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古郡乡愁

韩鹏初

为《合浦珠还·书画长卷》作序，牵动往事，激荡心海，欲止难休。遂于序言完稿后，汇集时光碎片，串忆古郡乡愁。

往事越千年。合浦民间生发诸多之传说，其实是百姓感念孟尝之恩德，呼唤清官廉吏之夙愿。由是“珠还合浦”便随之传为古郡乡愁，挥之不去。珠乡百姓情系“还珠”，但凡风物景致、单位场所、社区村落，多以“还珠”冠名，诸如还珠桥、还珠大道、还珠宾馆、还珠戏院、还珠广场、还珠社区、还珠村云云，合浦可谓“满城还珠”。而今，合浦留下的许多名胜古迹仍然蕴含着孟尝神韵，延伸着“珠还合浦”内涵，讲述着清廉故事，传颂着为民风范，承载着厚重的古郡乡愁。

提起古郡乡愁，合浦人最梦牵魂绕的便是“珠还合浦”。究其原因，“珠还合浦”不仅仅是一个凄美动人的故事，更主要的是它道出了一段历史及一方水土、一方子民的命运和呼声；展现了合浦珍珠得失去还的因果由来及其发展变化和结局；昭示百姓境遇与吏治政举之兴衰所在。正如古人所云：“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于是，天黑海暗珠则去，海晏河清珠自还。

神话传说《珠还合浦》的发生地——白龙珍珠古城是明洪武之初，为监管采珠而建的四方城，其实是逼采滥采的见证。我每次来这里寻觅采珠旧事，踏着斑斑影迹，恍惚有许多角色在脚下轮番晃动。这方舞台上演过一幕幕惊世闹剧，时光的潮汐将戏冲散，留下的残垣遗贝，便是劫后的情景。海角亭是为纪念孟尝而建的，如今它像一位阅历沧桑的老人，依旧极目远眺，还在守望粤海施恩人，守望还珠之魂。

位于合浦师范校园内的东坡亭，是为纪念宋代大文豪苏东坡而建的，表面看来似乎与“珠还合浦”风马牛不相及，但它却承载着人们记忆中难以忘却的乡愁，深藏着合浦珍珠的故事。

我有六年的时光是在东坡湖畔的合浦师范学校度过的。东坡亭和扁舟亭曾经是我青少年时候求学的课堂。那绿水荡漾的东坡湖，曾是我和同窗棹木盆摘菱角乐而忘忧的天地。课余或假日，少年男女手拨清波，欢歌笑语，那情景真有如“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了。

那时年少不谙世事，一个木盆乐满湖，未能领悟东坡先生当年“量移”廉州“一叶轻舟寄渺茫”的心境。甚至苏文忠公的刻像就在自己的座位旁，先生朝夕相伴，迭掌沉吟，谆谆耳语，我也不知惜福。多年以后方悟“错过了先生陪读的时光，跌进诗山依然嚼不到一点诗味，泡在先生沉砚的湖中也染不着墨水半滴”！

如今重返故地，古亭四壁灿现的文采如火霞烘烘炙烤，我面红耳赤。细读先生的诗文辞赋，才知道有不少与“珠还合浦”有关。如《廉州龙眼质味殊绝可敌荔枝》中就有这样的诗句：“坐疑星陨空，又恐珠还浦”“蛮荒非汝辱，幸免妃子污”。诗境形象地再现了摘果时龙眼像流星从空中陨落，又如合浦珍珠飞返旧浦一样。可见“珠还合浦”于东坡先生的心中是念念不忘的，先生的诗句随时随地传颂着这个千古绝唱。他的好友郭功甫为其遇赦而写的《苏子瞻移合浦寄赠》中也有诗句云：“莫向沙边弄明月，夜深无数采珠人。”友人寄语劝他注意不要再因写诗惹祸了。言外之意还隐喻了珍珠给合浦人民带来福运，也带来灾祸。苏东坡在与友人的交往中是否也从“去珠复还”的因果由来得到启迪呢？

