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之王”卡尔:不可能犯罪小说(系列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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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冷淡的晚餐之后是咖啡时间。对于乔治·安托万·利高教授讲述的那个故事,哈蒙德起先不以为意,觉得不过是一场幻梦、一个童话、一出精心设计的恶作剧。部分原因在于利高教授的表达方式:他带着拿腔作调的法国式庄严,小眼神一会儿望向此人,一会儿又投向另一人,然而他说的每句话背后似乎都有讥讽调笑之意。

当然,迈尔斯事后才意识到,利高的话句句属实。可那时已然……

小餐室里沉闷寂静,桌上点着的四根长蜡烛是屋里唯一的光源。他们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想在闷热的夜晚吹到一丝凉风。窗外的雨珠仍在飞溅,夜色幽幽发紫,街对面是一家外墙漆成红色的餐厅,有一两扇窗户亮着灯。

这个背景刚好适合他们即将听到的故事。

“犯罪与神秘学,”利高教授挥动着刀叉开腔了,“有品位的人只应当有这两项爱好!”他冷冷地看着芭芭拉·莫雷尔,“小姐,你喜欢收藏吗?”

一阵潮湿的微风打着旋儿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烛火摇曳,阴影在女孩脸庞上跳动。

“收藏?”她问道。

“收藏犯罪纪念品?”

“天哪,当然不!”

“爱丁堡有个人,”利高教授沉吟道,“他有一件人皮拭笔具拭笔具是十九世纪的一种常用文具,用来擦拭笔尖,以防墨水堵塞笔管。,是用盗尸者伯克威廉·伯克(William Burke,1792—1829)是一八二八年爱丁堡连环杀人取尸案的两名主犯之一。的皮制成的。我吓着你了吗?上帝作证,此非虚言。”他突然咯咯笑起来,露出那颗金牙,然后再次变得十分严肃,“我还可以告诉你,有这么一位女士,一位同你一样美丽动人的女士,她潜入切姆斯福德监狱,盗走了牟特农庄凶杀案犯杜格尔塞缪尔·赫伯特·杜格尔(Samuel Herbert Dougal,1847—1903),英国臭名昭著的杀人犯、性罪犯,一八九九年在牟特农庄杀害了与自己以夫妇名义同居的卡米尔·霍兰德,一九〇三年被判处绞刑。的墓碑,摆放在自家庭院里。”

“请问,”迈尔斯说,“是所有研究犯罪学的人……都会这么做吗?”

利高教授思考片刻。“并不是,但大家都喜欢这么吹牛,”他承认,“话说回来,即便是吹牛也一样有趣。至于我自己嘛,我马上就展示给二位看。”

他不再说话,直到侍者把桌子收拾干净,倒好咖啡。

然后,他专心地点燃一支雪茄,把椅子往前一拉,粗壮的胳膊肘撑在桌上。他腿上那根由抛光黄木制成的手杖,正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巴黎以南六十多公里,有座叫沙特尔的小城。有一户英国家庭从一九三九年起就住在城郊。或许二位也对沙特尔有所了解?

“有人觉得这个地方还停留在中世纪,到处是黑色岩石和旧日幻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如此。从远处望去,城市坐落在山丘上,四周环绕着金黄的麦田,大教堂高低错落的塔楼巍然矗立。从两座圆塔之间的吉尔姆城门进入,鸡鹅等家禽在汽车前乱飞,沿着陡峭的卵石街道上行,就到了帝王酒店。

“山脚下有厄尔河流经,河沿旁是一道古老的防御墙,杨柳的枝条垂入水中。凉爽的傍晚,人们在城墙上散步,附近是一片桃林。

“在赶集的日子——哎呀!牲畜的嘶鸣仿佛恶魔吹响了号角。集上的摊位排成行,小贩售卖各种奇怪的东西,吆喝起来与牲畜的嘶鸣声一样响亮。那里的人——”利高教授微微停顿,“——很迷信,迷信已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就像石头上的青苔一样难以清除。你吃着法国最好的面包,喝着最好的葡萄酒。你对自己说:‘啊!这是个可以安顿下来专心写作的好地方。’

“不过这里也是有工业的:面粉厂、铸铁厂、彩绘玻璃厂、皮革厂,还有另一些我不太清楚的产业——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我之所以提起这些,是因为规模最大的那家皮革厂是由一个英国人开办的。

