扯太深,牵扯太广!九娘立时决定打退堂鼓,刚转过半个身子,却听见背后老夫人缓缓道:“放心,你尽管说就是。你们也别怕,总要告诉你们俩个的。现在不知道,以后进了宫也总会知道。”后半句却是对六娘九娘说的。

老夫人轻轻握住六娘颤抖的手,放在自己手臂上盖住,拍了几拍。

阮姨奶奶转过身走到镜台前面,看着镜中的九娘,带着三分笑意:“好孩子,你听仔细了。我呢,自然是最恨孟家,才会来到孟家。至于你婆婆,我也恨过,不过如今不恨了,倒是很可怜她。你爹爹,若不是我生的,又是谁生的?只是他不曾叫过我一声娘而已。”

九娘凝神注视着她依然窈窕绰约的背影。

阮姨奶奶轻声道:“玉郎啊?他自然是琴娘的哥哥,我的侄子啊。”

九娘转身看着老夫人。梁老夫人点点头:“不要紧,阿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九娘屈膝一礼后,想了想才说道:“既然姨奶奶认识定王殿下,想来您也是宫中的旧人。可是阮姨娘嫁进来的时候,从没有哥哥来过。纳妾文书上面,阮家也只有一个老母亲,没有哥哥。这位郎君,虽然五官和姨娘很相似,可所作所为,却不是姨娘的哥哥会做的事。”

“哦?你为何这么说?”阮姨奶奶轻轻勾起嘴角。

九娘眼神清澈,轻声道:“若他是姨娘的哥哥,早就该露面了,有孟家在,不至于去做伶人。若他是姨娘的哥哥,又只是伶人,不会有那样的手段能将莺素安插进家里来。若他是姨娘的哥哥,骨肉相亲,他不会送四姐给吴王以结交蔡相,还不怕四姐告发他,甚至他就是要四姐告诉婆婆。若他是姨娘的哥哥,更不会结交程家,控制程大郎,损害九郎十郎的前程。姨娘的一个哥哥,为何要谋财谋权呢?他到底要的是什么?九娘想不出,所以,还是得问个明白:他既然不是姨娘的哥哥,究竟和我们孟家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又只盯着木樨院呢?”

阮姨奶奶意味深长地笑道:“小九啊,我的玉郎,怎么会看得上小小的木樨院呢?小小的孟家呢?孟家算什么?他才不放在心上。”她偏过头看了看老夫人,眯了眯眼:“原来太后娘娘看中的是这个聪明孩子啊?”她掩嘴轻笑了两声,咳了起来,歇了片刻又笑道:“不对,高氏最恨长得美的女子,看来,她还是选了六娘?”

老夫人喝了一声:“眉娘慎言!”

阮姨奶奶理了理精白宽袖,瞥了贞娘一眼:“怎么?是又要掌我的嘴?还是又要以大不敬为由赐我鸩酒?老定王殿下可还看着吧?”

六娘九娘都怔住了。九娘心念急转,大不敬?赐鸩?定王?一些宫中旧事秘闻浮现,忽然隐隐有了个极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却连她都不敢深想下去。

外间传来几声闷雷,跟着就是沙沙细雨声。立了秋以后,一阵雨,一阵凉。屋子内却毫无清凉之意,九娘背上沁出一层细汗。

阮姨奶奶随意地来回走了几步,似乎是在云中飘过一般轻盈无声,又似猫一般慵懒随意。

屋内静悄悄的。

九娘看着梁老夫人鼓励的眼神,咬了咬牙,又朝阮姨奶奶福了一福:“不管他是谁,不管为了什么。姨奶奶,木樨院和阮家也割不断一份血缘亲情。还请姨奶奶衡量再三,莫给孟家带来灭顶之灾。”

阮姨奶奶在妆台前停下来,拿起玉梳,轻声笑道:“小九你真是有心。现在后悔了吗?阿梁,玉郎让你害怕了吧?高氏是不是也害怕了?”

贞娘立时跨上前一步。老夫人抬起手:“眉娘,我们相识多年,当年你救了我儿二郎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我和你互不相欠。你若再不迷途知返,为了孟家,我也只好断尾求生了。”

贞娘默默退了回来。六娘手心里全是汗,既想知道得更多些,又害怕知道。

阮姨奶奶咳嗽了几声,叹了口气:“是啊,你我当年也算是有缘人。造化弄人,殊途同归。你是为了孟家?还是为了高氏?断尾求生?可惜杀了我也未必有用。你对高氏忠心耿耿到把孟二孟三两条命赔上了,还把自己一辈子都赔上了,我很可怜你,早就不恨你了。你我都不过是尽忠而已。可是,阿梁,欠的债总要还的。”

老夫人心口一窒,合了合眼。六娘赶紧扶住老夫人。

阮姨奶奶又叹了口气:“那些陈年旧事,早已经腐烂不堪,谁还记得?谁还敢记得?不过提一次恨一次罢了。只是高氏用足你一辈子还不够,连孙女们也要用上。若是玉真当年有她一半的狠——”

九娘立刻朗声打断了她:“还请姨奶奶转告阮郎君:我四姐不是个聪明人,到了吴王身边怕派不上用处,还请他高抬贵手。眉州程氏和我表舅苏家,虽有宿怨,但也有可化解的法子,若是苏相愿意点头和解,程家总会靠向血缘至亲。如今官家已醒,太后垂帘,储位未定,蔡相日渐式微已是定局。孟氏、太尉府、苏相府和眉州程氏四家互通姻亲,同气连枝,一损俱损,只需顺藤摸瓜,不难断了阮郎君的意图。时势瞬息万变,无人能一手掌控。若是美色、财力和权势全没了通路,阮郎君便是有翻雨覆雨之能,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还请他及时收手,回头是岸。”

阮姨奶奶咳了几声,眯起眼看着九娘,缓缓收起了笑容。

九娘屈膝一礼:“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既然旧事已腐,何必任由腐肉生蛆再剜肉见骨?还请姨奶奶三思。”她不再多言,回身扶起老夫人:“婆婆,咱们回吧。”

贞娘打开槅扇门,四人正要出去。阮姨奶奶却笑了起来:“阿梁,你去告诉高氏,她怕了三十几年的那份遗诏,自然是有的。”

门口四人只觉得惊雷四起,耳中嗡嗡震动。九娘霍然转过身,那人却已安坐在妆台前又开始梳头,一下,一下,再一下。

七月新秋风露早,万叶敲声凉乍到。九娘只觉得心惊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