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李叔同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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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盟报社 艺术主编

就在李叔同应聘城东女学担任教习的同时,他又应叶楚伧、柳亚子、朱少屏等人的约请,入盟《太平洋报》社。

1911年12月25日,孙中山由国外抵达上海,一周后,宣布中华民国诞生,令国人振奋。1912年京津一带还在袁世凯控制之下,此时南方的形势,却大不相同。革命军在武昌城站住脚跟,极大地鼓舞了革命党人。他们纷纷组织起义,夺取权力。在这种形势下,由陈其美(英士)统领的上海起义军,占领了吴淞兵工厂和外国租界北面的中国城。这一胜利,更加推动了江浙两省革命形势的发展,革命军很快攻克了南京。长江以南各省普遍建起了共和政体。

不过,当时北方还没有光复,大半个中国仍处在封建统治之下。袁世凯等一批军阀,依恃手中的兵权和利用革命党人内部的妥协倾向,正在讨价还价,逼迫南方革命势力交出权力。革命运动可谓任重而道远。

上海接受西方影响较早,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开始,就是中国报业的中心。上海光复后的最高军事长官(沪军都督)陈其美,十分懂得舆论宣传对于革命运动的重要性,他除了动员当时革命党人在上海主办的十几家报刊积极发挥作用外,为了加大革命舆论宣传的力度,决定再创办一份《太平洋报》。这份报纸的主要组成人员,都是当时著名的革命党人。由时任粤军北伐军总司令的广东梅县人姚雨平担任总经理,时任姚雨平军中参谋的江苏吴县人叶楚伧担任总编辑。由于北伐一时不能进行,姚、叶二人当时正滞留沪上。时任沪军都督府总务科长、南京临时政府总统府秘书、参与南社创建者、与李叔同南洋公学同学的上海人朱少屏担任经理,时任南京临时参议院副院长的江苏金山人陈陶遗担任顾问。当时该报还将分管某一编辑业务者,称为主编。诸如时任南京临时政府总统府秘书、南社盟主江苏吴江人柳亚子,以及南社中的著名文人胡朴安、胡寄尘、姚鹓雏等,都是《太平洋报》主编。除此之外,还有余天遂、陈无我等人。

李叔同应约请加盟《太平洋报》社后,被聘为主编之一,负责编辑副刊《太平洋画报》和整个报纸版面的美工、广告设计工作。《太平洋报》首发伊始,李叔同便在由他撰写的《〈太平洋报〉出版祝词》中写道:

天祸我民于甲乙之间,使我国民之生命财产,以逮种种自由之权,有受非我族类之宰割。载笔之士偶鸣不平,禁锢戮首不旋踵而至。甚且株连逮于妻子,系缧及于亲朋。揽二百六十余年历史之陈迹,固滴滴皆吾民血也。人怨鬼怒,集于辛亥。民军起汉水,拔帜树帜,圜国左袒。未逾百旬,遂奠大业。惟师武臣力,赫然迈于前古;而纪事必信,择言必昌,使我国民人人有虐我则仇之感,而坚其同袍同泽之志者,伊谁为之,而至于是欤!不可谓非报界记者之功矣。曰若壬子,夏声昌昌。作于太平洋之沿岸,而又鼓荡鸿蒙,东行西行,又南北行,绕五大洋而一周。一时,圆其颅,方其趾,识文字,能语言之民,欣欣然如拨云雾而睹苍苍之天,如闻暮夜之鼓,破晓之钟,遽然醒其迷梦。则且人人愿卷太平洋之水,浣濯洗涤其忮忿偏狭之心胸,欢然交臂,以食共和之赐,而享其祜。则此大报所以造福于世界者,尤与海水等深而同量已!

李叔同设计的报头、版面、栏花、广告、图案等,也以其新颖独特风格,开创了中国近代报刊美工的新气象,引人注目。李叔同还专门撰写文章,为由他所主持的《太平洋报》广告业务,摇旗呐喊,大造舆论。他在《〈太平洋报〉破天荒最新式之广告》中,历数旧式广告之弊端,并与由他开创的新式广告形成鲜明对比。李叔同在文中写道:

上海报界四十余年所未见

中国开辟以来四千余年所未见

我《太平洋报》之广告部,特延精通欧美广告术大家主持其事,代撰最新式之广告文,并研究最新式排列之方法。

我最新式广告之特长有四:

一、上海旧式广告,皆另外专排一版。但看报者,以看新闻为主,于广告一版每不留意,故其效力甚薄。本报最新式之广告,皆夹入新闻之中,或排列新闻之上下两端,殆合新闻与广告为一体,使看新闻者,有不得不看广告之势。

