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阳楼
中国的名楼总不免文人的批点。滕王阁附着王勃的序,黄鹤楼附着崔颢的诗,岳阳楼自然牵连范仲淹的记。若失去这些,真不知该是何等光景。
岳阳楼在古城西门上,隔着洞庭之水遥对君山。湖山之美固然算得潇湘的胜迹,遍寻海内又有几家?
自范仲淹一篇《岳阳楼记》出来,似无人能出其右。“先忧后乐”的思想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影响是巨大的。至少是我,不只把岳阳楼当作一座古代建筑欣赏,却看成一种精神象征而宗仰了。
上到楼头,入目的尽是洞庭湖的烟波,“明湖映天光”,我是多么熟悉啊!此处又要说到我的打鱼生涯。我自小出没兴凯湖的风涛,过惯浮家泛宅的生活,却未曾从汤汤之水中悟出什么至深的道理。孔子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固毋庸说,范文正公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断非人人能言,信受奉行,更难做到。今人不如古人的话就又要重提。
岳阳楼至迟在宋以前就很出名,所谓“前人之述备矣”。范仲淹应好友滕子京之托,为重修的岳阳楼作记。依不成文法,土木之工告竣,大约都要来作一篇文字,勒石以志,方觉圆满,这也成了中国建筑史上的通例。本为普通的应酬之章,到了范仲淹笔下,满纸波澜。绘景兼言志,中国散文史上便多了传诵千古的佳篇。自此,岳阳楼和这位范文正公分不开了。其实写这篇记的时候,范仲淹正贬居邓州,他一生没有来过岳阳也是可能的。笔落洞庭,不是写实,完全出于想象。他把洞庭风光艺术化了。范仲淹是吴县人,虽谪处苦旱的北方,到底还是江南人物,来写湖景应该是从容的。读到范记的人,总以为他是来过洞庭湖的,靠的还是笔墨功夫。
阴晴时分的湖山,使迁客骚人瞩景览物之情无定。“淫雨霏霏,连月不开”同“春和景明,波澜不惊”均是大笔皴染,景变情移,感觉真是“得无异乎”。范仲淹下笔不全在摹景抒情,更在议政,走的仍是载道的故辙。后人不计较他在庙堂江湖间的进退,只记住“先忧后乐”的道理。此言久不废,可称不朽。
檀木雕屏上的《岳阳楼记》前经常站着许多人,诵读兼观景,心得自会各有不同。联语亦多,我看了一些,都是何绍基题的,他把对岳阳楼的感情搬移到楹柱上去,给名楼添了意韵神气,同寻常戏墨者自是不同。何氏为湘南道州人。我前年游于苍梧之野,入道县东门村,看了他的家宅——东洲草堂。何绍基的书艺施于后世,村中能书者甚伙。在老屋前闲步,轻抚雕花板、青砖墙、旧柱础,不免怅叹。望着缓流的潇水,想到了岳阳楼。
岳阳楼和洞庭湖互为依傍。楼临波涌,是一座真正的“水楼”。船过洞庭,泊岸就可登览,比黄鹤楼、滕王阁都方便,三湖五渚仿佛由它统领。四根楠木金柱撑持的三层楼身好似给了倚栏望景者百丈的壮躯,恍若成了洞庭的主人。古今登楼之士皆应如此。岳阳楼使他们一抒胸襟,意致纵横而汪洋大度,品竹调丝,吹弹歌舞也是可能的。杜甫“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的哀吟,大约是个孤例。暮冬时节,老病孤舟的苦况能无悲戚?皆寄辞于瘁音了。所幸没有影响到身居谪位的范仲淹。
坐揽云涛,望断楚天。呵,楼庭风月消磨我大半的游程。巴陵胜状,远在范仲淹的浮想里,十面湖山却近映我的眼目。我闲时也写一点文章,自叹不是范文正公那样的雄才巨卿,如何做得出诗文来配这天下的名楼?纸上逾千言,只嫌我的笔墨太轻了些,终不抵范记三百字。若说我和他的灵魂各在古今的时空游荡,却因岳阳楼而拉近了距离。便不再空作徘徊,决计进到城里,去领受深街曲巷间的繁华,且听湖湘骚人词客一阕歌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