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飯（俞公穀）
俞公穀（約一六三五—約一七〇四），字康先，號鞠陵，別署小灌者，會稽（今浙江紹興）人。明戶部郎中俞邁生子。未仕。與同邑陳曾毅、胡兆鳳、史許、王岵等爲詩友。康熙十七年（一六七八）薦博學鴻詞，辭不就。卒年七十。與婦翁王雨謙（一五九九—一六八八），閉戶三十年，合輯《廉書》（已佚）。著有《俞鞠陵先生詩文稿》（南京圖書館藏清鈔本）、《耐園詩寄》、《耐園詞寄》（收入《全清詞·順康卷》）、《東甌紀游》（收入清王協和編《冰玉集》，浙江圖書館藏清鈔本）等。傳見《會稽縣志稿》卷一九、《兩浙輶軒錄》卷一二、民國《紹興縣志資料》第一輯《人物列傳》。
桃花飯自序
俞公穀
人到不得意時，骨肉漸疏，親友漸寡，罪戾漸多，飢寒漸重，途徑漸窮，而筆墨亦漸怪。《桃花飯》者，俞子救死之書也。
俞子性迂拙好古，讀書種花外，無他技能，一二性命友，皆落拓可喜，雅不與世接。五歲受句讀，十二歲遭國變，從家大人隱山林、耕田野，五年有奇。歲辛卯[1]，歸讀耐園，父子兄弟自相師友。爾時入世未深，憂樂都無。丙申[2]，受知丈人延密王先生[3]，次年從游古秋廬。先生居斗室中，日執筆作千古事，每成一文，得一詩，輒拍几狂叫，立呼俞子，撫鬚快讀乃已。俞子大樂忘機，不復有所著述。
己亥冬[4]，復耐園，室人名士安[5]，知書，紡織佐讀。友人史二名許[6]，抱卷相就，風雨連牀，窄窄環堵。奇花異竹，紛披左右，坐石攜書，聽枝頭小鳥，促花開花落。惜花謝花開，間叩室人，出簪珥沽酒醉之。一巾一袍，便忘春冬；一飯一蔬，便忘朝夕。興至，少則集掌錄一二事，多則取古今奇女子潤色成傳，作祕書自怡樂而已。越二年，辛丑三月[7]，室人陡得奇疾，俞子憔悴無理，灶烟屢斷，而草木乘春偏芳豔。故人分袂時，白髮老親方謀自炘炊。四顧蕭蕭，不敢慟哭，乃笑貧窮、責我無禮者，又正刺刺不休。若復不目識奇字，胷吐奇句，手畫奇書，與千愁萬恨分霸爭豪，咄咄！余不幾血碎心枯，形消骨化耶？
余《耐園詩寄》，始辛丑七月六日，余甚悲此七月六日也，記其時，尚有先生許可秋廬唱和。九月十二日，復縱筆爲詞，余又甚悲此九月十二也，記其時，尚有室人呻吟，幼兒啼哭。至壬寅[8]，先生束裝北上，而室人竟臥病不起，側轉需人。俞子日則皇皇，夜則寂寂，乃復憶九月十二日。時冬十月，遂作《桃花飯》傳奇。每燈上時，先安頓幼女詵詵，次安頓藥食，次安頓紙筆書硯，次安頓不解事婢子，使室內無聲，記韻記譜，箕踞牀上，心有傳奇，手顧病者，一字一句，都從恨血中染淚而出。長更點點，爲我擊節。身不復知佝僂，手不復知勞瘁，目不復知荒涼，耳不復知愁嘆，足不復知跼曲。吟成便錄，錄成便吟，其中成不及錄，錄不及收者，不知凡幾。得十八齣，而室人化去。
乃太息走錢塘，嘔血幾死，廢筆墨者四月餘。上仰青天，下看人世，欲穿肋剖胷，放出一腔愁氣，然後黃冠革履，浪迹天涯。又以親老女小，不可如此，仍讀書自解，遇會心處，往往投卷，卻坐癡立，終日閱古秋廬墨迹，及唱和詩諸詞，反覆念丈人王先生不能已。天空月冷，三春九秋，有身無主，狼藉異土，一花一鳥，一人一物，略備故鄉顏色，作故鄉聲音，便黯然神傷。
柯隱、百穀恨之[9]，勸俞子成是書。俞子則淚痕硏墨，坐霜天風雪中，作消愁恨離愁句。雖有志不伸，有憂莫告，而一種無可如何之苦，已化白雲片片，從肝膈飛舞紙上。書成投筆，忽不識如何忽作此想，如何忽有此書。第覺吳山越水，烟波通活，而闌珊病骨，得不與草木同腐。《桃花飯》之於俞子何如哉！
甲辰三月十八日，鞠陵公穀識於西陵舟中[10]。
（南京圖書館藏清鈔本《俞鞠陵先生詩文稿》）
桃花飯傳奇序
陸繁弨[11]
金刀玉案，張衡寫其牢愁；瑤草瓊枝，屈子排其幽憤。古人寓意，每有借辭。事或未然，情所必至。然後知馮虛公子，詎是妄談；烏有先生，無非實錄。余讀俞子《桃花飯》一書，聲情激楚，擬遏行雲；曲調悠揚，如賡《白雪》。塡辭之工，殆難方駕。
