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寂静的楼梯里传来了脚步声，他走得不快也不慢，略微迟疑的左腿说明他受了重伤，但他的脚步没有停下来。他一步一步、平稳而坚定，就像至今为止的人生一样，朝着城堡的最高处走去。晨曦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看见一个男孩蹲在客厅的角落里，客厅里没有开灯，但一团橙红的光芒照亮了周围，它那么微弱，仿佛吹一口气就会熄灭，男孩小心翼翼地拢着它，火光跳动在澄碧的眼瞳里。

“怎么不开灯？”随着一个柔和的男声，客厅的落地灯被拧亮了。进来的男人有着漆黑的头发和眼睛，眉眼清雅，仿佛勾勒的山水写意。男孩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爸爸，您看。”一阵风从打开的窗户吹进来，他连忙把手合上，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挪开一条缝。

“这是你的能力？好厉害。”男人走到男孩身边，试着把手拢在他手中的火焰上，火焰并不烫，仿佛一个暴躁的动物蜷缩在他的掌心，时不时吐出火舌。男孩满脸雀跃，注意到他的目光不时往外瞟，男人看出了他的心思：“别等了，妈妈有个重要的案子，今晚不会回来。”

“哦。”男孩闷闷不乐地盯着脚尖，他低头想了很久：“妈妈发现我的能力会高兴吗？”

“当然。”做父亲的温和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她只是嘴上不说，等妈妈回来后再给她看好吗？”

“嗯。”男孩点点头，男人竖起食指贴在唇边：“有个秘密，靠过来点。”

男孩依言做了，他听见父亲在他耳边轻声说：“自信一点，你上次考了全A妈妈高兴得不行，还说你是她的骄傲。”

男孩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看着他因为兴奋和喜悦红扑扑的脸，男人想了想：“兰天，你要不要给你的能力取个名字？”

“名字？”

“对。你心里要有一架天平，永远不要忘了，每个人在审判别人的同时也在审判自己。”男人摸着儿子的头发，男孩似懂非懂地望着他。火焰已经熄灭了，但它至今依然在他的胸膛中跳动着，以和心脏相同的频率。

5:35。

江华收回刀，轻轻抖落刀身的水珠。程昱从胸口的衣袋里取出火柴盒，划燃了火柴，掷向朝他们逼近的人形，它们畏惧般后退了一步。埃伦特微微垂下头，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5:36。

兰天站在了城堡的尖顶上。劲烈的风掀起了他的衣摆，不远处，潮水一浪推着一浪，太阳就在这时露出了海平面，阳光仿佛一炉熔化的钢水被尽数倾倒下来，迸射出万道金芒。

他闭上眼睛，兰天仿佛看见父亲站在年幼的他身边，摸着他的头发，那句话穿越了漫长的岁月，被往昔的风携着再度来到他的耳边。

“你的能力，就叫‘审判’如何？”

澎湃如海潮的火焰呼啸着破空而起，仿佛火鸟张开的翅膀，顷刻便覆盖了整片天宇。火舌舔舐着天空，整个天空呈现熔炉般的通红，覆盖在岛屿上方的外壳像蛋壳一样纷纷碎裂。空气被点燃了，烈焰携着强劲的冲击波，整个游戏岛的建筑在火焰中四散迸裂，碎片像扑火的飞蛾撞击在火焰上，化为炭一样红的暴雪。地面一片焦黑，明红色的天空倒映在海面上，大海也烧起来了，甚至分不清哪里是火光，哪里是太阳。呛人的灰烬灼烧着许蕾的肺腑，但她怔怔地望着那个站在尖顶上的身影，数百吨的海水卷着碎屑扑向他，却在瞬间被周围的领域汽化。这就是审判的业火。许蕾心想，一片烧焦的碎片落在她的脸颊，但她毫无知觉，她的眼里只容得下那个身影，兰天的周身笼罩着暗红色的火光，一轮巨日从他身后缓缓升起，让那个火中的身影宛如神祇。

“那是什么？”

玛莎放下望远镜，喃喃道。从她所在的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燃烧的天空和海面，她最终劝服了吉姆，现在整个海上军区都在找江华，直升机像乌云一样布满了天空。这时寂静已久的频道突然响了起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频道另一端传来：“喂——听得到吗——”

“老妖——不对，司令，你还活着啊？”玛莎险些脱口而出。江华沉默了一下：“你刚才打算叫老妖怪吧？”他问道。

“司令，那是怎么回事？”吉姆抢过了对讲机，一贯毫无感情的声音难得出现了起伏。江华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纸人的碎片落在他的脚边，被火风一卷便纷纷化成了灰烬。“他的能力。真是的，哪怕知道主人是个傲娇又麻烦的少爷，每次看到这样的能力都会忍不住心生敬畏。”他深深吐出一口气，“简直像……末日审判一样。”

“胡安安，结束了。”

程昱说。胡安安怔怔地站在原地，仿佛仍然难以置信，她苦心经营的幻想世界在一瞬间便被摧毁殆尽。在玩家能力恢复的那一刻，她的游戏便结束了。“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程昱看着她，“你为什么一定要把城堡建在大海上？”

“……因为那孩子说想一推开窗就看到大海。”半晌，他听见胡安安回答。程昱没有问她口中的人是谁，许蕾和程昱对视了一眼。“胡安安，回来吧。”她恳求道。

红头发的女孩仿佛被震动了。许蕾说：“我不期待你能原谅我们，但是埃伦特女士还记得你，我相信他们就算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对你的父亲心存愧疚，请给我们一个弥补的机会。这座岛上活着的人只剩下我们了，已经够了，可不可以不要再有人死了？”

胡安安定定地望着她，就像在看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许蕾紧张地望着她，这时她听见了巨大的引擎声，许蕾猛地抬起头，直升机在上空盘旋，舱门打开了，狙击手的枪口从机舱内伸了出来，劲烈的风掀起了他的头发和军装，那是海上军区的白色军装。但他似乎还在犹豫，距离太远，他看不清三人当中谁才是幕后主使。

胡安安犹豫了一下，她朝许蕾伸出手，隔着十来米，仿佛接受了他们，但她突然收回手，朝后退了一步。

将自己置于射程之中。

“我拒绝。”她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

这个世界上有融化不了的坚冰，消解不了的仇恨，以及人力永远无法左右的事，比如生和死。

“谢谢你直到现在还愿意保护我。”胡安安说，她微微偏过头，“其实当我离开迷宫时本来没准备回来，但不知怎的，还是忍不住跑了回来。”

许蕾看着那个带着笑意的侧影，好像忽然之间意识到了什么，她看见狙击手的手指叩在扳机上，仿佛被一盆冰水迎面泼下，从头至脚，凛冽彻骨的寒意。

“不！”她嘶声道，她拼命朝胡安安的方向跑去，但空气中仿佛充斥着某种看不见的阻力，窒涩难行，眼前的一切都像慢镜头一样。她看见胡安安慢慢转过身，她张开了手臂，朝着天空的方向。笑意在她唇边扩大，那个笑容如此由衷而平静，让人竟然在一瞬间有种无比幸福的错觉，仿佛这样才是她一直想要的结果，以及衷心期待的归宿。

“如果你还能见到爸爸。”她微笑道，“代我告诉他，‘抱歉，没有成为你期待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