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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读张大千

阅人阅世如读书,有的书是诗集,有的书是散文集,有的书是小说,而有的书是杂集,里边什么都有,张大千便是杂集,不说他的书画,只说其人,便传奇纷纷光怪陆离。他和齐白石老人一样,终身着装不离长袍短褂,布衣也穿得,闪闪烁烁的团花缎子也穿得。但说到穿衣,张大千终不如齐白石来得好看。白石老人,脸上几片老人斑,手上再加那么几片,只让人感觉那是岁月包浆,好看到十分;老人长衫一穿,长杖一拄,定在铁栅书屋前,便是神仙一样的范儿。而张大千的照片,你若细看再细看,便只觉他道士也不是道士和尚也不是和尚,而且,当下也不是,唐宋也不是,明清更不是,有那么一点点不伦不类,这却恰好,再加上那顶帽子,还有帽子前面的那块玉质帽正,一切都是古人的,却偏偏又不像古人,是今人他亦是不像,古人他亦不是,这便是张大千。

张大千的风神爽然也只是在国外,在国内名声的风生水起也是到了国外突变为大西洋般的波澜壮阔。他是外国人眼里的神仙人物,或他真穿了西装打了领结,真还不好再留那胡子,没有胡子还会是张大千吗?比如周作人先生忽然不是光头而留了大分头到处去走跳,那能是周作人吗?张大千的风度气象,真是难与白石翁相比,若与白石翁比,登时见高下。但二位老人,怎么说呢,却都是圆圆的巨大句号,端端写在民国的末一章,端端写在中国文人画最重要的末尾那一章,替中国书画史做了一个结束。新中国成立后,画坛一时百花齐放万紫千红,但却再无这样的人物出现,也注定不会出现。二位老人,诗书画印,焕然焕然地好。这二位神仙般的男神,这二位爷,一个是四川袍哥,一个是湖南老帅,从他们的画到他们的字再到他们的诗文,是丰饶博荡,是时时涌动着的,而不是平平浅浅的那种宁静开阔,都撩人撩人的。若读懂了这二位,便也是读懂了中国书画史的最后一章。读他们二位,分明又不是在读史,他们不是黑白文字,却是那个时代的彩色拷贝,再过几百年相信也会不掉色。衣衫杖履,坐卧松梅,均是鲜活的行止笑骂。虽然已是过往烟云,却依然是鲜活十分。白石老人中年之后漂到北京,且把根扎下来,苦住京华看花看草,是胡同古寺栖一老,是白眼也看过嘲讽也过过耳,老人一时生气也画一幅出来,一个老者安坐在那里怒目斜视,一只胳膊平举起来二指直指画外,上边题道:“别人骂我,我亦骂人。”这样的画道出了白石老人当年的多少愤懑。而张大千却没有过这样的画,张大千的世界里好像永远是风花雪月中一群人拥着他向前,而且有狗儿猫儿相随,猿儿也在他肩上小背头蹲峙,且分黑猿白猿。张大千无论到哪里,总是一大群人的事,是浩浩荡荡的气势,虽不用击鼓鸣金,却没有没动静的时候。而白石老人毕生行事却是“持念如旗,一人独往”。一个人在那里挣钱养活家小,且是又能生子生女又能娶了又娶,生命力极是顽强,或有不平事,便贴门帖贴告示把自己的态度申诉与人,湖南人的风骨,向来是硬气得很。早起起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据说天天就是一碗挂面里边再卧一颗鸡子儿,老北京人不把鸡蛋叫鸡蛋,是只叫“鸡子儿”,或叫“白果儿”。在吃上比,白石老人远不如张大千,张大千堪称旷世吃货,且喜欢自己挽袖下厨,肉也烹得鱼也烹得,花样百出且时时出新,而且每每自己写菜单,那菜单,便是上上尺牍,若现在上拍,其所得拍款恐怕可以连吃几年鱼翅大席。张大千一生好像是没吃过什么苦,除了土匪把他拉到山上让他当了几天师爷,据说亦不苦,日日亦有酒肉,是座上宾。说到衣食住行,张大千是哪里好住就住哪里,网师园也住得,颐和园也住得,青城山也住得,只说此三处,他便是地上神仙让人艳羡。这三处现在都是年收入惊人的旅游胜地。这个福,怕是一般人根本享受不到,所以,便演为传奇。再比如,别人养猫,他却养一只虎,他和他养的那只虎拍那张照片的时候还是少年。张大千是中国画界的传奇人物,再没有人能比他更传奇。同时几个老婆,是一同地风来雨去,一同地立赏梅而坐观荷,被他调教得个个都相敬如宾。曾看李沧东的电影《绿洲》,惊叹于李沧东调教美女演员的手段,忽然就想到了张大千,茶水笑喷一地。张大千为人豪爽得紧,一般画家是作画的时候要没人打扰才好,而张大千却是越有人越来神,一边说一边画,周遭围一大堆人,而那些人却都是小枝碎叶只衬托他这一朵旷世奇葩,人再多,他照样边说边画,随性点染,是挥笔立就,且是见者有份,一人一张,顶真是当众开金库发放官银钞票。