二、上海旧式广告,皆字数太多,排列紧密,以致不能醒目。即幸为看报者所见,亦每以字数太多,不能卒读。本报最新式之广告,文字务求简要,排列务求疏朗,使看报者一目了然,于半秒钟内,能贯通全部广告之大意。

三、上海旧式广告,大半以直写事实为主。新奇花样,殊不多见。本报最新式之广告,专研究新奇花样,或排成种种之花纹,或添入醒眼之图画。此外,有小说式广告,新闻式广告,电报式广告,杂志式广告。种类甚多,不胜枚举,专以引人入胜为主。

四、上海旧式广告,每以一种广告文,连登数月或数年,致使阅报者习见不鲜,无丝毫之效力。本报最新式之广告,可以随时代撰种种新奇之样式,隔数日更换一次。如有愿订特别约章,每日更换者,亦可应命。

《太平洋报》之广告,具此四种特长,故《太平洋报》之广告,承我中华民国社会上公认为破天荒最新式之广告。

曾与李叔同在《太平洋报》共事的孤芳,1943年在《忆弘一法师》中追忆道:

法师与我相熟,而且在三十一年以前,在上海《太平洋报》共事颇久……法师因为擅长艺术,专任广告编辑。

……《太平洋报》的报头,是他的手笔。报上的广告文字与图案,大半也是他写的和画的。他关于广告的设计,很有研究,在那时候中国报纸的广告除了文字之外,没有图案的,只有《太平洋报》的广告有文字,有图案,都是法师一人所经营的,而且他设计的广告,文字和图案,都很简单明显,很容易引起阅者的注意,但是他没有一点市侩气,这是法师平日读书养气工夫很深的缘故。他除了编辑广告之外,还编一种《太平洋画报》,附在《太平洋报》内,赠送读者。《画报》出版的定期,或三天一期,或五天一期,有时候连几天都有,是用中国连史纸印刷。编辑也很别致,《画报》的纸张,每期大小,亦不定规,完全视内容而定。

毕克官则在《近代美术的先驱者李叔同·中国广告艺术的开创者》中,将李叔同设计的广告艺术风格概括为五大特色:

一、简单明了,注重大效果。运用比较粗壮的线条和黑白相衬效果,使之醒目……

二、绘画性强。乍一看李叔同的设计,有一种清新之感。他的设计,不是描出和涂出的,更不是靠绘图工具描出的那种无生命的线和几何形。他不用刻板的点和线,而是讲究笔趣墨趣的生动性……

三、注意生动性和趣味性。广告必须有吸引人的效果。李叔同的设计有些是藉(借)用了漫画的表现手法的……

四、书法和石刻气息……这自然与他书法家和金石家的气质和特长有关……

五、民族气息。李叔同是饱览过外洋形形色色广告设计的。可贵的是他的作品却有非常浓郁的民族气息,而不见洋腔洋调和市侩气味。这无疑是得力于他既有的中华民族文化修养,这修养的根基是如此的深厚,任凭外洋东西怎样的熏染,是不可能喧宾夺主,是必定会经过消化才吸收的。

李叔同在东京留学期间研究话剧时,曾精读过英文版的《莎士比亚全集》,对莎士比亚可谓钦慕备至。他在编辑《太平洋画报》时,又以隶书笔意,设计绘制了《沙翁墓志》。

《沙翁墓志》原文,古穆奥衍,难以卒解。李叔同将其以近代英文译出如下大意:“好朋友!看在上帝的面上,请勿来掘这里的骨灰。祝福保护这些墓石的人。咒诅搬移我骨的人。”虽然《沙翁墓志》为汉英两种文字,但李叔同将其设计成了上下左右和谐配合,完整醒目的一幅作品,并将其与苏曼殊为叶楚伧所作《汾堤吊墓图》同时刊登在《太平洋画报》上,由此得到报社内外的一致赞誉,乃至被称为“双绝”。胡怀琛在《上海学艺概要》中写道:

·李叔同书写之《沙翁墓志》

民国元年,他(李叔同)在《太平洋报》馆担任编辑。当时《太平洋报》附刊的《画报》,就是他主编的。(叔同兼工书法,尝以隶书笔意写英文《莎士比亚墓志》,与苏曼殊为叶楚伧所作《汾堤吊墓图》,同时印入《太平洋画报》,称双绝。苏曼殊说部《断鸿零雁记》,最初亦在《太平洋画报》发表。)

