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九一四年
致母亲
第五号上
吾母大人膝下：
去冬此间大雪，雪深廿七英寸（约华尺二尺二寸），有人为儿摄一影，今寄呈吾母。此影虽不甚佳，然可见雪深之景也。今春已归来，日朗风和，雪消不可见，曾作小诗一首云：
春暖雪消水作渠，
万山积素一时无。
欲檄东风讨春罪，
夺我遥林粉本图。
诗成后数日，忽又大寒，雪亦大至，万山积雪，又复成图，因又作诗云：
无复污流涨小渠，
但看飞雪压新芜。
东风不负词人意，
还我遥林粉本图。
然春雪究竟不能久留，诗成未一日，而万山积素又都销尽矣。儿久不作诗，此等诗但写一时所见，不足为诗也，然亦可见异邦雪意。
吾母可以此信示禹臣兄及近仁叔，以博二君一笑，何如？另附寄近仁叔书一封，乞转交去为盼。儿在此平安，但苦忙耳。此祝
吾母百福
适儿 四月十七日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
致母亲
第六号上
吾母大人膝下；
前寄第五号书及放大之照片，想已收到。今又寄呈放大影片一帧，如大人欲多得数张，当即寄呈。儿之照片，因近来未得佳者，佳者价恒甚昂，故一时尚未能寄家。总之，一二月内必摄一张寄来也。儿在此甚平安，秋间即可毕业。惟仍须留此一年，可得硕士学位，然后迁至他校（尚未定何校），再留二年，可得博士学位，归期当在丙辰之秋耳。
家用一事，已在沪设法，不知已寄有款至家否？甚念。收到有款，乞吾母即以书告知。此处每月有二十元（英洋），今年夏间，儿当多作文，或可多得钱，亦未可知耳。
此间方交春景，百卉都放，大可怡悦心神。惟对此佳景，益念吾故乡不已。古人云“虽信美而非吾土兮”，真得吾心云。
二哥在丹阳县作课长，月薪虽微，尚可勉强敷衍。惟二哥家累大（太）重，亦是不了之计耳。
儿近来百无所苦，但苦太忙，家书之不常寄，亦以此故也。匆匆即祝
吾母康健
适儿百拜 五月十一日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
致母亲
第七号上
吾母大人膝下：
前日发第六号信想已收到。儿昨日得大学奖赏美金五十元，知吾母闻之必甚喜，故急作此书。此项奖赏名“卜朗吟奖赏”。卜朗吟为英国近代大诗人，大学中每年悬赏，凡学生作文论卜朗吟之诗文最佳者得之。儿所作之文约三千字，题为“论卜朗吟之乐观主义”，竟得此赏。儿以外国人得此赏，故校中群皆以为格外荣誉云。儿近来苦贫，得此意外之五十金，亦不无小补，因不独虚名之足喜也。草此奉禀，即祝
吾母万福
合家均此
适儿（5月12日）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
致母亲
第八号上
吾母大人膝下：
今晨得第三号信（三月廿日），知儿所发第二号信已收到，甚慰。儿前日得节公来书，知所寄之款，除为儿买茶叶寄美外，共得英洋一百八十三元三角，已如数寄家矣。此款并非由文字上得来，乃向友人处暂时挪移。此间友人相待甚优，儿许以每月还以十元，今儿得大学中津贴，明年可得三百元，此款甚易偿还也。夏间，儿或能以文字卖钱，惟不可必耳。上次儿曾以在此得奖赏事奉告。儿以外国人得奖，故此邦报纸争揭载此事，此亦一种无谓之虚名也。儿在此甚平安，明年决计不任外事，一意读书看书。此间五月始交春，今草木怒长，百卉都发，甚惹人乡思，然亦无可如何也。前嘱吾母作一书寄白特生先生之夫人，望勿忘之。夫人待儿如家人骨肉，得吾母书，必甚乐也。匆匆即祝
吾母万福
合家均此
适儿百拜 五月廿日
