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桢: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
人说魏晋,大多说它风流,但我更喜欢风骨这个词,有种慷慨铮然、傲骨担当的气魄。曾见过一个关于魏晋风骨的形容,写得很妙,说魏晋风骨,是俊逸的风,有硬朗的骨。
要说这种魏晋硬骨,就不能不提刘桢。
一 喜逢明主
刘桢(?约175―217),字公幹,东平(今山东宁阳)人。他是建安七子中的一位,才华横溢,在当时与曹植并称,可惜后世名声并不很显,很少被人单独提及。究其原因,大概是史册记录太少——生年缺载,家世不详刘桢去世后一百多年,裴松之注《三国志》,引《文士传》说刘桢的父亲是刘梁(公元?—181年?),但比照《后汉书·刘梁传》里的说法,“孙(刘)桢,亦以文才知名”,刘桢又成了刘梁的孙子。哪个真哪个假?目前尚有争议。比较统一的说法是,两本书既都提到了刘梁,那两人之间的确有些渊源。,这样一个人,你能说些什么?
只知道他是东汉尚书令刘梁的后代,遗传了刘梁文采上的天分,从小就有神童的美誉——五岁能读诗,八岁可诵《论语》《诗经》,写篇赋文,落笔就是数万字。他警悟辩捷,反应迅速,别人问他问题,对答如流不说,辞气激烈,字字刀锋,很少有人将他辩倒。这样的人,想默默无闻都不行,后来刘桢果然被曹操征辟,历任军事祭酒、丞相掾属等职。
建安七子中,有像阮瑀那样被逼做官的;也有如徐幹,超然外物,大隐于朝的;还有王粲这种,在其他地方怀才不遇,辗转投奔曹操的。刘桢和他们都不同,他一开始就想投身政治,而且从一开始,他就选了曹操。
他在很多诗文里表达过自己对现状的满意。譬如《遂志赋》,说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就是跟着曹操南征北战。还有写于建安八年(203年)秋天的《黎阳山赋》,刘桢于黎阳山顶峰处观黄河滔滔,山势雄壮,心中生出几分慷慨。一转身,却见茂密丛林中的青坛祭碑,森森冷冷,便又有死生无常的萧瑟之慨。他思绪畅达,又想到故乡这样遥远,何时能归?毕竟归不得!再添几分乡愁。乡愁既来,又想到这所有的颠沛流离,岂非都是东汉末年战乱人祸造成的?
思及至此,刘桢不免心中郁郁,哀伤惨然。可再一回头,“睹众物之集华,退欣欣而乐康”,不远处黑压压一片军营——曹操军中,人才济济,何愁盛世不来?便又开心起来。这篇赋文一波三折,几经不同情绪,最后落在对曹操的期盼上,可见刘桢是真的相信,曹操是那个能让天下再度安定的人。
也因如此,刘桢在邺下参加宴会,赋文唱歌的时候,兴致最是高昂。就连公宴诗这种充满套话、堆砌辞藻的应酬之作,刘桢都写得异常真诚。
他说,宴会之后,大家一起在园中散步,见馆舍金碧辉煌,车辆盈道,花朵繁盛,又有珍禽出没于草木之间,十分热闹。我见此美景,真是要忍不住“投翰长叹息”!五字而已,我却能看见他写完诗文,将笔一甩,边笑边叹息的情景。这种发自内心的喜悦,若不是情之所至,断然写不出。
这份至情,在声色流光中呈现出一种清气,叫人不觉绮丽,反觉豁达明朗,一如刘桢的性格——他学不来那些唯唯诺诺的言不由衷,喜欢就是真喜欢,讨厌呢,也是真厌恶,高兴不快,都在脸上,坦坦荡荡。他是胸中思绪藏不得,有了就要拍案而起大喝一声的人,所以文存壮气,情可惊人。写《文心雕龙》的刘勰说他“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就是这个意思。说直白点,不过性情中人写性情中文,“文如其人”而已。
和刘勰几近同时代的钟嵘,对刘桢评价也很高——刘桢落笔,文字虽没有太多修饰,但字句锋锐,傲骨凌霜。除了陈思王曹植,刘桢的文章堪称独步。曹植的文采向来为人称道,有“天下有才一石,曹子建(曹植)独占八斗”的美誉,钟嵘觉得刘桢文采仅次于他,可以说是很高的评价了。
评价虽高,我却不太认同钟嵘说刘桢言语雕琢不够、文采不足的观点。好的句子发乎心,关乎情,若是雕饰太过,反而失却本性。
