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印(黃鈞宰)
黃鈞宰(一八二六—約一八七六),原名振均,字宰平,改名鈞宰,字仲衡,號天河,別署天河生、鉢池生、鉢池山農等,山陽(今江蘇淮安)人。道光十四年甲午(一八四四)貢生,二十九年己酉(一八四九)拔貢,咸豐二年(一八五二)任奉賢訓導。中年喪偶,益侘傺不自聊,以詩古文辭名於時。著有《金壺七墨》、《比玉樓遺稿》、《寰海新聞》、《國朝名人可法錄》、《比玉樓閒話》、《閨秀詩評》等。二〇〇九年陝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王廣超校點《黃鈞宰集》。撰《比玉樓傳奇》四種,包括《十二紅》、《鴛鴦印》、《呼夢么》、《雙烈祠》,葉德均謂現存光緒二年丙子(一八七六)刻本(《戲曲小說叢考》卷上《讀曲小紀·曲家黃鈞宰》),未見;另有《管城春》、《鶺鴒原》等,均佚。傳見光緒《淮安府志》卷二九、民國《續纂山陽縣志》卷一〇、王錫祺《山陽詩徵續編》卷三一、冒廣生《鉢池山志》、《清詞綜補續編》卷六等。參見蘇毅謹《文心似明月——清代文學家黃鈞宰簡介》(《淮陰志林》一九八七年第二期)、江蘇省淮安市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淮安名人·戲劇文學家黃鈞宰》(淮安文史資料委員會,二〇〇一)、孔慶龍《黃鈞宰文學創作硏究》(暨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二〇一一)附錄《黃鈞宰年譜簡編》、髙銀花《黃鈞宰及其創作硏究》(南京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二〇一三)附錄《黃鈞宰簡譜》。
鴛鴦印傳奇始末
黃鈞宰
《鴛鴦印》傳奇三十六折,感蜀女秦碧憐作也。壬子秋月[1],同宗生客遊金陵[2],會飮妙香庵,偶題舊作【百字令】詞於東廊壁上。後三日,寓主人蘭君過其地,見有女子和焉。生聞之,命駕往觀。果見雲箋一幅,墨迹娟秀,詞意蒼涼,署名曰“碧憐”,尾鈐鴛鴦小印。諷詠至再,私念閨閣中無此清才,或者朋輩托名,姑屬蘭君訪之。
生原作云:“漏聲幾下,看月輪初上,雨絲纔歇。萬里山河同照影,總是一般清澈。歌舞樓臺,蕭條庭院,恩怨相生滅。是誰分與,一家一箇明月。 便道碧落因緣,紅塵福分,咫尺相殊絕。記得年時游覽處,也是一般清澈。好夢烟沈,春華水逝,爭又悲歡別?是誰換卻,一時一箇明月。”蓋文闈見月,隨筆所成。碧憐讀之,淒感累日,和作云:“滄江浩渺,問古今才人,多少英華銷歇?剩有臨川詞筆健,一點文心照澈。芍藥春濃,芙蓉秋老,莫漫悲興滅。一般花影,夕陽何似新月。 回憶劍閣風光,巫山雲氣,鄕思徒淒絕。忽見新詞添舊恨,旅雁數聲悲澈。彩筆雲飛,羅衫露冷,畫舫秋風別。青天難問,古人曾見今月。”上闋誤多二字,姑仍之,存其眞也。
