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阴差阳错
[美国]比尔·普洛奇尼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毫无征兆,无法防备。但这不是你的错,你只不过是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夜里11点,细雨蒙蒙,云层低垂,能见度很低。我在弗雷斯诺连续办了四天案子,现在正归心似箭地回旧金山的家。开车沿着99号公路往西穿过几座丘陵和山谷就能到达152号公路,它是连接99号公路和101号公路之间最快的捷径。路边的加油站和便利店挂着灯牌,牌子上写着“营业到午夜12点”。一辆老式车停在洗手间外的阴影里,这时一辆崭新的别克车开进了加油站。便利店的玻璃连同上面的广告牌已被雨水打湿,店里有人,但人影模糊不清。
我不需要加油,但的确需要喝杯热咖啡提提神,也想吃点东西来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离开弗雷斯诺的时候时间不够,没来得及吃一口东西。我一个急转弯拐进加油站,把车停在了那辆老式车旁。下车打了个哈欠,我伸了伸懒腰,经过别克车走向便利店,长驱直入。
还没看到带枪的小个子家伙的时候,我就感觉有问题。气氛有问题——沉闷、欲爆裂般,像暴风雨来之前的气氛。顿时,我感觉后脑勺的头发竖了起来,但是已经迈进了门,走了两步,退出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小个子家伙紧挨着薯片架站着,两手握枪贴在胸前。另外两名男子站在10英尺开外的柜台处,两人一个在柜台前,一个在柜台后。那把手枪——一把长枪筒的打靶手枪,正对着柜台前的一个人。小个子的头向我所在的方向侧了侧,但手里枪的方向没变。此时,我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双臂下垂紧贴身体两侧。
时间像是被冻结了似的。我们四个人互相凝视,大家都一动不动。小雨敲打着屋顶,发出的声音像某种机器发出的微弱的喘鸣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声音。
拿枪的小个子突然咳了一声,这声像得了肺痨的人才有的干咳打破了沉默,却加剧了紧张气氛。他身材瘦小干枯,35岁左右的样子,秃顶,脸圆鼓鼓、紧绷绷的,两只棕色的眼睛距离很近,眼里有深仇大恨,有怒不可遏。柜台后的店员20来岁,长发扎成了马尾,他不停地舔着嘴唇,使劲儿咽着唾沫,双眼快速环视着四周,一会儿定睛凝视,一会儿一闪而过,定睛凝视时,双眼像一对紧张的苍蝇。他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但仍竭力自控。柜台前那个40来岁的帅哥却完全不一样。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手枪,仿佛枪对他有什么催眠作用似的。汗水让他那毫无血色的脸颊变得光滑,一滴滴小小的汗珠从下巴滚下。他的恐惧一目了然,病态、粗鄙,全神贯注;你能看到恐惧在他的汗珠下、皮肤下爬行,就像蛆在腐肉块里蠕动。
“哈里,”他的声音谄媚且畏缩,“哈里,看在上帝的分儿上……”
“闭嘴,不要叫我哈里!”
“听着……不是我,是诺琳……”
“闭嘴!闭嘴!闭嘴!”声音尖利、刺耳且嘶哑。“你,”他对我说,“到这儿来,我好看着你。”
我靠近柜台,动作很慢。这不是我起初所设想的持枪抢劫——小个19子和帅哥之间有点私事,几分钟前它在这里演变成了这场致命的危机。
和我一样,年轻的店员也是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
我说:“究竟怎么回事?”
“我要杀死这个狗娘养的,”小个子说,“就是这么回事。”
“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的妻子、我的积蓄,我在这个世界赚到的每一分钱……都被他夺走了,现在他得为此付出代价!”
“哈里,求求你,你要——”
“不是叫你闭嘴嘛!不是告诉你不要叫我哈里嘛!”
帅哥摇了摇头,一种毫无意义的胡乱摆动,像白色竿子上破碎的电灯泡。
“她在哪儿,巴洛?”小个子质问道。
“诺琳吗?”
“我的婊子老婆诺琳。她在哪儿?”
“我不知道啊……”
“她不在你那儿。你出门时屋子里黑着。诺琳不会一个人待在黑房子里的。她怕黑。”
“你——看到我在屋里了?”
“对。我看见你了,还跟踪你20英里才到了这儿。你难道以为我会突然神秘地出现吗?”
