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怜父母泉珠被骗 说凶险长田归来
“笃……笃……”
几声紧张的敲门声喘息着……
“嘘……”
长田妈赶紧打断长田,将他推回到里厢。打开门时,意外地发现竟然是曹六禄老爷。
曹六禄带着尴尬的神情,进屋坐下,说明了来意——长田在上海做工,消息应该多一些。他想知道,自己亲家一族,在抗日前线怎么样了?曹家躲在村里,外面的消息接不着,心里十分着急。既盼着早点打赢日本鬼子,将他们全部赶走,又担心像驻军们议论的那样,战局不利,只怕亲家一门遭害,自家也会受到牵连。
长田妈听到后面的话,忍不住说:“连乡亲们都知道,鸟窝从树上掉下来,哪有不烂的鸟蛋?那北方的村子,日本鬼子杀光、烧光、抢光,打进来的时候,哪里会有一户人家不受牵连的?”
曹六禄自知失言,尴尬在身体里涌起,起身告辞。出门前,又回头:“春季的时候,有人告诉我,你们家传富和他的堂兄弟收留了一个受伤的‘赤匪’……”
长田妈心中一惊,几乎跌坐到门槛上,竭力撑住才没跌倒。
曹六禄却背转身,慢慢离开:“日本鬼子是最可恨的!现在,哪还分什么国军和‘赤匪’,只要护国护乡的,都是好人。以后,要是再有受伤的军士,能救,还是要救的……”
长田从里厢出来,悄悄看着曹六禄离开,感到他曾经颇为骄傲稳当的步子,现在竟蹒跚了起来。回头对自己母亲说:“妈,我也要当兵打日本鬼子去!”
“长田,娘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可咱家里就你一个男丁,你爹又不在了,你要是再出事情,娘怎么对得起你被炸死的爹!怎么对得起戚家的先人呀!娘求你啦……”长田妈哭了两三天,好说歹说,才拦住了长田去当兵。可是长田也没在家里多蹲,等邻村那个朱家阿哥匆匆回来时,两人相约又去了上海。
虽然轰炸之后,浙东越乡在抗战的间隙中,有了点难得喘息的平静。可是村民们毕竟在风雨飘摇中,日渐艰难。生活步履蹒跚,在泥淖里挣扎跌撞着。
一年的捐税、纳粮之后,本就剩余不多的粮食,还要挤出一些给驻军们。天上时不时飞过的敌机,山乡间传来的零星枪声,都让村民们心惊胆战,一些零工、手工、散卖也不敢多做。
戚传裕身体虚弱之后,仍一直挣扎着到田间劳作。可是泉珠妈的身体却是再也撑不了下田,只能在屋里做一些家务事体。
眼看着小科夫渐渐长大,脑袋蛮大、身体却一直很瘦弱,如同头重脚轻的生活一般。时不时咳嗽发烧,更是把一家老少的心拧紧,烧烫。
这一年刚刚过了年,村里来了个自称是县城里的老板,说可以带女工们去上海发财,被邻乡的一个男人陪着来募工。
泉珠这两年虽然吃穿勿足,但毕竟长高了,还跟着手巧的母养了几年桑蚕,于是也去了村里那募工的地方。听那募工的两个人说得天花乱坠,只当跟去上海做工,会有着莫大的好处。不但饭餐管饱、有住的地方,还有不少工钱可以赚回贴补家用……
戚传裕对于女儿带回的消息,半信半疑:“现在兵荒马乱,就算上海是十里洋场,但也不可能像那几个人说的,一人的工钱能顶二十几担米粮。”希望闪烁起诡秘的疑虑。
泉珠妈只恨自己身体坏了,又拖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倒是听邻村的人说,是有工厂这样募工的,他们那里去年就有人进了工厂,还签了文书,给了钱。只是不常能回家,说是最少要做满三年。要不是木秀和科夫还小,不如我跟了那老板去,赚些工钱,你也不用这样吃苦。”