虽然当时诗僧苏曼殊也列名《太平洋报》主编之一,不过他总在国内外到处漫游,并未参与多少实际工作。苏曼殊蜚声文坛的著名的小说《断鸿零雁记》,就是由李叔同刊发于《太平洋画报》上,方更加闻名于世。

李叔同在将诗僧苏曼殊《断鸿零雁记》小说于《太平洋画报》上连载时,曾延请画家陈师曾为之插图,由于陈师曾在插图中署名“朽道人”,因而被人诮为“僧道合作”。其实,此时苏曼殊早已还俗,返衣初服,不当以“僧”名称之。岂料一语成谶,数年后,李叔同出家为僧,人们遂将此“僧”名归于李叔同名下了。

陈师曾,名衡恪,号槐堂,以字行,江西义宁(今修水)人。其祖父陈宝箴、父亲陈三立,均系清末著名维新派人物。其弟陈寅恪,为国学大师。陈师曾于1902年东渡日本留学,1909年学成回国后任江西教育司长。从1911年2月至1913年4月,陈师曾应南通张謇之邀,至通州师范学校任教,专授博物课程。1913年,陈师曾又赴长沙第一师范任课,后至北京任编审员之职。先后兼任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美术专门学校教授。1923年9月,陈师曾为奔母丧回南京,不幸染病去世,终年四十七岁。陈师曾在绘画、篆刻、美术史研究以及美术教育方面,成就不凡,所著《中国绘画史》一书,在美术界有广泛影响。

李叔同在《太平洋报》任职不久,1912年5月间陈师曾由北京南下上海,《太平洋报》对此特意进行了报道,不仅刊出题曰《朽道人像》之陈师曾大幅半身照片,同时还载有柳亚子所创办的“文美会”欢迎陈师曾的相关消息。

李叔同还于陈师曾抵沪前后的两个月中,在《太平洋报》上接连发表了陈师曾的十多幅作品,每幅均以较大篇幅排在版面中央,如此宣传力度,扩大了陈师曾在全国美术界的影响。丰子恺曾尊陈师曾为中国近代漫画的鼻祖,他在《我的漫画》一文中回忆道:

我小时候,《太平洋画报》上发表陈师曾的小幅简笔画《落日放船好》《独树老夫家》等,寥寥数笔,余趣无穷,给我很深的影响。

李叔同除了对陈师曾充满赞誉之外,更是对其信任有加。李叔同在出家前夕,将其平生所作画幅,几乎全部赠送给了北京美术专门学校,就是因为陈师曾当时任教于此的缘故。只可惜没过几年,陈师曾即因病去世,李叔同的大部分画作没能妥善保存下来。

李叔同在主编《太平洋画报》时,也曾于其上转载过自己1912年所作并发表在《觉讯》上的七律《咏菊》、七绝《题丁慕琴绘〈黛玉葬花图〉》等部分诗词作品。李叔同在1912年春所作的七律《咏菊》中写道:

姹紫嫣红不耐霜,繁华一霎过韶光。生来未藉东风力,老去能添晚节香。

风里柔条频捐绿,花中正色自含黄。莫言冷淡无知己,曾有渊明为举觞。

李叔同在1912年夏所作的《题丁慕琴绘〈黛玉葬花图〉》二绝中写道:

收拾残红意自勤,携锄替筑百花坟。玉钩斜畔隋家塚,一样千秋冷夕曛。

飘零何事怨春归,九十韶光花自飞。寄语芳魂莫惆怅,美人香草好相依。

通过诗中“生来未藉东风力,老去能添晚节香”“寄语芳魂莫惆怅,美人香草好相依”等诗句,不难看出他当时甘于孤独寂寞,又自命清高的心理状态。为了调节情绪,排解孤独,是年6月,李叔同以“孤云”自比,采用各种书体书写陶渊明《咏贫士》七首之一,并以《戏写各体字赠义兄许幻园》为题赠给许幻园。李叔同写道: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余晖。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壬子六月,戏写各体字奉幻园谱兄一笑。息

尽管李叔同此时在上海有家室,报社中也有不少同气相求的文人同事,但他却依旧喜欢离群索居,我行我素,独处一隅,很少与大家往来。除了去城东女校完成教课任务外,其余大多时间,一个人在报馆三楼的一间小房子里看书编稿子,除了下楼吃饭,很少见到他的影子。当时报馆里的一些编辑下班之后多向歌场酒肆征逐,或借酒骂座,或题诗品妓。而此时的李叔同,或许已将人生色相看破,不再参与。这从他在民国元年壬子(1912)七月作赠同学黄二南的词中,足以看出个中信息。李叔同在《南南曲·赠黄二南君》中写道:

