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曲史(孫郁)
《天寶曲史》傳奇,《古典戲曲存目彙考》著錄,現存康熙十四年己卯(一六七五)序稿本《漱玉堂三種傳奇》本,《古本戲曲叢刊三集》據以影印。
天寶曲史凡例
孫郁
一、塡詞之貴遵譜也,夫人而知之矣。但陽舒陰斂不叶,則音節乖和;上去去上不明,遂並至於失調。求其依聲協律,誠戛戛乎難之。茲作矩矱先民,不敢旁溢一字,冀存古典型萬一也。
一、塡詞之必守韻也,亦夫人而知之矣。及觀古曲,每多借韻,甚有一曲雜用數韻者,殊矣前人編緝本意。茲作自引至尾,止用一韻,不輕借韻,不重押韻,蓋凜凜乎三尺之是守矣。
一、先天、寒山、桓歡三韻,借用相沿已久。茲作惟寒山、桓歡並用,卽先天韻,亦不借一字,致混魚目也。
一、每折之末,俱選唐七絕,直書之,以當時人道當時事,自不至痛痒不著,故不煩更集唐也。
一、每折承接處,俱選用唐句。若詩餘,則依事新撰,不襲用舊本也。
一、是集俱遵正史,稍參外傳,編次成帙,並不敢竊附臆見,期存曲史本意云爾。
一、是曲用腳色旣多,粧點復難。弋陽子弟不能演,亦不敢演,不待言矣。卽吳下諸善歌者,亦必須冠裳委珮,后服宮妝,錦瑟瑤箏,翠旗步輦,以至盔甲戈戟,妝飾諸神將之物,俱色色出奇,方能稱意。不然,恐郊寒島瘦,失卻皇家富貴也。請笑而商之。
一、是編自五月朔捉管,至中秋望日而成。天寶諸君子坐喉間不去者,幾過百日。措思之苦,雖汗流浹背,未嘗輟也。
一、予性懶拙,不慣起草,又不可假之他手。每成一曲,卽書之簡端,嘗有得一二句旋書者。以故考證雖嚴,舛訛實多。倘知音君子,不棄愚昧,校而正之,竊有厚望焉。
大清康熙十年歲次辛亥八月十八日,魏博孫郁雪厓主人自識於桂軒之西閣。
天寶曲史序
竇遴奇[1]
傳奇,古樂府之遺也。近世作者,其弊有二:非椎鄙不文,爲里談穢語,以取悅閭巷;則塡綴古今文賦,以矜博雅,顧其語多癡笨,使人聽之,悶悶欲臥。二者交病,求其盡態極姸,語語當家,如關、馬諸君子,誠戛戛難之。
吾友孫子雪崖,河朔奇士也。所爲詩若文,業已樹幟中原,聲名藉甚。間以緒餘,發爲詞曲,有《繡幃燈》、《雙魚佩》二種,流傳江左,吳兒競歌之。茲復成《天寶曲史》。如談詩必本漢魏,論文必本龍門也,詞曲則唐之梨園子弟,實其鼻祖。雪崖茲作,可謂窮其本矣。一再讀之,有聲有色,有情有態。歡則豔骨,悲則銷魂,揚則色飛,怖則神奪。極才致則賞激名流,通俗情則娛快婦豎。技至此乎!
昔王建作《宮詞》百首,其族人守澄曰:“禁掖深邃,吾弟何以知之?”天寶至今千年矣,其帝妃祕戲,宮寺微言,雪崖皆以三寸不律,一一拈出。然則有《曲史》可以補正史,補正史之未備矣。獨不觀之畫乎?柳城秀才觀寧寀《竹林圖》,曰:“吾當入畫中治之。”卽騰身赴圖而滅,彷彿聞畫中聲音。俄而自圖上墜下,指阮步兵像曰:“工夫及此。”眾視之,覺阮籍像獨異,脣若方嘯者。柳生尚能於假山水作狡獪,豈雪崖不能於眞史傳開生面乎?
或曰:“他人之爲傳奇者,大約先悲後歡,初離終合耳。茲以五十年太平天子,一朝犯霜霧,崎嶇劍門道上,鳥啼花落,無非悲悼。且玉妃偶謫人間,一旦山下逢鬼,環繫羅衣。將無使讀之者不快,觀之者不樂乎?”
予謂不然。夫人論情耳,情可以歡,亦可以悲;可以生,亦可以死。金釵鈿合之贈,自同是耶非耶之李夫人恍惚一遇;而靈武返旆,南內稱尊,較之神堯禪祚,置酒未央宮,前後相似。其悲歡離合,有出常情之外者。然則讀《天寶曲史》,可以不歌樂天《長恨》矣。試以此言質之雪崖,其亦笑而頷之否?