“此人名叫霍华德·布鲁克,当时五十岁;布鲁克太太大概比他小五岁。这对夫妇有一个独生子哈利,二十四五岁。如今一家三口都已不在人世,所以我可以毫无顾忌地谈论他们。”

不知何故,迈尔斯感到一阵凉风穿过小小的餐室。

芭芭拉·莫雷尔正在抽烟,她透过烟雾专注地看着利高教授,在椅子里不安地蠕动。

“去世了?”她重复道,“所以现在怎么说都无损于……”

利高教授没接这个话茬。

“我要再重复一遍,他们住在沙特尔城郊,就在厄尔河岸边的一栋别墅里。夸张点儿说,那栋房子可以被称作城堡,虽然实际上并不是。在此处,厄尔河的河床较窄,水流平静,深绿色的水面上倒映着两岸的景致。现在,我们来仔细谈谈这栋建筑的位置!”

他神情专注,把咖啡杯向前一推。

“设想这个杯子就是那栋别墅,”利高教授演示起来,“以灰岩建造,三面都有庭院环绕。”他又用手指蘸了蘸玻璃杯里的红酒残渣,在桌布上画了一道弧线,“这就是厄尔河,从别墅前方蜿蜒流过。

“房子北面大约两百码处,有一座石桥架在河上。这座桥也是私产,河两侧的土地都归布鲁克先生所有。再向更远处走,河对岸还矗立着一座废塔。

“当地人称之为‘亨利四世之塔’,但它跟那位法国国王没有任何关系。这座塔原本是某座城堡的一部分。十六世纪末,法国新教教徒进攻沙特尔时,城堡被烧毁,只有这座塔留存。塔身是圆柱形,由石材建造,内部的木地板早已焚毁。从里面看,石塔俨然一具空壳,只有沿内壁而筑的石质螺旋阶梯还在,阶梯通往塔顶平台,平台周围有护墙环绕。

“这座塔——注意了!——从布鲁克一家的别墅是看不见这座塔的。但是,别墅周围的风景真是漂亮极了!

“从别墅出发往北走,穿过浓密的青草,经过成排的垂柳,沿着河岸步行至河道弯曲处。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这座石桥,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再往前就是那座石塔,矗立在长满青碧色苔藓的岸边。灰黑色的塔身圆滚滚的,上面有竖直的狭窄窗缝。石塔大约有四十英尺高,后面更远处是一片杨树林。布鲁克一家下河游泳时,就把石塔用作更衣室。

“所以,这个英国家庭——父亲霍华德,母亲乔治娜,还有他们的儿子哈利——住在舒适的别墅里,过着幸福快乐、可能略显无趣的生活。直到……”利高教授停顿了一下。

“直到什么?”迈尔斯催促道。

“直到一位女士出现。”

利高教授沉默了片刻。接着,他长吁一口气,耸了耸厚实的肩膀,仿佛不愿承担任何责任。

“至于我,”他继续说,“我于一九三九年五月到达沙特尔。那时我刚写完《卡廖斯特罗卡廖斯特罗(Alessandro Cagliostro,1743—1795),意大利魔术师、炼金术士。的一生》,希望安安静静地休息一阵子。有一天,在市政厅门口的台阶上,我的好友摄影师可可·罗格朗把我介绍给了霍华德·布鲁克先生。我们俩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却一见如故。他笑我的法国派头,我也笑他的英国腔调。大家都很开心。

“布鲁克先生头发花白,为人直率,性格冷淡但友好,兢兢业业地经营他的皮革生意。他穿着宽松的灯笼裤——在沙特尔,这副打扮显得十分古怪,好比在纽卡斯尔穿了短裙一般。他热情好客,眼睛里闪着愉快的光,但他的观念传统至极。不论何时,你都能猜出他下一步的言语和行为。他的妻子乔治娜身材丰满、容貌姣好,脸蛋儿红扑扑的,品性方面和丈夫是同一类人。

“但是儿子哈利……

“呵!和他的父母截然不同!

“我对这位哈利少爷很感兴趣。他敏感而富有想象力。他的身量、体型和行事方式都有他父亲的风范,但是,在看似‘正确’的外表之下,心事颇重,甚至有些神经质。

“哈利是个英俊的小伙子:有棱有角的下巴、挺直的鼻梁、两只迷人的棕色眼睛眼距较宽、一头金发。我暗想,他要是不好好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头金发很快就会变得跟他父亲一样花白。哈利是父母的心头肉。我见过不少溺爱子女的父母,但溺爱到那种程度的,布鲁克夫妇真是绝无仅有!