儿去家日久，故于家中人口之年岁生日都一概忘却，甚愿吾母将家中大小及外祖母舅母诸姊诸兄之年岁生日一一告知也。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
致母亲
第九号上
吾母大人膝下：
前日友人为儿摄一“室中读书图”小影，颇佳，急寄呈吾母一观。另印数张，俟印成时，续寄来也。昨和友人诗一首，写此间景物，其词云：漫说山城小，春来不羡仙。壑深争作瀑，湖静好摇船，归梦难回首，劳人此息肩，绿阴容偃卧，平野草芊芊。
适儿 五月廿八日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
致母亲
第十一号上
吾母大人膝下：
前寄第九、十两号书附影片数张，想都收到。今再寄上两张，一呈外祖母，一与大姊。如里中亲戚吾母以为尚有他人应赠此影者，儿当随后寄来。儿在此第四年已毕，今已入暑假，同学之有家者都已回家，惟无家之外国学生留此耳。心中百无聊赖，寂寞已极。前日与友人四五人同游影菲儿瀑泉山，步行十五英里（约华里五十里），极乐。归来有诗记之，今寄家乞转示近仁叔观之，儿居此平安，乞大人勿念。
适儿 六月十八日
春深百卉发，羁人思故园。
良友知我怀，约我游名山。
清晨集伴侣，朝曦在林端。
并步出郊坰，炊烟上小村。
遥山凝新绿，眼底真无垠。
官道一时尽，觅径穷辛艰。
缘溪入深壑，岩耸不可扪。
道狭草木长（平声），新叶吐奇芬。
鸟歌破深寂，鼹鼠下窥人。
有时蹊径绝，惟见小潺湲。
转石堆作梁，将扶度浅滩。
危岩不容趾，藤根巨可攀。
径险境愈幽，仿佛非人间。
探奇及日午，惊涛忽怒喧。
寻声下前涧，飞瀑当我前。
举头帽欲堕，了不见其巅。
奔流十数折，折折成珠帘。
澎湃激崖石，飞沫作雾翻。
两旁峰入云，逶迤相回环。
譬彼绝代姿，左右围群鬟，
又如叶护花，掩映成奇观，
对此不能去，且复傍水餐。
渴来接流饮，冷洌清肺肝。
坐久忘积暑，更上穷水源，
山石巉可削，履穿欲到跟。
落松覆径滑，跬步不敢奔。
上有壁立崖，下有急流湍。
“一坠那得取”，杜陵无戏言。
（杜诗：百年不敢料，一坠那得取。）
攀援幸及顶，俯视卑群峦。
天风吹我襟，长啸百忧泯。
归途向山脊，稍稍近人烟。
小桥通急涧，石磴凿山根。
从容出林麓，绕道趋平便。
回首与山别，归来日未曛。
兹游不可忘，中有至理存。
佳境每深藏，不与浅人看。
勿惜儿两履，何畏山神悭。
要知寻山乐，不在花鸟妍。
冠盖看山者，皮相何足论。
作诗叙胜游，特此谢婵娟。
中华民国三年六月十一日
游影菲儿瀑泉山作
胡 适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
致母亲
第十四号上
吾母：
今晨得不列号家书（当是五号），五月二日所发，读悉。家中大小平安，外祖母康健如恒，两表弟读书亦肯用心，闻之极喜。又知放足一事，吾母已令冬秀实行，此极好事，儿从今可以放心矣。前寄第十三号信附毕业照相想已收到。儿前存瑞生和之书箱不知已寄回家否，抑尚存上海？如已寄回家，可托人开看。中有儿圈点之《楚辞集注》一部（四本），《墨子》一部（四本），乞代捡出交邮局带来。寄时可用油纸包好，勿封口，但用绳扎好可也（封口即寄费昂）。邮费若干，可问濠寨分局便知，不必挂号也。儿今年夏间大概仍居此地，以旅行太贵也。亦不习夏课，儿前三年每年课夏课颇以为苦，故今年不复读，庶可少休也。匆匆，即祝
吾母康健。
适儿 六月廿九日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
致母亲
第十七号上
今晨得第七号家信，甚喜。书中所问各节今一一答复如下：
所得卜朗吟之奖赏金每年只有一次，每次仅有一人。
所得荣誉津贴乃由校中教长视平时工夫，而之与（原文如此）卜朗吟奖赏不同也。