“你盯我的梢?趴窗户?天哪——”
“我到的时候你正要出门,”小个子说,“完美的时机。你难道没想过我会查出你的名字和住处吗?你以为你很安全,是不是?愚蠢的老哈里·查尔方特,戴着绿帽子呢,傻子——没的怕的。”
帅哥的头又摇了摇,这次摇落了几粒汗珠。
“但我还是查出来了。”小个子说。“我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终于找到你了,现在我要杀了你。”
“别这么说,你不会,你不能……”
“继续,求我啊,求我不要杀你。”
巴洛呻吟着,身子向后用力靠着柜台。致命的恐惧会让一些人变得愁闷,他像我见过的其他人一样也变得意志消沉。没过多久,他开始跪在地上乞求起来。“诺琳在哪儿?”
“我发誓,我真不知道,哈里——查尔方特先生,她……几天前……抛弃了我,卷走了所有的钱。”
“你的意思是我的一万美元还剩了一些?我还以为都挥霍空了呢。
不过没关系,我已经不在乎钱了,我只在乎让你付出代价。你,然后诺琳。你俩都得付出代价,你们罪有应得。”
查尔方特渴望让他们付出代价,好吧,是渴望要他们的命。但是希望和事实是两码事。子弹上了膛,一切准备就绪。他也进入了一个过度情绪化的状态,但他不是一个真正的杀手。这种情况下你可以通过观察一个人的眼睛——我已经观察过很多次了,辨别这个人是否能成为一名冷血杀手。冷血杀手的眼里有一团火,闪烁着死亡之光,他们目标明确,不可改变,而在哈里·查尔方特的眼睛里是看不到这些的。
但没有这样的眼神并不意味着他就不危险。此时的他兴奋异常、怒不可遏、仇恨满腔,近乎白色的手指扣在扳机上。任何时候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可能射出一颗子弹,甚至两颗。一旦走火,子弹会落在任何地方——击中巴洛,或年轻的店员,或者我。
小个子说:“她是我的一切。我的工作、积蓄、生命……没有遇见她以前,这些对我毫无意义。矮小、丑陋、孤独……这就是我。但她曾经爱过我,至少爱过我一点,足以让她嫁给我。然后你来了,你毁了这一切!”
“我没有!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
“闭嘴!都是你,巴洛,你让她变了心,你把她带坏了。你这个该死的旅行推销员,你这该死的陈词滥调。你一定还有其他女人。你为什么就不能离她远点儿!”
他越发激动了,这足以刺激他扣下扳机。我想过突袭,但发现这并不是个好主意,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他随时可能开枪。还有另一种选择,只能孤注一掷了。
我心平气和地说:“把枪给我吧,查尔方特先生。”
话音落下,他并没有反应,我又重复了一遍。这次他眨了眨眼,虽然头没有动,但视线移向了我。“你说什么?”
“把枪给我。结束这一切,以免为时过晚。”
“不可能,闭嘴。”
“你不想杀任何人。你知道的,我也知道。”
“他要付出代价。他们都得付出代价。”
“好吧,让他们付出代价。按盗窃罪起诉他们,把他们送进监狱。”
“这太便宜他们了。”
“你不同意,那是因为你没有尝过蹲大狱的滋味。”
“你尝过蹲大狱的滋味吗?你是什么人?”
半真半假比实话实说、和盘托出更有力。“我是一名司法人员。”
我回答道。
巴洛和店员都猛地转过头看着我。年轻的店员眼中充满了希望,但帅哥没有,他的恐惧还在发酵,没有减弱。
“你撒谎。”查尔方特说。
“我为什么要撒谎?”
他又咳嗽了一声,痰液卡在了喉咙深处。“这没什么区别,你阻止不了我。”
“是,我阻止不了你射死巴洛。但我可以阻止你杀死你的妻子。我已经下班了,但枪还在身上呢。”这是深思熟虑后说的谎言。“如果你杀了他,那我必须杀你。你的枪一响,我就开枪,你也得死。你可不希望这样。”
“我不在乎。”
“你在乎,是的,从你脸上就能看出来。查尔方特先生,你不想今晚死于非命。”
这倒是真的:他不想,也看不到他的身上有死亡之光。
“我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他说。
“你已经让巴洛付出了代价。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他在付出代价呢。为什么要杀死他让他脱离苦海呢?”