泉珠想到家里的难,更心疼父母的苦,已是一心要跟了那老板去做工,便苦苦向父母争取。戚传裕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自己去向那募工的人问了。倒是真的看见有村邻家的女孩子、小媳妇也要跟去做工的。
戚科夫出生那天,在戚家吃过点心的杨家姐弟,不知什么时候也流浪了过来。那自称叫“杨长珍”的女孩子,比泉珠稍高一些,也小心翼翼问着那募工的老板,能不能也带了她一起过去,只盼能挣些钱,可以让阿弟吃上几顿饱饭。
那募工老板一再向村邻们保证,跟他去做工,不需要像学徒一样,动不动吃师傅的教训与板子,只需签了文书,跟到工厂去,自有人教她们纺布的技术,等到三年从“生工”变成“熟工”,就可以带了工钱回家,她们自己也会成为抢手的“自由工人”,有的是赚钱机会。
戚传裕拗不过一心要为父母分忧的泉珍,又看着科夫与木秀天天吃着稀粥、南瓜、野菜,心中实在不忍,就答应了。泉珠妈将箱底半新不旧的衣衫翻遍了,捡出自己几件补丁最少的,按照泉珠的身形改小了些,给孩子打了小小的行囊。那小小的行囊却似乎有着不相称的沉重,压着瘦弱飘摇的身体。
一村十几个女孩子、小媳妇跟着那老板走的时候,被泉珠背着、抱着照料惯的小科夫,怎么也不肯松开自己阿姐的衣裳,哭着、扑着搂了阿姐的头颈,惹得泉珠妈也不停地落泪。
“走啦,走啦,再不走,耽误了工厂用人,就没有机会了。”那老板半催逼着带了这群女子去了上海。
可泉珠这一去,就再没了音信。连春节到了也不见一丝一毫的消息传回来。
戚传裕有些着慌,才想着是不是托长田去打听打听。哪想到长田妈也说,长田也半年没有音信了,只让人带了一趟工钱回家。两家人满心迷茫,又不敢出了村到上海去,只能在土地庙里与祖宗坟前反反复复磕头,求土地老爷与祖宗们保佑两个孩子平安无事。
泉珠妈为此心痛的毛病更加厉害,却无钱去看郎中。由于想念泉珠,她经常拉了在门前跑着、玩着的戚科夫,告诉他大姐姐是怎样心疼他,喜欢他的:“哎,科夫啊,你知道吗?你泉珠姐……她……她多喜欢你吗?她呀……”
半年后,长田终于从上海归来。听到戚传裕夫妻的相问,连连拍了大腿,说只怕泉珠与村里女子们都上了当,被骗去做日本纱厂的包身工了。
一辈子在山乡里的戚传裕,并不懂包身工的意思,只问长田,泉珍大约什么时候能够回家,以后再也不让她出去做工吃苦了。
长田闷了半晌,只能含含糊糊告诉自己的母亲与堂叔,那是连大人都吃不消的苦生活!只怕泉珠三年的工钱也全部打了水漂,进了那黑心带工老板自己的腰包。日本人的工厂里,女工们一天要劳作十几个钟头,而且还经常吃不好饭和挨打受骂。至于不少包身工,直接死在日本纱厂里,被草席卷了,半夜抛到外面,是怎么也不敢告诉堂叔堂婶的。
但泉珍妈就是听了这些,也几乎昏厥过去,眼泪不断地求戚传裕想办法把女儿救回来。可戚传裕一个憨厚的农民,能想到什么法子。长田又说,这些女工受苦的事,热心的记者曾在报纸上揭露过,但没人管。上海滩上,日本鬼子横行霸道,无恶不作,连其他国家的洋人也不放在眼里了。
夫妻俩只好盼着三年赶快过去,泉珠能平平安安回来,带不带钱都不是要紧的事了。
懵懵懂懂的戚科夫看着父母悲凄,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长田:“日本鬼子坏!哥哥打!……”
长田看着可爱的小堂弟,又想着惨死的父亲戚传富,暗暗咬紧了牙,咬紧了复仇的坚定,安慰再不肯放自己去做工的妈,他这一回不出远门了。
隔天,长田跟了那位朱家阿哥进了县城,说是去学做豆糕,也算有一个可以糊口的手艺。
可是长田妈看着那礼貌周到、朴实真诚的朱家阿哥,总感觉他哪里有些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