诚然，苏东坡当年在合浦驻足期间常到渔村珠池了解珠民生活境况。一天，他独自来到白龙村。老珠民陈大爷喜出望外，以酒相待。席间，陈大爷一边向他诉说采珠艰辛、珠税繁重的苦情，一边从木箱里拿出几颗筷子头大小的珍珠送与他。苏东坡深知采珠不易，哪里肯受？两人正在推让之时，忽听屋外“百户”村官鸣锣催缴珠税。不一会儿，闯进几个衙差，东坡急中生智，忙将手里的珍珠投入酒瓶中。陈大爷连忙从竹筒里倒出一些细碎珍珠交给衙差。那衙差接过珍珠后，翻箱倒柜再也搜不出什么东西了，便大声呵斥：“老家伙，下次如不缴清珠税，是要坐班房的！”

衙差走后，陈大爷与苏东坡重新把盏，两人都觉得酒味有异。陈大爷便问苏东坡：“我刚才给你的珍珠呢？”苏东坡摇着酒瓶说：“我差点忘了，在这里呢！”陈大爷恍然大悟：“酒变香醇很可能是珍珠之故了。”说罢，他又将另外的一些珍珠放进同样的酒里。少顷，酒味果然又变得香醇起来。苏东坡悟道：“这是世上难得的珍珠酒啊！”从此，“珍珠酒”便在合浦传开了。

传说终归是传说，不能作为史料。但“珍珠酒”却是凝聚了后人怀念苏东坡的真实感情，反映了“今人反怨珠来还”的无奈心情。“珠还合浦”在这里又一次得以传承和延伸。

故事讲述着乡愁，乡愁流传着故事。我少时于廉州读书，每每复习功课，都习惯约几位同学到城墙上的古榕下背书。倦了，我们便沿着古城残垣转悠，遇到老人便询问廉州城的由来和有关传闻。久而久之，搜集了一些时光的碎片，知道廉州于史上曾以城池坚固而闻名。民间有“不怕廉州人，只怕廉州城”之说。这些都和北宋廉州知州苏缄有关，并由此引出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古时，防御外敌入侵的重要措施便是筑城，苏缄为了加固城墙废寝忘食，殚精竭虑。眼看城墙就要筑好了，不料几场大雨就将刚垒造的墙体冲塌了一大片。苏缄心急如焚，一面查看资料，一面询问当地人士，但都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一天晚上，苏缄在案前沉思的时候，恍惚看见一个人缓缓向他走来。那人布衣微服，举止平和，神态忧郁，似怀一腔未竟之事。苏缄问道：“来者何人？”那人却说：“听说苏大人近来筑城不顺利，老夫前来献微薄之力。”那人告诉苏缄，廉州雨水较多，土层松软，城墙建到一定高度，地基承受不起，就会坍塌，因此筑城必须选在地质坚硬的位置。另外，廉州的泥土烧砖，其硬度不够，这也是造成城墙不坚的原因。要筑好城还要用城南草鞋村的岭土来烧砖。那人说完，便从衣袖里掏出一卷轴递与苏缄，飘然而去……

苏缄疑惑地打开卷轴，原来是幅廉州地图，上面用朱笔画出一个环形地带。苏缄知道这是标示筑城的位置了，大喜过望，拍案叫好，不料打翻了灯烛，地图燃烧起来。苏缄大惊，待要扑火，突然感到身不由己——原来是南柯一梦！

苏缄依照梦中人的昭示重新筑城，果然工程出奇的顺利，一座高大坚固的城墙很快就竣工了。他跟下属提起梦中所遇之事，有一位本地押司说：“根据描述的服饰、神情和品貌，梦中之人无疑是汉代合浦太守孟尝了。”苏缄感动不已，连忙吩咐属下备好祭品，于城墙前焚香祭祀。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然此梦又是后人在怀念心中之神明孟尝了。