有那么一会儿,查尔方特石柱一般僵立在那儿,枪已收到了胸前。
他伸出舌头,保持着这样的姿态像猫一样,这让他看起来像斗鸡眼。第一次,他变得不确定起来。
“你不想死,”我又说了一遍,“承认吧,你不想死。”
“我不想死。”他承认了。
“你不想店员或者我死,对吗?如果你开枪,我们很可能就会死。
你的手里就会沾上无辜人的血。”
“是的。”他说,“的确,我不希望那样。”
我已经向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迈了两步,又试着迈了一大步。枪口仍对准巴洛的胸口。我看了看查尔方特的食指,他似乎放松了对扳机的控制,双手也不再那么紧握着武器。
“让我拿着枪吧,查尔方特先生。”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弹。
我张开双手,慢慢、慢慢地靠近了一步。
“把枪给我。你不想死在今晚,没有人要死在今晚。把枪给我吧。”
我又向前迈出一步。突然,就像石板瞬间被擦亮,所有的怒不可遏、满腔仇恨、复仇的欲望都从他眼里消失了。他没有看我,只用一只手把枪从胸前挪开,递给我。我轻轻接过枪,将其放进上衣口袋。就这样,危险解除。
店员如释重负,突然大声吐出一口气,近乎虔诚地说道:“噢,天哪!”巴洛瘫软地靠着柜台,呜咽着,随后骂了查尔方特几句脏话。他过于沉浸在自己和刚才的脱险上了,反而没有对小个子表示太多的恨意。他也没看我。
我抓住查尔方特的手臂,领他绕到柜台后面,让他坐在那里的一张小凳子上。他现在目光呆滞,舌头又从唇间伸了出来,显得温顺驯服,无所适从,心灰意冷。
“快报警。”我对店员说。“当地的、县里的都行,哪儿最快就打哪儿。”
“县里。”说着他一把抓起了电话。
“让他们带一个医护小组来。”
“是,长官。”然后他说,“嘿!嘿!那家伙要走了。”
我立刻转身,发现巴洛已经溜到门口,门眼看就要关上了。我冲年轻的店员大喊一声,让他看好查尔方特,然后我便拔腿去追巴洛。
他钻进了停在加油泵旁边的别克车里,门砰地关上了,我没等他锁上门,就快步上前猛地拉开门。“你哪儿也不许去,巴洛。”
“你没有权利把我扣在这儿——”
“谁说没有!”
我迅速低头侧身进了车里,他企图跟我搏斗。我用一个胳膊肘把他挤在座位上,并伸出另一只手从点火装置上拔下了车钥匙。这时他不再挣扎,我于是放开他退了出去。
“下车!”
他吊儿郎当、摇摇晃晃地下了车,靠在敞开的车门上看着我,眼里写满了恐惧。
“为什么急着离开?为什么这么怕我?”
“我没怕你……”
“你肯定是怕我,就像你怕查尔方特和他的枪一样,也许更怕我。
我说我是警察的时候你的脸上都露出来;直到现在,你还很恐惧呢。你汗流浃背像头猪似的,为什么?”
他又软塌塌地摇了摇头,跟我还是没有眼神接触。
“你今晚为什么到这儿来?来这样一个特别的地方?”
“我要加油……”
“查尔方特说他跟了你20英里。肯定有比这家离你家更近的加油站开放。半夜三更的还下着雨——你为什么舍近求远?”
他又摇了摇头。
“一定是上路后才意识到快没油了吧。”我说,“也许你心不在焉了,心里想着别的事。比如今晚家里发生的事,一些你怕查尔方特偷偷摸摸扒着窗户查你时看见的事儿。”
我打开别克车的后门。座椅上和车厢里都是空的。然后我绕到车尾,把他的一把钥匙插进后备厢的锁孔里。
“不!”巴洛跌跌撞撞地走到车后,一把抓住我,企图把我推开。
我用肩膀把他挤到一边,转动钥匙,打开了后备厢。
后备厢塞着一具裹在塑料薄膜里的尸体。
一只惨白的手臂露在外面,手指弯曲成钩状。我扯开塑料薄膜的一头,刚好能大致看到那张死去的女人脸。皮肤上有斑点,舌头发黑,伸了出来。一看就是因窒息而死。
“诺琳·查尔方特。”我问他,“你要把她带到哪里,巴洛?带到偏远的深山上埋了?”
他失声恸哭,发出像野兽受伤的声音。“噢,上帝啊,我不是故意要杀死她的……我们因为钱的事吵了一架,我失去了理智,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不是故意要杀她的……”
他的腿支撑不住了,于是他一屁股坐到了人行道上,两腿张开,头垂了下来,然后就再也没有动弹过,只有胸膛在上下起伏。他的脸湿得更厉害了,汗水、雨水,还有泪水混在一起。
我朝蒙着水汽的橱窗望去。我想,那个可怜的混蛋还在那儿。他想让他的妻子为她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但发现巴洛已经替他完成这一切的时候,他的精神会崩溃的。
我关上后备厢,冒着严寒站着,等待着警察的到来。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
你在错误的时间来到了错误的地点,但事情仍然能如人所愿。反正,对某些涉案人员来说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