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奇記(許纘曾)
許纘曾(一六二七—一七〇〇),原名纘宗,字孝修,號鶴沙,一號悟西,別署環溪老人,華亭(今上海松江)人。其母徐氏(一六〇七—一六八〇),爲徐光啓(一五二六—一六三三)次孫女,教名甘第大,乃著名天主教徒。順治五年戊子(一六四八)舉人,六年己丑(一六四九)進士,選庶吉士。八年,授翰林院檢討,遷編修。十四年,陞右春坊右中允。官至雲南按察使。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辭官返里,力行善舉。著有《寶綸堂稿》、《滇行雜詠》、《滇行紀程》等。傳見葉夢珠《閱世編》卷五、《明遺民錄》卷三五、姜兆翀《松江詩鈔》卷一、乾隆《江南通志》卷一四一、乾隆《婁縣志》卷二五、嘉慶《松江府志》卷五六等。參見延經苹《清初天主教文人許纘曾硏究》(上海師範大學碩士學位論文,二〇〇九)、徐俠《清代松江府文學世家述考》卷一《華亭縣文學世家·許纘曾家族》(上海三聯書店,二〇一三)。與同人合撰傳奇《三奇記》,未見著錄,已佚。
三奇記前序
許纘曾
環溪老人病起齋居,肝不得其養,觸物善怒。會辽市繪胠篋,生計蕭然,年飢感寒,書空咄咄。思所以懲忿寫憂,計無所出。偶涉稗乘,見《春宵小傳》,又《王翹兒傳》,皆嘉靖中逸事,欣然曰:“是足以消磨貧病矣。”遂書其日月,並參倭亂始末,合兩傳而編次焉,得二十六則,彷彿如《雙紅記》中崑崙、紅線及東中女子合傳蹊徑。遂分題授簡,□諸同人,各塡詞以相怡悅。余亦戲成三四首,以備續貂之選。除夕詞成。
甲戌春首[1],余年六十有八。家有童子六七人,飽食終日,計所以約束其放心,乃教以聲歌,畀以釵弁,儼然優孟矣。諸同人朝斯夕斯,各聽其所製新詞,並討論家門,推敲律呂,移晷忘倦。余婆娑其間,不懲忿而忿自蠲,不寫憂而憂自遣矣。
抑余迺觀傳奇中,有借古人姓氏以諷刺今人者。如《琵琶》一劇,世稱作者詆毀王四,乃令中郎之母使派淨婆,中郎之婦抱琵琶、賣頭髮,重繭長途,望門投止,風斯下矣。此一可笑也。有直指所恨之人而描寫之,致是非顛倒,貞淫失寔者。如《西廂》一劇,元稹啣怨於雙文,遂醜詆其門庭桑濮,聞言欲嘔。然《志》稱崔氏適鄭恆,恆爲唐室大臣,並蒙波累。近見馮元成《稗談》所載,成化間滎陽耕者,掘地得廢冢石碣,乃唐李給事撰《滎陽鄭府君夫人博陵崔氏墓志銘》也。其略曰:夫人四德兼備,六親雍和。母儀內則,動靜可師;禮行詩諷,進止成法。以大中九年終於淇澳,第年七十有六。子六人,□珮瑾,比璿琬,皆有名位。耕者鬻之鄭氏,爲亭中香案石;而魏縣令愛其迹,置之邑治署間。陳繼儒又以其文選入《古文品外錄四》。崔氏一辱於《會眞記》,再辱於伶工,褻侮越千百載,而後爲崔氏一洗冰玉。又《三水續志》云:崔雙文美麗絕世,才德踰人,元稹以中表親相遇逆旅,挑之,固拒不從;稹啣之,僞爲《會眞記》,自撰往來問答,以辱崔氏。稹雖與樂天齊名,世稱“元白”,而元稹附離權勢,排陷裴度諸君子,阻撓蔡功,其雌黃臧否,不辨可知。今觀墓碣如此,載乘如此,以視元劇所稱月下琴聲、牆頭花影,不大相剌謬乎?