至其所稱賈生者，家在金陵，人如玉樹。當筵攬筆，題鸚鵡而卽成；入座驚人，碎珊瑚而不惜。可謂漢中國士，羣號無雙；江左名流，推爲第一。而且聘南國之佳人，娶有娀之佚女。攜來蜀郡，擬卓氏而無慚；若到扶風，較孟光而兼麗。斯已暢文苑之勝情，極璇閨之雅事。況乃場中結客，盡吹簫屠狗之奇；朝裏驅車，皆竹箭南金之賞。何來愛妾，又似秦休；借得蒼頭，居然郗僕。雁塔題名之後，忽到三山；虎頭拜爵之餘，同遊五嶽。此眞逢年之希覯，得志之絕奇者也。
然而鋪張已甚，固三樂所難兼；揚厲過情，卽五福其未備。揆之鄙意，竊有疑焉。蓋以文同繡虎，每遘窮途；才本人龍，多遭涸轍。故夫董相史公，盡消魂於不遇；孝標公叔，均發憤於絕交。碧雞道上，便了爲煩；金谷園中，綠珠安在？以至馮敬通之家道坎坷，賈長沙之降年不永。鍛鸞翮於層雲，困龍鱗於枯旱。責頭何益，接踵皆然。飄零夜月，怨生世之非辰；搖落霜風，悵遭逢之不偶。此乃王粲所以興哀，江淹爲之賦恨。豈有珠鬟金雀，挽車而前；加之祕省蘭臺，跬步而得。翰墨之林，直接神仙之島；將軍之樹，卽是夫人之城。溫柔爲白雲之鄉，遊俠兼儒林之傳。而又婢不怨乎康成，奴亦憐夫穎士。自古文人，從無斯比。定屬劉季之大言，不則淳于之奢望。
然而坐觀海市，豈必皆眞；行過屠門，貴且快意。巫山雲雨，飛來宋玉之文；上苑膏腴，割入文園之賦。雖或近於虛設，差足抒其壯心。若其題曰《桃花飯》何也？意者煮來白石，迥異人間；餐得青精，自然仙去。旣爲處士問津之所，又卽功臣放牛之區。命以是名，要兼斯義云爾。
（《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二五七冊影印清乾隆三十五年陳明善亦園刻本《善卷堂四六》卷二）
[1] 丙申：順治十三年（一六五六）。
[2] 延密王先生：卽王雨謙（一五九九—一六八八），初名佐，字延密，號田夫，別署白嶽山人、五潞溪識字田夫、勿軒老子，山陰（今浙江紹興）人。俞公穀岳父。明崇禎六年癸酉（一六三三）舉人。南京失陷，入閩中。後潛身歸家，隱居不仕，與俞公穀共輯《廉書》。年九十卒。工詩文，與蔡子佩諸人爲詩友，結同秋社。善畫，清初與祁豸佳、陳洪綬、王作霖等稱“雲門十子”。勇武有膂力。曾爲張岱《張子文秕》、《張子詩秕》撰序評點。著有《白嶽山人詩文集》、《碩薖集》。傳見乾隆《紹興府志·隱逸》、嘉慶《山陰縣志》卷一四、《越畫見聞》等。
[3] 己亥：順治十六年（一六五九）。
[4] 士安：卽王士安（？—一六六二），王雨謙女，俞公穀妻。
[5] 史許：山陰（今浙江紹興）人。《全清詞·順康卷》收錄其詞作。
[6] 辛丑：順治十八年（一六六一）。
[7] 壬寅：康熙元年（一六六二）。《桃花飯》傳奇動筆於是年十月。
[8] 柯隱百穀：當爲二友人字號，生平未詳。
[9] 甲辰：康熙三年（一六六四）。
[10] 陸繁弨（一六三五—一六八四）：字拒石，號儇湖，錢塘（今浙江杭州）人。陸培子。布衣。著有《善卷堂集》、《善卷堂集外文》、《善卷堂四六》。傳見陸宗楷《傳》（乾隆三十五年陳明善亦園刻本陸繁弨《善卷堂四六》卷首）、《清史列傳》卷七〇、《兩浙輶軒錄》卷五二、《昭代名人尺牘小傳》卷一二等。
[11] 吳湖州：卽吳綺（一六一九—一六九四）。吳綺有《鵲橋仙·題嵇留山抱犢圖》（《林蕙堂全集》卷二三《藝香詞》，《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康熙八年（一六六九），從湖州知府任上罷官，次年暫居杭州。參見汪超宏《吳綺年譜》“康熙九年”條（浙江大學出版社，二〇一一，頁一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