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话或黑话:散文的生态变化了
一
“棒槌”“竹根”“柴”,是秦腔老艺门的三句行话,都是品评习艺人的。
棒槌一窍不通,是顽木,是天生我材没大用。“竹根”指有些灵性,但将来出息不太大的那一种。竹根由笋长起,肉敦敦的一根,但长出地面心就空了。“柴”是自我感觉极好的人,能烘托气氛,是篝火晚会的核心。但不是栋梁的材料,做不了台柱子。
行话是在行业内流通的,是单位食堂的代金券,不对外的。在老戏班里,名头再大的“角”在后台说行话,在台前面对观众是不使用这些词汇的,因为观众听不明白。在大街上,在茶馆里,满嘴“行话”的是票友。票友是资深戏迷,现代名称叫“发烧友”。票友一般都能唱几出戏,也了解些台前幕后的事,但追究起来,像海里的那种飞鱼,会飞也会游,但飞不远,也游不深。
戏班里的行话用的多是生活里的常用词,但组合在一起,外行人听起来就是一头雾水了。但是如果弄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会觉得很了不起,生动,逼真,也传神。比如“捋叶子”,指的是偷学艺的那种行为。
土匪的行话叫黑话,因为他们走的是黑道。土匪占山为王,山头与山头之间的互惠往来,黑话是沟通的桥梁,是接头暗号。
土匪是“高危行业”,为求自保,不仅是保密,还要保命,他们的行话属“高度自治”,外人听着,如见了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智取威虎山》里的那段著名的对白很典型,“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了?”“防冷涂的蜡。”但也正因为这种不着边际的刻心刻意,见到说这样话的,就知道土匪来了。
如今文学评论里的一些“学术术语”,包括一些翻译过来的词,读着很有点“行话”的意思。只是这“行话”,不仅读者不太懂,文学行内的人也不太明白。但现在的“行情”是,评论文章里缺少这些术语就不学术。文学评论是给读者看的,要面对读者,要说让人明白明了的话。小说和散文可以写得含混一些,或叫朦胧一些,诗朦胧更是好事。但文学评论不宜朦胧,除非你没看透彻,又好面子想表达“主见”,搜找一些“术语”来填空,扎一个唬人的马步,造一个练家的势。高僧只说家常话,大评论家的文章里是没有术语的,所有的语都是他自己的。还有一点,文学翻译这项工作,宜由语言精通的人去做,不仅通外语,母语更要通,否则找不着对称的词。翻译要传神的,最次也要把“形”传清晰一些,照猫画虎那一种办法不行。
《指月录》是一本佛学著作,几百年的影响了,但常读常新。佛千手千眼,眉眼低垂,手印却多姿多态,而且每一种手印都有透彻明了的指向。读有些评论文章,手指头是见到了,却见不到月亮。
二
文学研究和文学创作是互为生态的,散文研究和散文写作现状的关联也是如此。
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在一个时代里,文学研究与评论是高耸的,而文学创作是低谷或低迷,或反过来说,文学创作高潮迭起,文学研究的大院门可罗雀。再进一步说,如果文学创作是虚高的,那么同一时期的文学研究一定在患着感冒,呈高烧或低烧状态。文学创作是空寂的河滩,文学研究肯定是在退潮。如果文学研究界站出了一位真正站得高看得远的醒目者,相对应的,文学创作界一定存在着一位或多位超凡出众的领军人物。
文学进步的标高是双曲线并行,是双轨制。一条曲线是文学研究和文学评论,一条是文学创作,两条线脱节或相距遥遥的时候,那一时期的文学状态整体上就是尴尬的。
以散文为例。上世纪一百年有过三次“涨潮”期或叫“庙会”期。涨潮的意思不必说了,称庙会,指的是为一件大事情,大家朝一个地方聚集,也可以叫“赶集”,或“社火”。