“哈利一挥杆能把高尔夫球打出去二百码,又或者是二百英里——随便吧,总之很远——布鲁克先生得意得脸都涨紫了。哈利能顶着日头发疯一般打网球,赢了一排银质奖杯,他那老父亲简直快活得像去了极乐世界一般。他并不当面夸奖哈利,只是对儿子说‘还不赖,还不赖’,却没完没了地向所有人炫耀。

“哈利正学习做皮革生意,有朝一日要继承家族工厂,变得和他父亲一样富有。他明白道理,知道这是自己的职责。然而,这个男孩却想去巴黎学习绘画。

“上帝啊,他是多么渴望追逐梦想!那渴望程度之甚,反倒让他无法清楚表达出来。对于儿子立志当画家这件蠢事,布鲁克先生的态度温和而坚定。他自诩思想开明,认为绘画是个不错的爱好,但作为正式职业——算了吧!至于布鲁克太太,她的反应近乎歇斯底里,因为在她的认知中,当画家意味着哈利要住在阁楼里,被许多不着寸缕的漂亮女孩环绕。

“‘儿子,’他父亲说,‘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经历过类似的阶段。不过十年之后,你就只会笑话自己闹过这么一出。’

“‘再说了,’他母亲说,‘你就不能留在家里画画动物吗?’“此后,哈利一味地外出玩乐,击打网球时下手之重,能把对手打出场外。要么他就呆坐在草地上,面色惨白,神情凝重,咬牙切齿,念念有词。这些人都如此坦率,对他人充满善意与真诚!

“我现在可以告诉二位,我从来都不知道哈利是否真的如此严肃地对待自己的人生追求。我再没有机会了解他的心思了。在那一年的五月下旬,布鲁克先生的私人秘书——一脸严肃的中年女士麦克沙恩太太——因为对国际局势深感不安,便辞职返回了英国。

“这么一来,事情变得很麻烦。布鲁克先生有大量私人信件需要处理——他的私人秘书是不参与皮革厂事务的。哦!一想到那个男人写信的频率,我就觉得头昏脑涨!不管是金融投资、慈善事业还是亲朋好友,他都要靠书信来联系,他还会写信给英国的报刊投稿。口述信件时,他不停地来回踱步,双手背在身后,花白的头发下面是一张瘦削的面孔,嘴唇的线条显示出他心中严厉的道德义愤。

“他必须找一位非常能干的私人秘书才行。他写信到英国,招聘最好的人才。接着,一位应聘者来到了‘波尔加德(Beauregard)’。‘波尔加德’是布鲁克先生为自家宅邸取的雅称。来人便是费伊·西顿小姐。

“费伊·西顿……

“我记得那是五月三十日下午。我和布鲁克一家在波尔加德喝茶。这是一栋建于十八世纪早期的灰色石质建筑,墙面上有石质浮雕,窗框漆成白色。别墅呈‘冂’字形,三面包围前庭。我们坐在庭院里,在房屋影子的阴凉里喝茶。地面铺着光洁的草皮。

“我们面对着第四堵墙,墙中间是一扇铸铁栏杆大门。门敞开着,外面就是道路,路对面是一片碧草丛生的缓坡,顺着坡往下走,就到了栽着垂柳的河边。

“布鲁克先生坐在藤椅里,鼻梁上架着玳瑁框的眼镜,正笑嘻嘻地拿着一片饼干喂狗。英国人家里总会养狗。只要那只狗聪明到会坐直要吃的,在英国人看来,就是惊喜与欢乐永不枯竭的源泉。

“言归正传!

“茶桌的这一边是布鲁克先生,还有那条深灰色的苏格兰㹴,活像一把会动的钢丝刷。茶桌另一侧坐着布鲁克太太,正在倒第五杯茶。她留着波波头,红润的面庞神情愉悦,衣着倒是不太讲究。哈利站在一旁,穿着运动上衣和法兰绒长裤,手握高尔夫开球杆,正在练习挥杆。

“树冠微微摇曳——这就是法国的夏日!树叶翻滚、晃动,发出窸窣的声响,在阳光下闪耀,还有花草的清香,慵懒的宁静——令你想合上双眼,心神荡漾……

“就在这时,一辆雪铁龙出租车停在了大门前。

“一位年轻的小姐走下出租车,慷慨地付了车费。司机提着行李跟在她身后。她羞怯地沿小径向我们走来,自报姓名是费伊·西顿,新聘的秘书。

“她是否美丽动人?老天!