時康熙辛亥中秋後三日,同社松濤氏書於隱柳齋。
天寶曲史敍[2]
袁佑
秋風被草,夜月窺林。託莊夢於三更,寄陶情於一賦。燈花落蕊,讀雪厓嘯侶之編;書葉浮芸,翻天寶梨①園之史。色香宛在,繪棠睡於春圖;聲態儼然,奪梅精於笑譜。怪珠履潛脫,蠢哉洛浦懷甄;驚翠鬟續盟,迂爾長門市馬。珍七夕之嘉遘,銀漢金鍼;幻中秋之盛遊,霓裳羽帶。飛雪圍爐,酒肆畫添頰毛;平明上馬,宮門神傳阿堵。沈香亭下,供奉不媚於閹奴:凝碧池頭,右丞有慚於瞽吏。鳥啼華落,何傾城傾國之不辭?粉斷香零,竟胡帝胡天之難再。興亡懸於兒女,太上豈能忘情?勢利起於家庭,元子固當嗣位。凡茲悲歡千狀,悉被商羽五音。趙飛燕仙乎,感留裙而去故;李夫人逝矣,痛隔帳以來遲。調逐雲飛,翰隨雨下。鍾情在我,固知見面猶憐;造化憑君,宜許坐喉不去。追隨湯玉茗,《三種》擅《四夢》之奇;伯仲盧浮丘,兩才當一郡之盛。寧云小技,庶幾可觀以可風;勿謂綺詞,俾令是儆而是戒。
東明臥雪弟佑謹題。
(天寶曲史)題詞[4]
沈珩[5]
古今稱少陵詩史,前此未有也。少陵生其時,目見貞觀、開元之盛,天下已臻太平矣。一旦政衰人愁,戎馬縱橫,秋原野哭,哀江頭而憙武功,傷亂願治之懷,皆於詩乎見之,猶夫史公之感激悱刺,見之乎序事間。然自古治亂有由。龍漦壓弧,實以亡周,《詩》稱“亂之又生”,“信讒”、“信盜”。石鯨、花萼之悲涼,豈待漁陽鼙鼓而後知耶?雪厓《天寶曲史》一書,在少陵當日,猶有所諱而不敢盡者,雪厓直譜其事,以爲人主色荒昵惡者戒。前此未有《曲史》,則讀詩史者,亦未盡錯綜而得其解也,有詩史,《曲史》其可少乎?
雪厓古近詩,橫厲蒼涼,揮綽合今古,虎視河朔間,一時操觚家,共相推轂。其爲傳奇,則溫嚴淒婉,感入頑豔,而夭矯之骨自存。昔人論樂府貴皦潔逕厲,詩餘貴含蓄穠纖,此集兼工併優。使起少陵爲之,以詩史爲曲史,其與雪厓詞壇相雄長,又未知何如也。
時康熙癸丑首秋中浣,西泠年弟沈珩書於慈仁蘭若。
天寶曲史序
趙澐[6]
壬子初冬[7],來五鹿,晤雪厓先生,出《曲史》見示,云:“夏口避暑,不三月而成。”予讀之竟,慨然歎曰:“此風人之遺意也,不當作傳奇觀。”
蓋《三百篇》降而漢魏、三唐,三唐降而爲宋詞、元曲,此世數之變也。乃曲之自北而南,則有明爲獨擅。《九宮譜》一書,敝邑先達實有功焉。然律日諧而風日靡,求其情文兼備,聲與氣俱工者,亦何可多得耶?若夫托事命名,《元人百種》亦眞假參半。《琵琶》、《西廂》,世之所膾炙也,而中郎與雙文,果爲傳信乎?玉茗堂“三夢”,皆本於外紀,而《牡丹亭》則全乎虛摹矣。
獨雪厓此編,以實錄作塡詞。明皇創始梨園,而采蘋樓東之賦,玉環長恨之歌,天生兩旦始末也。外、末、淨、丑,莫不極一時之選,人人本色,事事天然。卽起此數人於九原,亦無不心服於其位置者,酌斟可云盡善矣。
乃予細按其關目,則雪厓更有深旨焉。唐詩曰:“薛王沉醉壽王醒。”《移宮》之後,不將壽王情緒細寫數闋,非爲瀆倫者諱乎?《暗締》之後,不入洗兒狂蕩之態,非爲宮闈存大體乎?“凝碧池頭奏管絃”,但寫雷海青之激烈,不入王摩詰,非爲才人惜名節乎?華萼之宴,則備其友愛。倉皇幸蜀,□□安父老之詞,纏綿愷惻,如見其悔悟罪己之心。昔人論唐人詩曰:“‘未聞殷夏衰,中自誅褒妲。’少陵可謂有體。若‘宛轉蛾睂馬前死’,則傷於薄矣。”雪厓殆所謂“善善長、惡惡短”者乎?予故曰:“此風人之遺也。”
至於《私媾》、《遭譴》二折,直從家常事中,揣摩擬議而出,情景逼眞,神色俱見。賜珠怨卻,寄髮回嗔,千古陳事,一經拈出,新旨燦然,眞化工之筆矣,豈僅塡詞云爾哉?