五四时期是涨潮。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学在整体上是特殊的,是旧文学向新文学的准入期,是古汉语向现代汉语的转型期,是一枚火箭发射之后第一级与第二级的脱节分离期,是一只蝉从蛹壳里脱颖而出之后,沿着寻找到的一棵树往上爬,不幸的是,当年社会生活的大背景是糟糕的,先是国内局势动乱动荡着,接着又被外强凌辱着。蝉往上爬的时候,那棵树突然断了,蝉的翅膀是在不断地寻找树的过程中一点点由软而硬的。这一时期文学的特征是,突出的文学写作者也是突出的研究者、观察者,是冲锋陷阵的人,也是摇旗呐喊的人。像旧戏班子里的名角,自己登台,自己扮相,自己做自己的形象工程。
五六十年代的散文状态是庙会。半个世纪之久的社会颠簸终于结束了,一朝天下澄明,世态百般欢欣,人们怀着衷心的感激、感慨、感动,以及兴奋去写作,去研究,那一时期的突出特征是爱,爱社会的稳定,爱朗朗乾坤,爱新生活带来的希望亮光。
进入文学新时期以后,和诗、小说比较着说,散文的“觉醒”整整慢了一节拍,甚至两节拍,诗与小说的“试验”和“试制”阶段在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就完成了,散文做这项工作则是从90年代初才开始,当年有一群被称为“散文新生代”的人,年龄均已四十岁上下,如此“高龄”仍被叫做“新生代”,恐怕在中外文学史上都是个例。同时还有一种“老生代散文”的说法,老生代指的是“文革”或“反右”中被迫辍笔,“解放”之后春风再御的老作家、老文化人。从影响力上讲,新生代达到的“新”尚不及老生代再生的“新”。当散文家们在已有的跑道上展身手的时候,余秋雨在另一个全新的运动场上一枝独秀了。余秋雨的出现标志着当代散文生态的重要变化,他的写作使已有的散文观念显得陈旧,狭隘,而且局促。余秋雨的文学价值不是占领了一块领地,而是打开了散文的天空。
90年代中期之后的散文局面一下子开阔了。如果试图去了解90年代的小说和诗达到的高度,读那一时期小说和诗的杂志差不多就知道了梗概,但要了解90年代的散文状态,仅读散文杂志是不够的,还要看报纸的副刊,要读出版社的散文作品集,这一时期的散文是宽阔也开阔的,写法多种多样,多姿多态,是散文的茂盛生长期,如夏天雨后的田野,树,庄稼,包括草,都在愉快地生长。
在这三个阶段里,散文研究和散文写作间的关联是什么呢?
五四时期是“插不进手”,或“不敢插手”。五六十年代是密切的,是彼呼此应炙手都热的。但到了90年代基本上是相视两不见,是彼此都不太满意的“相亲者”,一方是傲慢的,另一方因伤了虚荣显得更傲慢。这一阶段研究者给写作者下的定义因太匆忙而显得不太到位,比如“新生代散文”,“老生代散文”,“文化散文”,“艺术散文”,“纯散文”,甚至还有“小女人散文”,小女人散文的命题是极不严肃的,悖离了学术范畴,连人都不尊重了。
散文研究领域存在着几个突出问题,我试着提出来,留待有学识的人去思考:
一是文体问题。散文在古代文学里是笼而统之的,是一个大型“国营商场”,里面的“货物”依类存放,该有都有。也是一个大家族,爷孙父子,婆媳妯娌,几世同堂,多支共和。但到了现代文学以后,大家庭分崩离析了,远亲被剥离,儿女们长大以后一个个挑门单过去了。“杂文”独立了,“报告文学”独立了,“随笔”独立了,“小品文”独立了,如今生活在“散文大院”里的似乎只留下管家的后代,与古代散文传统里最产生文学力量的“血亲”关联淡化了,隔膜了。“国营商场”在新市场环境里日渐萎缩,应运而生的是一个个“专卖店”。小说和诗是往宽敞里走,往大处生长,散文却相反。如今散文最大的尴尬是文体混淆着,名目杂陈着。一头大象,有人摸着了腿,有人摸到身子,有人牵引鼻子,有人很文雅地抱住象牙。
二、对五四“转型”期的散文,理论研究界是做过观察研究的,这种观察研究有过定论,也有结论,但这种定论和结论清晰吗?可靠吗?
三、对建国之后一个时期里的“歌德”式散文,先是“一窝蜂”赞叹,再是全盘否定,这之间还有再思考的空间吗?文学与政治该保持怎么样的关联?
四、文学新时期三十年以来,对散文写作的实际状态做过梳理吗?这种梳理影响或解决了写作中的哪些问题?