他日蘭君至,笑謂生曰:“何以飮我?我得其人矣。”蓋女父秦翁者,蜀人,而挈眷賈江南。女年十齡,喪母。繼母袁,愛女若己出,命從舅氏學詞翰,出語卽工。舅某與蘭君故相識,語及妙香題句,互詢其人,喜爲文字因緣,殷然作合。旣定議,客中不能備禮。秦翁慮其誑也,設盛饌,延諸文士爲詩會以試之,生果居首選。因乞生詞卷以爲聘,而以玉鴛鴦印報之。期明年冰泮娶焉。
及春,洪賊圍攻金陵,居民數驚。一日訛言城破,袁方窖藏珠玉,不見女,穴窗窺之,結繯將縊矣。急破窗入,奪其繯而止之,許以設法出城覓安土。乃乘夜賄守門卒,以破衾席藳裹女,僞爲死者,哭而送之。而先使鄉農艤舟月下以待。旣免,遂徙於溧陽。
已而溧陽又警,兵勇乘勢劫掠。秦攜妻女鄉居,望見前途戈矛洶洶。鄉民大呼曰:“賊至矣!”女懼,自投於池,夫婦倉皇哭泣。比至,實富民練勇自衞者也。相與挽女起,救治未絕。以漁船載之蘇州,驚魂少定,而女已九死一生矣。
先是,生得金陵警報,銳身渡江,縋城而入,而秦氏已遷。探諸鄰人,曰:“渠當山居,不遠出也。”生貌爲醫卜狀,岀入兵燹中,風餐露宿,遍訪於句容、溧水之間,卒不得秦氏耗。已乃幕遊江南北,藉以蹤迹秦氏。
秦翁旣抵蘇州,袁與碧憐皆大病,久而後安。屢寄生書,皆不達。庚申之亂[3],閶門火起,風雨交作。夜半,馬鳴犬吠,男女雜沓,哭聲震天。翁嘆曰:“吾力竭矣,今復何處避耶?”女持母袁哭曰:“卽有避處,兒亦不願行矣。”言未已,土寇入室,女遽出利刃自刎仆,寇驚而去。袁與秦翁趨視之,血淚成汪,首面襟袖皆沾污。幸咽喉未斷,氣息僅存,急取創藥傅之。時避兵者皆趨上海,翁有中表親在滬,不得已亦往投焉。舟至崑山,忽遇潰兵虜翁去,母女益悲痛。及滬,資斧告匱,暫以紡織爲生。女病弱,不能耐勞,顚連疾苦,非復昔日之綠窗刺繡、香閣吟春矣。
辛酉春[4],生以他事至上海。聞有蜀女能詩,問其姓,曰秦,訪之,碧憐也,大喜。袁聞生至,亦喜。顧曩時未嘗相見,問鴛鴦印猶存否。生卽從篋中出之,曰:“前言在耳,固未嘗一息離身也。”袁嘆曰:“印則猶是,而詞卷亡矣。”婢曰:“吾見碧姑藏之笥中,當是。金陵、蘇州之難,嘗以殉葬命我矣。”袁私詢之,果然。女初聞生至,私念九年之別,如彼其才,或者登金馬,躡玉堂,爲文學清華之選,不則,風雲際會,騰達飛黃,意中事耳。及聞生一領青衫,依然蠖屈,父又被虜不返,悲生不遇,轉而自悲,蓋掩泣私啼者閱三晝夜,而病又作矣。
生以袁命卜吉。前二日,女病益篤。袁泣曰:“碧姑性烈,三自經而不絕,以爲前緣固未斷也。今好合有期,吾亦得所倚,而疾不可爲矣。奈何薄命之至於斯耶?”乃招生與女相見,示以頸創。時女已彌留,向壁臥,扶而面之,目直視不能言。生對之哭,女搖手,欲解兩當衣,又勉力探取牀頭翦,自指其髮。袁皆會意,許之。(事見生悼逝詩中)又一日,而眼枯淚盡,玉冷香銷矣。至是,始知生所題卷,猶置懷間也。
予感其事,爲成《鴛鴦印》院本,以生與秦女爲綱,緯以近年兵事。始於陸建瀛,終於何桂清,而結以大兵肅清江南,示曲終奏雅之意。惜丙寅清水潭決,稿本付諸東流,故錄其梗槪於此。