“请记住——二位得原谅我竖起食指提醒你们——请记住,起初,至少是当时,我并没有感受到她满溢的魅力。她始终都散发着一种谦逊内敛的气质。

“我还记得第一天她站在小径上,布鲁克先生把她介绍给在场所有人,包括那条狗。布鲁克太太问她想不想上楼梳洗。她身材高挑纤瘦,动作柔和,穿着一身低调的定制套装。她的颈项修长,深红色的头发浓密顺滑。一双细长的蓝眸如梦似幻,眼含笑意,但很少直视他人。

“哈利·布鲁克没说话,只朝假想中的高尔夫球挥了一杆,只听得‘咻’一声,球杆头部削断了草叶。

“我继续抽我的雪茄,一如既往、无时无刻不对人类行为充满强烈的好奇。我在心中高喊一声:‘啊哈!好戏开场!’

“这位年轻小姐叫人越发喜欢。这不太寻常,甚至有些诡异。她有脱俗的美貌和温柔的举止,最重要的是,那种超然的淡漠……

“以常人的标准来评判,费伊·西顿小姐是位不折不扣的淑女,尽管她似乎有意隐瞒甚至害怕这一点。她出身于一个很好的家庭,有苏格兰某位没落古老贵族的血统,布鲁克先生发现了这一点,对此印象极深。她并未受过文秘方面的职业培训,而是另有专长。”利高教授轻笑道,锐利的目光看向两位听众,“但她学得很快,工作效率很高,而且机敏灵巧,沉着冷静。如果布鲁克一家打桥牌——三缺一,或是夜间点灯之后想有人唱唱歌、弹弹琴,费伊·西顿也都会遵从。虽然显得羞怯拘谨,但她以自己的方式亲切待人,她还经常坐着凝望远方。有时你不免因此恼怒,心中暗忖:这个女孩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个炽热的夏天……

“在烈日照射下,河水显得黏稠而肿胀,日暮之后却传来蟋蟀响亮的吟唱。我至今仍无法忘记那年夏日的种种情形。

“生性敏感的费伊·西顿不太热衷于运动,不过真实原因是她的心脏比较脆弱。刚才我跟二位提到过一座石桥,还有那座废弃的石塔,我还说布鲁克一家下河游泳时会把石塔用作更衣室。费伊·西顿在哈利的鼓励下,也去游过一两次泳。高挑纤细的身材,红发藏在橡胶泳帽之下,显得那样优雅美妙。哈利与她在水面泛舟,带她去电影院看说着一口完美法语的劳莱与哈代好莱坞双人喜剧组合,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十分受欢迎。,陪她在厄尔-卢瓦省即沙特尔所在的省份。因有厄尔河、卢瓦河流经而得名。危险而浪漫的深林里散步。

“在我看来,哈利显然爱上了她。他的爱情发展迅速,二位知道的,虽然不像阿纳托尔·法朗士小说里描绘得那样快——‘我爱你!敢问芳名?’——但也够快的了。

“六月的某个夜晚,哈利来到我住宿的帝王酒店。他无法对父母诉说心中的秘密,却一股脑儿倾吐给我。也许是因为我具有同理心,尽管我常叼着雪茄,少言寡语。我一直在教他阅读法国浪漫主义作家的伟大作品,使他的思想日益成熟,那些书籍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扮演了魔鬼代言人的角色。他父母知道了应该会不太高兴。

“那天晚上,一开始他只是站在窗前,手里摆弄着一个墨水瓶,直到把墨水打翻。但最后,他还是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

“‘我已为她痴狂’,他说,‘我请求她嫁给我。’

“‘然后呢?’我问。

“‘她不答应。’哈利哭了起来。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他会从敞开的窗户前跳下去。

“他的话让我十分吃惊:令我惊讶的不是哈利绝望的苦恋,而是女方竟然回绝了他。因为我敢发誓,费伊·西顿已经被打动,她已经被这个年轻人吸引。但是,没人能读懂女孩谜一般的表情:长睫毛下的蓝眼睛从不愿正视你,还有那种难以捉摸的、超脱俗世的冷漠。

“‘也许是你求婚的技巧太笨拙了。’我说。

“‘我对这种事一窍不通,’哈利一拳锤上刚才打翻墨水的桌子,‘昨晚我与她去河边散步。是月光的缘故吧……’

“‘我明白。’

“‘我对费伊说,我爱她。我亲吻她的嘴唇和脖颈——啊!这一点很重要,我吻得快要失去理智了。于是我请求她嫁给我。在月光下,她的面孔像幽灵一样惨白,她拼命说‘不!不!不!’好像我的话吓到了她似的。一秒钟后,她就从我身边跑开了,跑进废塔的阴影中。

“‘利高教授,在我亲吻费伊时,她就僵硬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雕像。老实说,那种反应让我充满厌恶,即使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于是我穿过野草丛,跟着她走向石塔,并追问她心里是不是有别人。她吃惊地倒吸一口气,说没有,当然没有。我又问她,是不是不喜欢我,她说她喜欢。所以我说我不会放弃的。我不会放弃。’

“就是这样!