此一可笑也。有敍述古人而畫蛇添足者。如《金印記》之蘇大郎,烏有先生也。然記稱季子下第,嫂不爲炊,夫有嫂則必有兄,有兄則爲蘇大無疑矣。有嫂如此,蘇大可知。文人思路綿邈,尋蹤覓迹,□其理之所慮,有而點綴之,似矣。若《香囊記》之張九成,擢第之日,嚴君無恙,後以刑部侍郎忤秦檜,謫郡州,乃終父喪,且未嘗有弟張九思也。推原作者之意,必有一人焉,有弟無父,借名臣以擬之,坐使子韶無弟而有弟,有親而無親矣。此一可笑也。凡此彰彰在人耳目者,荒謬至此,其他呂文穆、王龜齡、薛平陽諸品傳奇,以及戰國之都丞相,西漢之招討使,與正史多矛盾者,指不勝屈。至若近代才人,每借子虛無是以自抒其窮愁怨讟,考古旣無此人,筆之所至,憑空結撰,適覩而已矣。
是編也,盡去悲歡離合之窠臼,不用恩仇毀譽之機心。不知我者,謂笑世無男子,借蛾睂以調侃世人,此並非作者之初心也。作者偶見《春宵》、《翠翹》二傳,同時更有瓦氏東征,躬擐甲胄,合之梨園三旦,人數相當,因就其時之可生可外可淨可丑之人物而鋪敍之。愧余十年坊局,旋掌外臺,《明史》、《寔錄》,未窺全豹,祗據野史所書,及學使者谷霖蒼《倭亂始末》,節取成文。登場搬演,欲使觀者動魄淒脾,而不失其寔,聊當稗官演義云爾。
客曰:“是編也,春宵以雙髻青衣,乃鷙如秋隼,捷若狡兔,手刃倭魁,出萬死一生之中,仍能托身英俊,運籌帷幄,以成大功,眞奇女子也;瓦氏以蠻方巾幗,掌兵符,涉萬里,鯨鯢築觀,全師而還,又一奇女子也;翠翹以青樓紅袖,憑依尺木,橫行五省,及帥府寒盟,渠魁授首,誓不肯再抱琵琶,從容部署,捨身怒濤,又一奇女子也。今諸君子伸繭素,抽兔毫,出其錦心繡口,以成狐腋之裘,直謂之《三奇記》可矣。”余口唯唯。
(《續修四庫全書》第一四〇九冊影印稿本許纘曾《寶綸堂稿》卷五)
三奇記後序
許纘曾
余與客觀演《三奇記》,至東洋入犯一事,客謂余曰:“嗟夫,有國家者籌海,可不慎歟?夫東南之海,民生之大利大害存焉。波可煮,罟可漁,潮汐可以灌溉,帆檣可以服賈,生財成賦,所謂利也。迨嘉靖中,承平日久,武備不修,海外狂瀾,狡馬以逞,坐使花臺月榭,轉眼劫灰,子女金錢,盡飽鯨腹。戶口旣罹□□,貢賦因而缺額。封疆大吏,屢奉嚴譴,去來如傳舍,轉戰十年,蹂躪五省;勞師饋餉者,數千里而遙,元氣竭矣,非所謂害乎?距今百餘載,髙曾見之,父老聞之,子若孫者,皆不見不聞也。夫大海茫茫,一望千里,籌邊之策,非有斥堠可稽,烽燧可見。數百里之地,一帆而去,一潮而返,保無有如汪直輩,勾連姦宄,弄兵潢池者乎?”
余應之曰:“否否。治國如治身,身之元氣固,則寒暑不能入,災沴不能侵矣。我國家定鼎以來,寰海內外,來享來王。又念民力告匱,特弛海市之禁,更還瀕海之田。邇年以來,人樂其業,民恬於野。江浙閩粵,海濱要害之處,各設重兵以彈壓之,呼吸相通,首尾相應。廟謨南顧,亦旣詳且密矣。何亂之敢生,何釁之可窺耶?客之所言,居安思危之意也;余之所言,建威消萌之圖也。百爾君子,長爲國家培養元氣,則可矣。”
(同上《寶綸堂稿》卷五)
[1] 甲戌:康熙三十三年(一六九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