女之初死也,生情傷氣促,哽不成聲,祗得《卽事》四語,云:“十年思憶苦長征,盼到相逢病已成。一縷青絲雙指甲,互藏懷袖畢今生。”又《除夜焚寄碧憐》云:“地遠天髙兩不聞,沈沈鐘鼓月黃昏。眼枯見骨難通語,心死成灰不返魂。夢裏曇花誰得失?懷中詩稿自溫存。千尋海底尋乾土,密種珊瑚結恨根。”《重過碧憐寓樓》云:“知是蓬萊是翠微,小樓如故綠窗非。有生便合情爲累,垂死眞無淚可揮。半臂貼膚親換與,雙釵分股密攜歸。青天碧海憑相證,化作輕塵也並飛。”其他悼逝作甚多,不盡錄。女詩詞亦多焚去,祗存《絕命》一章,云:“鴨爐香燼了無溫,從此黃沙掩墓門。儂是僵蠶卿是繭,托憑絲絮裹春魂。”
(《續修四庫全書》第一一八三冊影印清同治十二年癸酉蕭絳盛刻本《金壺七墨》所收《心影》下卷)
附 十二紅
黃鈞宰
道光二十五年乙巳,予至清江。豫章某久爲河工幕客,時方賦閒,一日過予曰:“君知十二紅乎?”曰:“不知。”曰:“君善塡詞,倘以此事譜成院本,此場上絕新關目也。”
予請其詳,則曰:“某當事姬妾甚多,其最寵倖者三人。裏河廳月進供給銀,則諸姬要而分之。南河廳員十八缺而裏河爲之長,故上官供給,主於裏河。時內有官親、幕友、門丁,爲當事所信任;外則市賈、僧尼、優伶、妓女、脩髮匠之屬,出入衙署,又與親幕僉門相援引。文武員弁營求善地者,展轉賄托,力能達諸寵姬之前,爲之說項,而皆得如願以償。俗以得時乘運爲紅,背時而不通聲氣爲黑。若輩同黨用事者,合得十有二人,故有‘十二紅’之目。君能點綴成書,爲梨園增長聲價,何患不選聲徵色,奉巵酒爲作者壽乎?”
予以事涉閨閫,素所不言。惟念南河積弊之深,帑項虛縻之眾,奢靡習於此日,禍患必中於他時,因擇其可言者,去其不可言者,兩旬而成十六折,冀以垂示鍼砭耳。某君見之大喜,借去數日。予亦置之不問也。
他日,李蓉村見予大笑,亟叩其故,蓉村曰:“某客得君大稿,繕錄端楷,裝潢極工,袖之以示裏河。謬言作者與當事同鄉,故有嫌隙,且其交游甚廣,行將入都,付之優人,刊印以行世。”時河員自知侵蝕太過,深畏人言,尤懼科道聞之,故京官過浦者饋遺甚厚。裏河驟聞某言,曰:“若爾,興大獄矣。顧其人安在?不畏文字禍耶?”某曰:“畏禍不敢作矣,彼固有所恃也。”裏河繙閱三五齣,曰:“君與彼相識否?”曰:“不識。然某之友人識之。因劇中關涉多,義不可默也。”裏河曰:“事固無涉於我,君第問彼意何居。倘其可已,我餽數十金,至多百金,彼此相安。不然,當事卽損名,獨不銜恨於彼乎?”某曰:“且試圖之。”他日復見,故作難色,謂作者意不在錢。挾制之中,間以軟語,竟得二百金,不知所之。
(同上《金壺七墨》所收《金壺浪墨》卷五)
附 劍秋題詞
黃鈞宰
《十二紅》傳奇題詞者五人,惟喬君劍秋二絕最佳,云:“一夕秋風瓠子生,筵前歌舞月三更。黃金盡付宣防用,千里長堤鐵鑄成。”“弱歲驚才負綺思,繁絃急管度新詞。憑君演岀魚龍戲,莫遣梨園供奉知。”予自聞蓉村語,卽火其書,不以示人矣。
(同上《金壺浪墨》卷五)
[1] 壬子:咸豐二年(一八五二)。
[2] 宗生:當卽宗咸(一八二六—?),字感澤,籍里未詳。與黃鈞宰初識於揚州酒肆,遂訂交。讀書過目成誦,詩古文詞,一見輒能之,冠其儔侶。因喪偶,潦倒頹廢。參見黃鈞宰《金壺逸墨》卷三《宗感澤》。
[3] 庚申:咸豐十年(一八六〇)。
[4] 辛酉:咸豐十一年(一八六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