“这些就是哈利·布鲁克那天站在酒店客房窗前对我说的话。听了这番描述,我更疑惑了,因为费伊·西顿显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娘家。我安慰哈利,要他鼓起勇气。我还说,如果他行事机智一些,一定能俘获她的芳心。

“他确实成功了。不到三周后,哈利喜气洋洋地对我和他父母宣布,他和费伊·西顿订婚了。

“其实我觉得布鲁克夫妇不太赞成这桩婚事。

“注意,他们并非对女孩本人不满意,也不是对她的家庭、经历或名声不满意。都不是!不论谁都觉得她很合适。她可能比哈利大三四岁,可那又怎样?但布鲁克先生的英国式思维认为,儿子要迎娶一个刚到他们家来工作的女孩,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这桩婚事来得太突然,叫他们措手不及。话说回来,老两口是永远不会对哈利的婚事满意的,即便未来儿媳有百万财产和贵族头衔,他们也希望哈利等到年满三十五岁或四十岁再自立门户。

“所以除了一句‘愿上帝保佑你们’,他们还能说什么?

“布鲁克太太紧紧抿着上唇,泪珠沿着脸颊滑落。布鲁克先生对儿子的态度则变得直率真挚起来,仿佛哈利一夜之间长大了。父母趁着空当悄声喃喃低语‘我敢肯定一切都会没事的!’——就像在葬礼上谈论逝者灵魂的最终归属一般。

“请注意:老两口现在变得很高兴了,一旦适应了新的情况,他们便能重获乐趣。世上的家庭大多如此,布鲁克一家自然不能免俗。布鲁克先生期盼儿子更努力地经营皮革生意,把自家工厂的名号打得更响亮。毕竟,新婚的小两口还会住在家里,或至少住得离家不远。这样的安排很理想,像一首抒情诗、一曲田园牧歌。

“然后……悲剧发生了。

“这场沉重的悲剧仿佛是魔法变出的晴天霹雳,让人无法预料,无法招架。”

利高教授停下来。

他倾身向前,粗壮的胳膊肘支在桌上,前臂举起,左右两手的食指相抵。他每讲到一个要点,食指就对击一下,脑袋往旁侧微微倾斜。那副神情就像课堂上的讲师。那炯炯发光的眼神、光溜溜的秃脑袋,甚至是那抹滑稽的胡子,都放射出强烈的热情。

“啊!”他叹道。

他从鼻腔呼出一口气,坐直身子。搁在他腿上的粗手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捡起手杖,小心翼翼地把它倚在桌沿。他又把手伸进外套内袋里,掏出一捆叠起的手稿和一张约有半张橱柜卡橱柜卡(cabinet card)是一种流行于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期的照片形式,通常大小为108毫米×165毫米。大小的照片。

“照片里的这位,”他说道,“就是费伊·西顿小姐。我的朋友可可·罗格朗仔细地为照片上了色。手稿记录着这桩案件的详情,是我特意为谋杀俱乐部存档而写的。但是,请二位先看看这张照片!”

他把照片推过来,这个动作把桌布上的食物碎屑扫到了一边。

那是一张柔和的面孔,一张令人难忘、甚至感到不安的面孔,正透过照片凝望着观看者的肩后。眼距颇宽,眉毛纤细,鼻子短小;嘴唇丰满而性感,与顾盼姿态中的优雅精致不太相称。嘴唇恰巧遮掩了嘴角处的一丝微笑。暗红色的秀发如羊毛般滑顺,对她纤弱的脖颈来说,似乎有些太沉重了。

谈不上漂亮,但令人心动。那双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挑逗你,然后逃离——是讽刺吗,还是隐藏在冷淡表情之下的苦涩?

“现在,请二位告诉我!”利高教授仿佛胸有成竹,他扬扬得意地问,“你们能看出这张脸有哪里不对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