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内卷:如何对抗集体焦虑与非理性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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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待生活的两种视角

为什么内卷的人们会被外部指标所牵引和驱动呢?因为他们是从视角1看生活和世界的。

管理学家詹姆斯·马奇提出,关于生活可以有两个不同的视角。他写道:“说到这里,我就要提到一个视角,这个视角认为,‘生活可以看作一系列选择’,这个观点——很多现代行动理论的观点——是有问题的。在这个观点之外,还有另一个观点可选。这个替代观点在文学理论中表达得很充分,但是不为选择理论所熟悉,它就是‘与其说生活是在做选择,不如说生活是形成解释’。这个视角认为,结果不如过程重要——不仅在行动上,而且在道德上,过程赋予生命意义,意义是生命的核心。”10

这是理解人生和世界的两种基本视角。视角1把生活看作一系列选择,视角2认为生活是在形成解释。它们没有孰是孰非,就好像物理学中的波粒二象性——对于光的本性既可以用粒子的视角来看,也可以用波的视角来看。参考丹尼尔·卡尼曼在《思考,快与慢》中关于人类认知的系统1和系统2的命名法,我以视角1和视角2来命名这两种关于人生和世界的视角。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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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角1看到的人生是一个待优化的目标函数,而视角2看到的人生是待书写的篇章。视角2认为:我的人生在此处,但是我活着的意义需要通过我的人生过程来阐释;我活着是一个事实,我通过如何活着来给这个事实赋予意义。人生在初始没有一个确定的意义;在人生的终点,人一生的意义正是人一生的所思所为的总和。法国作家司汤达的墓志铭只有一句话:“活过,写过,爱过。”短短的几个字足以概括他的人生意义。

当我们仅从粒子的角度来理解光,就难以解释光的衍射现象。类似地,当我们仅从视角1来看待人生,整天想着如何像优化数学函数一样去最大化自己的成功,就很难理解毛姆笔下《月亮与六便士》中那位原型是高更的画家为什么要辞去证券交易员的工作,离开繁华的巴黎,远迁大溪地。而如果从视角2来看,每个人都有权做出他对自己生活的解释。

人们常说: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有一千个人,就可以有一千种人生。阿德勒在《自卑与超越》中写道:“每个人都表现得好像他们能够依恃某种对生命确定无疑的阐释。不言而喻,人们的一举一动中都蕴含着对于世界和自身的总结,一个‘我就是这样,世界就是这样’的论断,一种赋予自身的意义、解释生命的意义。有多少人类,就有多少意义。”12

《传习录》中有一段王阳明的经典对话:“先生游南镇,一友人指岩中花树问曰:‘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13当你没来解释你的生活的时候,你生活中的万千事物,包括你的心都同归于寂;而当你来解释你的生活的时候,你的生活一下子全都有了色彩和意义。

人生有一个本体,你对这个本体做出的解释是你的“知”;而你做解释的过程便是你的人生,也就是“行”。所以王阳明说:“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14善事父母为孝,善事兄长为弟(悌)。只有当你把自己的人生通过做到了孝弟而解释了孝弟,你的人生才算是孝弟。是所谓“知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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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角1和视角2不仅是关于人生的态度,其实也代表了两种主要的看世界的视角。视角1的思路是要优化目标函数,是理科思维;视角2的思路是要书写篇章,是文科思维。视角1相信理性和选择,更偏经济学;视角2注重文本和解释,更偏社会学、人类学。

视角1更西方,视角2更东方。视角1更关注因果推演,视角2更多运用归类和比喻。视角1把世界理解为一个个待求解的最优化模型,目标函数是要最大化某个可以量化的指标;视角2往往更多地归纳、分类,通过模式识别和相似性来理解世界。西医的药物动力学是视角1,中医的辨证论治是视角2。

视角1更相信确定性的因果关系,像牛顿力学研究运动定律;视角2更相信不确定的世界是在不断演化的,像《黄帝内经》解释阴阳应象。视角1倾向于把世界看成一个可知的动力系统,希望把它公理化。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在一百多年前,经济学家欧文·费雪用泵、齿轮、滑轮等构建了一台精巧的机器来试图描述自己的价格理论。视角2则倾向于认为“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视角1更强调动机,注重对人的外部激励,“胡萝卜加大棒”。弗雷德里克·温斯洛·泰勒的科学管理法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视角2则更赞同“何期自性,本自具足”,注重修身和内省。在心理学家中,弗洛伊德偏视角1,荣格更偏视角2。视角1倾向于把世界当作无机物来看待;视角2把世界当作有机物来看待。视角1是偏功利主义的,视角2是偏自由主义的。

C.P.斯诺在《两种文化》中写过这两种文化的分裂:“我相信这个西方社会的智力生活已经日益分裂为两个极端的集团。一极是文学知识分子,另一极是科学家,特别是最有代表性的物理学家。二者之间存在着互不理解的鸿沟——有时(特别是在年轻人中间)还互相憎恨和厌恶,当然大多数是由于缺乏了解。他们都荒谬地歪曲了对方的形象。他们对待问题的态度全然不同,甚至在感情方面也难以找到很多共同的基础。”15斯诺描绘的科学家大都选择视角1,而文学知识分子主要选择视角2。现在网上的许多论争,比如关于转基因的论争等,论战双方之间存在着彼此无法理解的鸿沟,都是因为没有办法站在对方的视角去看问题。其实这些论争大多可以从视角1和视角2来理解。

请注意,视角1和视角2不是泾渭分明的。毕竟它们只是看同一个世界的不同视角,不是在看两个世界。当一个人可以从两个视角看世界,就好像配置了双摄像头的手机一样,他看到的世界有更丰富的图像细节。约翰·斯图尔特·密尔既是功利主义者也是自由主义者,既从视角1也从视角2看世界。其他配置了双摄像头的思想家还有比如伯特兰·罗素。

强调最大化经济利益的资本主义显然是视角1,物理学也是从视角1看世界。近五百年来随着资本主义占据历史舞台和物理学取得巨大成功,视角1成了认识世界的主流。过去百年中在各学科里都可以看到视角1占据越来越重要的主导性的地位,比如在经济学和金融学里,现在很少有论文是没有用到许多数学公式的了。

从两个视角看世界,就像配置了双摄像头的手机,看到的世界可以有更丰富的图像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