冬秀处上次已有书寄去（第十五号中），岳母处容稍缓有暇时补作。
所言汇款由芜转旌一层，儿意以为不如上海转里中之便。盖儿寄款皆是美金，须在上海兑换银洋。儿所用是美国邮局汇票，上海有美邮政分局，他处无之。且节公处曾经理此种款项已有数次，已成熟手，何必改换乎？且由上海寄，只须一转；由芜转旌再转里中是三转也，岂非更费事乎？铭彝表兄好心，甚可感。乞吾母以此意告之。
翰香叔闻前曾抱微恙，不知现已痊愈否？二哥现在何处，二年不通信矣。
大哥现想尚在汉口，惟不知其通信地址，乞吾母下次来信告知。
昨夜此间“世界学生会”开会欢迎夏校学生，儿为此夜主要演说者。儿所演题为《大同主义》，颇不劣，到者四百余人。
今日下午往此间“妇人戒酒会”演说，题为《侨民与美国》。“妇人戒酒会”者，妇人本不饮酒，此会以提倡禁绝酒业，禁沽禁酿为宗旨，其风可敬也。
儿在此演说颇有名，故不时有人招请演说。演说愈多，工夫愈有长进，儿故乐此不疲也。此夏假期中演说仅此两次，当不再有他约矣。
儿在此平安，数日前天气颇热。今则雨后渐凉，早晚尤觉凉爽，甚以为适也。
家中大小想都平安。
适儿 七月二十三日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
致母亲
第十八号上
吾母：
儿前日往游活铿谷，其地距此六十余里，山水之奇为目中所仅见。儿适购有图画数幅，附寄数张以代游记。实则儿笔劣，即欲作记，亦不能佳也，故不如图画之不失其真也。
适儿 七月廿七日
以上各书均系图画中录出。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
致母亲
第十九号上
吾母：
前于上月廿七日发第十八号书（此书但有山水图片数张无他言语）想已收到。儿现有小事，故十余日未作书矣，前书中曾乞吾母将儿书箱中之《楚辞集注》及《墨子》两书寄出，今此二书已由上海办到，可无庸寄矣。儿现所若（原文如此）知者数事，望吾母下次写信告知其事如下：
—、吾邑自共和成立后，邑人皆已剪去辫发否？有改易服制者否？
二、吾乡现有学堂几所，学堂中如何教法？
三、乡中有几人在外读书（如在上海、汉口之类）？
四、目下共有几项税捐？
五、邑中政治有变动否？（近仁、禹臣或能告我）县知事由何人拣派，几年一任，有新设之官否，有新裁撤之官否，县中有小学几处？
现欧洲有大战事，世界强国惟美国、日本、意大利及南美诸国未陷入此战火中，今交战之国如下：
德国、奥国（又名奥）为一组
英、法、俄、比、塞维亚为一组
两组交敌
此诸国除比及塞之外，皆世界第一等强国。今之战役亦不知何时可以了结，尤不知须死几百万生灵，损失几千万万金钱，真可浩叹。
以大势观之，奥、德或致败衂，然亦未可知也。英、德在中国皆有土地财产（英之香港、威海卫，德之青岛、胶州湾），战祸或竟波及东亚亦意中事也。
此邦战严守中立，又去战地远，故毫无危虞，望吾母放心也。
酷暑已去大半，早晚凉风送爽，居此甚可乐。有时夜出玩月散步，颇念少时在吾家门外坦场夜生石磴上乘凉，仰看天河数流星，此种乐趣都如梦寐。曩时童稚之交，如近仁叔，如细花兄，如秫兄，今想皆儿女盈前作人父矣。凤娇姐、蕙苹侄女今想皆已出嫁，人事卒卒，真可省味。
适儿 八月九日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
致母亲
第廿二号上
吾母：
儿作第廿号书后，即离去绮色佳，初三日至安谋司，赴“东美中国学生年会”，到会者凡一百十七人，中有女子二十余人。今年女学生赴会者人数之多，为历年所未有云，在会遇故人相识甚多，顷谈极欢。
初三日，“选举职员会”，儿被举为明年《留美学生月报》（英文）主笔之一，辞之不获，只可听之。初四日在会，为会之末日。