在昔佛菩萨,趺坐赴莲池。始则拈花笑,继则南南而有辞。南南梵呗不可辨,分身应化天人师。或现比丘,或现沙弥,或现优婆塞,或现优婆夷,或现丈夫、女子、宰官诸像为说法,一一随意随化皆天机。以之度众生,非结贪嗔痴。色相声音空不染,法语南南尽归依。春江花月媚,舞台装演奇。偶遇南南君,南南是耶非?听南南,南南咏云霓;见南南舞柘枝,南南不知之,我佛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黄二南,原名黄二难,又名黄辅周,系李叔同在东京上野美术学校时的同学,曾参加春柳社公演《黑奴吁天录》。黄二南,系其学成归国后所改名,又号“喃喃”。李叔同由其姓名字号联想,将其衍化成《南南曲》,尽管词中含有些许戏谑玩笑成分,但他将众多佛教名相串连起来组成全曲,透露出李叔同此时熟读佛典熟悉佛语,向往佛教境界的思想走向。

李叔同此时在《太平洋报》任职,利用报刊宣传自己的艺术成就,当然也是情理中事。他在《太平洋报》上刊登的《李叔同书例》中写道:

名刺一元。扇子一元。三、四尺联二元,五尺以上三元。件交本社许鸿园君代收。四幅以上者照加。余件另议,先润后墨。件交太平洋报馆广告部。

李叔同在担任《太平洋报》文艺编辑的同时,仍兼职杨白民的城东女学教习。一是因为报社编辑和学校教习这两种工作对他而言在时间和性质上并不冲突,可以有机地结合起来;二是借此增加自己的薪水收入,维持一南一北两个家庭的日常生活之需。

辛亥革命后,社会上将以女权为中心的女子教育称为“女学”。它是新旧世纪交替之际,中国社会所出现的维新变法和思想解放运动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李叔同多次在《太平洋报》按语中,赞扬城东女学讲习会,说是该会“开办仅数月,成效已斐然可观。校长杨白民君热心教育,于此可见一斑”。并认为,讲习会诸作“持论奇警,说理精激,是能发挥城东特色者”。李叔同的这些话,既激励了杨白民和在校学生,也扩大了“女学”的影响,引起更多有识之士的注意。

李叔同在城东女学教授国文课程时,常常以当时社会发生的重大事件和女学前途等方面命题,要求学生们在作文中表达自己的见解,以提高她们观察社会、分析问题的能力,激发她们的人生理想。李叔同曾在《太平洋报》文艺版上,多次成组地编发城东女学学生的作文,且每篇加以简短的评语。例如,他对树爱所作《为秋瑾烈士建风雨亭捐募启》一文批语曰:“振才媛之词笔,发潜德之幽光,启人雍容揖让,神似欧阳,诗亦爽利可诵。秋瑾烈士有知,当含笑于九泉矣!”

对杨白民之四女儿雪子所作《元月二十日,女子军团由上海出发江宁,会同北伐。同学张君志学、志行、黄君慧兼及姊氏雪琼均与其队,爰作长句以送之》长诗批语曰:“掷地作金石声,不作细响。人中虎耶!文中龙耶!谁谓巾帼无英雄耶!”

在孟俊所作《论女子欲求平权,须先求平等教育》一文上加批语曰:“议论痛刻,足为吾国女界吐气。”

在陆坚毅所作《女子参政小言》一文上加批语曰:“气焰万丈,有旁若无人之概。”

在胡萃新所作《论学校试验法之不可信》一文上加批语曰:“说理明快,结构整饬,所举三大端尤精当切实,名论不刊。”如此等等。

李叔同身兼艺术教习,城东女学的艺术活动当然也在其指导和关注之中。李叔同在《太平洋报》工作期间,曾以记者身份报道过城东女学的艺术教育和该校举办的书画工艺展,并对学生中的佼佼者,诸如孟书华、杨雪琼等人,给予热情的鼓励、推崇和赞扬。

李叔同对城东女学在音乐教育方面的影响,也十分显著。在其任教之前,城东女学中所演奏演唱的大多是俚俗有余、高雅不足的音乐节目。李叔同任教后,在其辅导之下,城东女学逐渐提高了演奏演唱曲目的艺术层次,并由此为后期的音乐教育奠定了基础。1918年7月18日,上海《民国日报》刊载了“城东女学音乐会”的消息,内称“兹探悉,内有演奏乐器,如西洋音乐大家比都文、哈特、克莱孟脱所著之《沙那梯尔》《沙那太》《罗思多》等名曲,均经音乐家李叔同先生选世界名曲,编撰歌词”,云云。不过,此时距李叔同离开城东女学已经整整六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