三
散文的生态变化了。
我先说另一个生态变化的例子:渭河是黄河最大的支流,1957年修建三门峡水库之前,渭河的河床高于黄河,是顺势注入黄河。黄河的主要危害是泥沙淤积,河床被不断抬高,导致决口,泛滥成灾。截止到1949年,黄河下游决口1600多次,有26次改道流行,其中大改道六次。治黄河之害一直是历史上治国要务,雍正皇帝写过一个对联,很形象,很逼真:“河涨河落维系皇冠顶戴,民心泰否关乎大清江山。”
三门峡水库的功用是阻滞黄河的泥沙。自水库建成后,泥沙被成功地阻滞在陕西境内。下游流经区域的土质在变好,沙化在减弱,大量的可耕田被再开发出来,黄河下游的生态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截止到2003年,近五十年间,陕西境内的黄河河床抬升近五米,相当于两层楼的高度,渭河再不能顺势注入黄河,这是黄河下游这些年经常断流的主要原因之一。2003年渭河发生了特大水灾,淹没陕西渭南的多个区域,直接原因是渭河倒灌。渭河在历史上一直是益河,如今成了陕西的害河。更可怕的问题还有,黄河淤沙的尾部已近临潼,直逼西安城下。
黄河下游水患的历史难题被彻底办好了,但黄河断流又成了焦点问题,土地和人因用水吃水衍生的乡怨与民斗事件层出不穷,在一些地区,县与县因水对立,村与村为水而敌。
生态变化是大事情,其中暴露出的问题,是日积月累的后果,需要综合治理,而且要从根源处着手,否则治标不治本。
散文的生态变化了。但这种变化不是散文自身成就的,而是社会在剧变,观念在万象更新,社会的核心价值观变化了,人们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方式变化了,读者的阅读要求变化了。散文只是在应变,但应变的能力和程度如何呢?
再举一个价值观变化的例子:
农本思想和田园经济是我们传统的价值观,是传统观念的核心。中国人以前有两件大事,读书和耕田,很多人家的门楼上写着门匾:耕读传家,还有一个老对联,“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一个将军,赫赫战功之后,要“卸甲归田”,当朝重臣求隐,叫“告老还乡”。
以前的土地,是人的立锥之本,将军大臣,皇上要赐土地,自己也要仗权势圈地。商贾大买卖的人,也要在乡下置地。没有土地的人,就是稗草,被风吹着没着落。土地是判断一户人家,或一个人价值的基本参照物。大户人家、殷实人家、破落人家的区分,就是以土地为标准。有土地的人叫地主,在别人土地上干活的人叫农民。农民不是职业,是身份的代称,如同以前的公务员叫老爷一样。土地所属的不平均,是造成以前社会不稳定,乃至动乱的根本原因,“揭竿而起”的主要原因就是农民没有了活路。
以前的诗或文章,写田园乐、故土情,是写“主旋律”,是那时候的核心价值。游子一词,是针对故土说的,游子思乡是主旋律的别种。
如今,农民有了自己的土地,基本上人均有份,除了超生的人口。如果一种东西是平分的,这种东西的内在魔力就会下降,直至消失。从大趋势上讲,如今农民是职业了。农民一词的内涵发生了变化,只是这变化还有待于被清晰,被认识。
土地一词的内涵也发生了变化。土地不再是“皇土”,不再是皇帝一个人的,而是国家的公共财产。将军或部长退休以后,领的是退休金,不再“获赐”土地。土地的价值也不再仅仅用来种庄稼,要被开发,要被综合利用。今天的散文作家如果再写静静的田园,写袅袅的炊烟,可能要去很偏僻的地方,而且仅仅是休闲,不再含有社会的核心价值。这样的散文往最大里说,写的是旧的价值观。
变化是汉字里“含金量”最大的词之一,变是根本,化是变的模式和过程。《易经》这本书讲的是变与不变的原理,世上的万物每一时每一刻都在变,但都在变这一事实是不变的。太阳、地球、月亮每天都在转动,但地球绕太阳,月亮绕地球这一转动模式暂时是不变的。未来的某一天,太阳的能量爆发殆尽,这种转动模式就要调整,这种调整就是化,或叫造化。造化有大调整和微调两种,太阳能量殆尽的那一天是大调整,一颗精子与一颗卵子造化成人是大调整。微调是循序渐进,是一个人一辈子过日子。现代科学有一门基础学科叫化学,讲的是物质中元素的构成,以及一种元素与另一种元素发生各种变化的可能。变化大致可分为手动和自然动两种,2008年四川汶川大地震是自然动,1957年修建三门峡水库是手动。
“本来面目”是禅宗里的话,“镜中月”“水中花”也是。“本来面目”是虚的,在幕后,在地下,我们要透过“镜中月”“水中花”去寻找之,挖掘之,估量之,琢磨之。残酷的事实是,能触摸到一件事、一种物本来面目的人是极少数,因此叫高人,叫智慧人。芸芸众生的意思指的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要靠一知半解过日子,要在“镜中月”“水中花”里愉快的生活。
散文研究是找散文的本来面目。
但散文生态变化了,今天的“镜中月”“水中花”已非昨日,完全是一派新景象,新状态。现代化、工业化、信息化、全球化、民族化,这些“化”不是微调,不是循序渐进层面的,是大转变,是革命,是划时代。透过这些表象找散文的“本来面目”,是需要一点真本事的。
我是一个编辑,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组成人员,无力拨开迷雾见真庐山。提出这些问题,留待高人和智慧人做参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