初五日，会毕，与同学数人同游波士顿，道经唐山，有楼可望见数十里外村市，风景绝佳。初五夜抵波士顿，居一人家。
初六日，为星期，往游波城公家藏书楼，中藏书一百余万册。
下午往游美术院，中藏古今东西雕刻之像、石器、铜器、金石、古玩、名画无数。中有中国古画数十幅，皆极佳。有“宋徽宗缫丝图”真迹，为稀世之宝云。
初七日，以车往游立克信敦，此地多历史古迹。初北美洲本英国属地，百三十余年前，英王乔治第三重税此地，居人人心大愤，久之遂至决裂，故有独立之战。此战事凡历数年之久始定。美国遂脱英之羁绊，而成独立之国。此战之第一战，即在此地，是为立克信敦之战。今其地犹多铭功之碑，战死者之铜像云。
过此十里许，至康可，亦当日战场，古迹尤多。此地不独以历史古迹著也，美洲最有名之文人，如爱麦生，如霍桑，如阿尔恪夫人诸大文豪，生时皆居此，死即葬于是。儿等往游，徘徊凭吊于其墓上，思历史之遗烈，念文人之逸事，感慨之情，何能自已。
初八日，游哈佛大学校舍。哈佛大学开创于二百年前，至于今日，为此邦第一有名大学。校舍凡六十余所，皆高屋大厦，其最著者，为大学博物院。院中有玻璃花数百种，其花为德国植物学家伯纳楷所造，以玻璃为之，其花卉彩色须瓣枝叶，一一如生，为天下驰名之奇观云。世界能造此花者，仅有此君父子二人而已。
下午遇友人，请同往，坐汽车周行公园中，甚快。归来无事，因作此书。
儿拟稍留一二日，即当归去。
余当续寄。
适儿 初八日（9月8日）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
致母亲
第廿三号上
吾母：
前日发廿二号信，写波士顿游记，至初八日止。今续记如下：
初九日，上午访友稍谈。
下午往游邦克山，亦美国独立时血战之所。其地今建一塔表之。其塔与中国之层塔异。此塔但有一层，高二百二十一尺，有螺旋形之石级，直至塔巅，凡二百九十四级。上塔时颇费力也。
登塔顶可望见波士顿全市，又可见波士领海湾，及造船之坞。塔上所见，盖前后左右各数十里云。
次游造船坞，此坞由美国海军部管理。坞长三里许，占地九十亩，有大小屋舍二百所。所造船只，以兵舰、巡洋舰为多。儿等登两舰游览。一舰为一百十七年前所造，其时尚未用蒸汽，但用大帆，船身虽大，然较之今日之战舰远矣。一舰为今日之巡洋舰，可容千余人。船身皆以铁裹之。外国海行之船，无论商船、兵船，皆极大，其大过于吾村之祠堂也。
是夜在一中国饭店吃饭。饭后往访皖人李氏昆季及殷君，倾谈甚欢。
初十日上午稍作书阅报。
下午以船出波士顿港。四年不见海矣，今复在海上，如见故人。至巴点上岸，以电车行至里维尔海滨。此地为游人聚游之所。夏日天热时，海滨多浴者。今日天寒，但见一二人游泳水上耳。时值下午潮来，澎湃涌上。日光自云隙射下，照海上远岛。海鸥数数掠水而过，风景极佳。天将暮，以电车归。
十一日，本拟往更北之朴兰一游。以天气骤寒，不果。
更往游藏书楼。
下午往访此间诸友。
夜十一时十五分趁睡车归。睡车者，火车之夜中行长途者，其壁上及座下，皆暗藏床褥。日间但见座，夜则去座。下榻有厚褥、净被、高枕、深帐，车行虽震动，而因褥厚，不觉其苦，故能安睡不惊也。
昨睡甚酣，今日八时半始起。约今午可回绮色佳矣。
波士顿记止此。
波士顿为美国第三大城，有居民六十余万人，街五千余，船坞二百所，教堂三百五十所，报纸（日报、月报、周报之类）三百种。
此书乃火车中所作。
即祝
吾母康健
适儿12日晨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第21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