说到廉州古城，油然想起那座曾经矗立于中山公园大门东侧、水洞口与小北街交界处的钟鼓楼。儿时，我常跟家人到钟鼓楼旁边的四姨家做客。母亲和姐姐习惯在她家长满瓜果的后园，一边摘食番桃，一边和她拉家常，我却独自去看钟鼓楼。那嵌着密密麻麻鼓钉的城门，我不知看过多少次，记不清了。只是记得它极像古书和“小人书”中所描绘的古城楼，常常把我带进一种追古探秘的境地。因此，我也常常踏着青砖和石条铺设的阶梯，一步步登上城楼，探其古老的踪迹，寻觅我所追求的惊喜。可惜，已经看不到那口“晨钟”和那面“暮鼓”了。

20世纪50年代早期，我在合浦师范读书的时候，县文化馆曾经在钟鼓楼举行过书画活动。是时，我爱好绘画，美术老师曾领着我和几位画友来这里接领过宣传画。庆幸这座古城楼也曾经留下我初涉尘世的足迹。50年代中期，我于合浦师范毕业时，就在四姨家门口默默伫立，久久地望着这座曾经陪伴过我的故乡的古城楼。我像告别亲人那样，从心底里对它说：“我长大了，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再见了！”

光阴荏苒，岁月更迭。80年代初，我从东兴边境回到阔别二十四年的故乡，没想到童年心中神秘的古堡留下的却是灼焦的伤痛！钟鼓楼已经荡然无存了。游子回家，痛失亲娘，呼唤声声，热泪两行！我捧着它的遗照，默默思考它的命运——逝去，是因为古老；复活，也由于悠久。

晨钟暮鼓几度轮回，沧海桑田几度变迁。钟鼓楼于荒唐的年代被荒废了，但它的古韵风貌却伴随一个惩戒贪官的故事长留后人心中。

话说有一年，廉州府来了一个新知府。他每次到城外巡游都要城中百民准备礼品夹道迎送。为了搜刮民财，他又总是舍近求远，先是于城内绕一个大圈，然后通过钟鼓楼出城。而且在他巡游期间，城中百民都要停止一切事务。民间怨言：“知府移步，关门闭户。”百姓敢怒而不敢言。

后来，一位廉州籍的京官告老还乡，街坊邻里便纷纷向他投诉那个知府贪赃枉法的丑恶行为。这位京官越听越气愤，只是怒不于色，心中却定下了惩戒贪官的妙计。

又是巡游之日。那个贪官知府又像往常一样，一路趾高气扬，一路鸣锣开道，一路得意扬扬收取各家“奉送”的礼物。他来到钟鼓楼拱门前时，却见一双锦靴从城楼上吊下来，直砸他的座轿。他走下轿大声呵斥，急令随从搜捕“犯上”之人。岂料那双锦靴并不理会，反而“跳”到他的眼前。那个知府不看犹可，一看便立即跪下，伏在地上频频叩头。此时，那双锦靴不“跳”了，却固定在他头顶上。知府哪里敢动？一直跪拜了足足三个时辰。直到那锦靴“跳走”了，他才敢起身，灰溜溜地打道回府。此后，他再也不敢巡游扰民，搜刮民财了。

后来廉州人才知道，那双让贪官知府跪拜了三个时辰的锦靴，竟是皇帝赐予那位告老还乡的京官的。正是这双御赐锦靴惩戒了那个贪得无厌的知府。这就是“钟鼓楼悬靴警贪官”！故事虽然只字不提“珠还合浦”和孟尝，但却隐现了古郡历代清官的风范，这正是古郡乡愁——“珠还合浦”所要传承的。

其实，乡愁是一种情感、一种牵挂、一种追求和企盼。流传于“海上丝绸之路”源头的乡音、乡味和乡思依旧回荡着千年涛声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