张大千的性格之可爱就可爱在他的人来疯。台静农回忆他作画,就说过他是越有人看越画得精彩,而且有人拿画给他看,或是找他鉴定,或是拿给他显摆,他稍一吟哦,便一首诗已经题到画上。张大千是“热闹种子”,是仙树仙枝几千年才结那么一颗的人物。他去看戏,是一带一路地去。他回忆梅老板和程老板,他说梅老板真是大方,一给戏票就是一整排,张大千还对梅老板说我用不了这么多票,少给几张也可以,梅老板莞尔一笑,说一排的票都给你,去的人少你坐着不是更加宽绰舒服吗。而张大千说程老板便不是这样行事,每给戏票都要问一问要来几个人,来几个人就给几张票。张大千不是“望城独饮”的那种性格,他去看戏,想必亦是一群人的浩浩荡荡,一如他去敦煌,一如他去巴西,一如他回台北,从不会独身前往。张大千是有文武场侍候的人物,行止均有丝竹金鼓,气派超人,这恰与白石翁形成对比。白石翁是有植物气息的那么一个老精怪,虫子啊,花木啊,果子啊,细节画得丝丝密密一如老蚕做茧,而白石老人作山水却用减法,比八大山人还减,减之又减,像是不耐烦,虽然笔减,张挂起来却夺人耳目,这也真是怪事。张大千很少作工笔,但笔下花鸟也自是娟秀。张大千是跑过西洋的人,且与毕加索见了一见,有人说是毕加索急着要见他,而有人却说毕加索本不想见,张大千是在那里久等久候,但他们毕竟是见了那么一见,而且还拍了照片。张大千长髯飘飘一时只是像了毕加索的爷。两人之间,一个纸片人坐在那里吹喇叭,煞是好看。写到此处,真是有错,当时应该是三个人,还有张大千的夫人徐雯波。

民国年间坊间有“南张北溥”之说。我却只把张大千与白石老人比。此二老都是民国画坛全面手,山水来得,人物来得,花鸟亦来得,书法下笔亦是风雨满堂;但若细论,张大千的书法不及白石翁,工虫不必相比,因为张大千绝少作工虫,山水虽各有千秋,张大千的山水若与白石翁的山水一起张挂壁间分明是白石翁更霸气夺目。二老都画人物,却亦是不太好比。白石翁作人物每每下笔重拙,是简而重拙,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张大千笔下的人物画到最后也没脱出敦煌壁画风范。再论及诗文,二老都是题画诗多一些,却有共同点,便是气息清真。如张大千的《荷塘》:“船入荷花去,船冲荷叶开。先生归去后,谁坐此船来。”再如《溪山钓艇》:“钓亦未必得,得亦未必卖。向晚故人居,数尾置门外。”均是三伏天下太阳雨,豁朗朗起一声雷却没有一点点闷滞。

张大千与白石翁不同的地方是他除了作画还买卖古人字画,凭着眼力挣爽快钱。他在台北、香港、东京都有书画线人,一发现古人字画,只需电报打来,张大千便会马上飞过去,精力实在是超人。张大千一生奔走,忽左忽右,人们都说张大千前世是猿。一九七○年,张大千自定润格,言语间颇见性情,且自题缘起:“投荒居夷,忽焉七十有二,筋力日衰,目翳日甚,老去丹青,渐渐拂拭,索者坌积,酬应维艰,不有定值,宁无菀枯……润金先惠,约期取件,至速在六个月后。”这张润格一出来,一时间订画者纷至沓来。

白石老人到老都一如童孩,是闾里间的故事,而张大千的精彩在于他一辈子都精力过人,是电视剧般一集接一集都有惊人处。而说到绘画,张大千的拿手好戏惊世之作乃是他的泼彩泼墨,如他的巨幅之作《长江万里图》《青城山通屏》,再如他的巨幅《连屏金碧荷花》与《墨荷》真是前无古人,其气势一如山岳横飞。说到张大千的巨幅泼墨泼彩,当代画家无人可比,古代画家亦无人可比。如无巨幅泼墨泼彩,张大千也只不过是元宵夜寻常灯彩,美则美矣也止于美矣,而他的巨幅山水墨荷一出世,却将他变作星斗,定定地镶嵌在中国绘画史上。远看近看,光色静定斑斓。作于1968年的泼墨泼彩《长江万里图》画高53.3厘米,长1996厘米。这也唯有张大千先生敢为之,这也便是张大千先生。

有人陪张大千先生入浴,此人于水汽蒸腾间猛然睁眼看到一只猿,正坐在池子的对面。张大千生前多画猿,均是白脸儿黑猿吊在古树老藤间。在中国画坛上,张大千先生便是一只猿,轻轻一荡到了印度,再轻轻一荡到了南美,再轻轻一荡又不知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