吳江趙澐題於天雄書院之東寮。
(天寶曲史)題詞[8]
朱□□
蓋聞《三百》之風雖邈,餘響常留;短長之句猶傳,知音未遠。睨遊魚於澗底,頻思伯牙之琴;仰秣馬於槽中,每憶瓠巴之瑟。鸞迴彩袖,翩躚柳拂金堤;鳳寫新聲,彷彿泉飛玉竇。望遏雲於郊外,激晨露於林中。猗矣元音,恍然盈耳。
茲惟孫老夫子,玉堂世胄,石室通儒。質比王維,寄歌思於花月;文誇宋玉,發慷慨於風騷。名擅詞場,素叶生花之夢;聲蜚藝苑,便髙題柱之才。情傷天寶之朝,詞成倒峽;興極梨園之事,墨潑生濤。碧沼香亭,唐風宛在;霓裳羽帶,勝會依然。貴妃笑語花前,一時佳話;學士醉吟月下,千載芳名。《後庭玉樹》之悲,寄懷宮闕;九鼎龍髥之慕,托傲蓬瀛。竭涪水之螺香,鼠鬚漸潤;貴椒潭□□網,鳩眼增輝。遂令淇上佳人,扇底新聲爭度;庶使渭城年少,樽前雅調長歌。
賤子健學非張籍,才愧李膺。乞食吹簫,望漁人而欲渡;長鳴伏櫪,遇伯樂而增悲。旣衰甚於雍門,復曲慚乎郢下。但引商之調,固以寡和爲髙;而流水之絃,又貴同聲相應。中心願學,乞雲錦於天孫;拜手題詞,問天香於月姊云爾。
桐水治下門人朱□□百拜題[9]。
(以上均《古本戲曲叢刊三集》影印清康熙十四年己卯序稿本《漱玉堂三種傳奇》所收《天寶曲史》卷首)
[1] 版心題“天寶曲史序”。
[2] 版心題“天寶曲史題詞”。
① 梨,底本作“黎”,據戲史改。下同。
[4] 沈珩(一六一九—一六九五):字昭子,號耿巖,一號稼村,室名古慧居,海寧(今屬浙江)人。康熙三年甲辰(一六六四)進士。十八年己未(一六七九),召試博學鴻詞,授編修,與修《明史》,充順天鄉試副考官。二十一年(一六八二),以病乞休。著有《耿巖文選》。傳見趙士麟《讀書堂綵衣全集》卷一七《傳》及卷二一《墓志銘》、《清史列傳》卷七〇、《碑傳集》卷四四、《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一二〇、《昭代名人尺牘小傳》卷九、《鶴徵前錄》、《己未詞科錄》卷三等。
[5] 趙澐(一六二一—一六七六):字山子,吳江(今屬江蘇)人。順治六年己丑(一六四九),入慎交社。八年辛卯(一六五一)舉人。後屢上公車不第,就選江陰教諭。康熙六年(一六六七),與顧有孝(一六一九—一六八九)選輯《江左三大家詩鈔》(現存康熙七年綠蔭堂刻本)。著有《雅言堂詩稿》。傳見乾隆《震澤志》卷一九、《吳郡名賢圖傳贊》等。
[6] 壬子: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
[7] 版心題“天寶曲史題詞”。
[8] 題署原闕二字,《題詞》自稱“賤子健”,或爲朱健,桐鄉(今屬浙江)人。字號、生平均未詳。
[9] 王煒(一六二六—一六八五後):順治十五年改名艮,字無悶,號不庵,一號鹿田,歙縣(今屬安徽)人。其先居太原(今屬山西),故自署太原人。後常居太倉(今屬江蘇)。入清不事舉業。精理學,喜遠遊,三十以後以病廢。所學博洽,與顧炎武、黃宗羲、顧祖禹等相交極深。著有《易贅》、《鴻逸堂稿》(康熙間刻本)、《葛巾子內外集》、《漢皋小草》等。傳見黃宗羲《思舊錄》、《皇明遺民傳》卷五、黃容《明遺民錄》卷八、乾隆《歙縣志》卷一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