譬如刘桢曾写过一首《赠从弟》, “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 化用《论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句话,剖白心志——即使身处乱世,朝生夕死,我依然不会改变自己的本性,要做那昂然挺立在风雪之中的松柏,不惧艰险,不惧磨难。
诗文格调劲健,豪迈凌厉,颇具清刚之气,心志高昂阔达,何须更多言语填补。
曹丕也深知刘桢的好处,说他笔下有逸气,“壮而不密”,气势雄壮而不绵密,形容妙极!刘桢就是有这样坦白的慷慨,这样激烈的壮怀——唯有这样的壮怀激烈,坦白慷慨,才会有那样雄壮的高歌。
只是,刘桢壮怀激烈,性格又急,难免在仕途上惹祸。
二 仕途受挫
建安十三年(208年)春,曹操初置军事祭酒,让刘桢担任此职,同年夏天,曹操升任丞相,又拜刘桢为丞相掾属。就任期间,刘桢谏言献策,切中时弊,曹操对他赞赏有加。可无论军事祭酒,还是丞相掾属,都只是依附于曹操的幕僚,与刘桢心中“一扫寰宇烟尘净” ——作为一个独立臣属建功立业的理想,相去甚远。
他开始觉得不满,曾写诗抒怀,抱怨非常直白:我的公务实在太多了!事情接连不断,有时连饭都来不及吃!但忙来忙去,都是瞎忙!让我写的好多文章,要么不太实用,要么就是奉承上司的应制文章,我觉得好烦!唉,不如出去散散心好了。我到处闲逛,走到一处方塘,见里面凫雁游弋,神情闲适,安于现状。哈,我怎么能像它们一样,甘心收敛锋芒,从此随波逐流呢?
刘桢的诗文散佚很多,以他直率的性格,这样的怨诗,恐怕不止一首。诗文之外,平时口头上的抱怨,必然只多不少,时间久了,难免让曹操介怀。
刘桢犹自不觉,依然我行我素,很快便出事了。
建安十六年(211年),曹丕设宴款待众人,酒到酣处,他兴致高昂,让夫人甄氏出来为大家助兴。说是助兴,甄氏毕竟身份特殊,众人纷纷趴在地上行礼,唯刘桢一个挺直腰板,愣愣与甄氏平视很多人觉得,直视甄氏这件事,是刘桢“刚直不阿,不畏权贵”的表现。譬如明代张之象说“见甄后而不伏,固刘桢之守正”,刘桢看到甄氏不仅不拜,还敢于正视她,是因为刘桢觉得甄氏本是袁熙的妻子,后为自保,才不得不嫁给曹丕,不合礼数。既然甄氏嫁人不合礼数,那他刘桢平视甄氏,也不该合乎礼数。其实不然。后世解读前朝故事,有时会用后世的价值观衡量前朝的人物言行,解读太过。譬如明代讲究礼法,讲究守节,会觉得甄氏改嫁有失体统。然而,对魏晋南北朝时的人来说,游于物而不沉浸其中,万事万物,经历而已,并没有那么讲究礼法。所以不但甄氏,其他改嫁的女人,也不在少数。人们并不认为她们有什么错。若能活下去,甚至是好好地活下去,为什么不可以选择另外一人?因此刘桢平视甄氏,并不是因为他以“不合礼法”回应“不合礼法”,刚正不阿,可能仅仅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和曹丕关系好,所以举动随意罢了。。这可违背了臣面君当伏拜的古礼!
曹丕与刘桢素来要好有一次曹丕送给刘桢一条腰带,后来觉得舍不得,想要回来,就给刘桢写了封《嘲刘桢书》,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东西其实没什么贵贱之分,只是因为拥有者不同,就有了贵贱。你还记得我之前给你的那条腰带吧?那条腰带实在很好,现在却落入了低贱者的手中,我觉得不太合适,所以想把它拿回来。你不会介意吧?”刘桢当然不会不介意。他不止介意,还非常介意。所以他认认真真地引经据典,借曹丕之前的言论,与他“认真”地讨论了一番贵贱问题。刘桢说,你要讨论贵贱是吧?那我就和你好好讨论一下贵贱。你仔细想想,至尊天子,王侯公卿这些所谓的“贵者”,手上拥有的东西,最开始,哪一件不是经由“贱卑者”的?你吃的饭,还不是先让人家贫贱的农夫尝过熟没熟,才能送到你桌上来。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至于你之前给我的那条腰带嘛,我呢,勉强接受你的礼物吧。我可不是觉得你比我低一等哦,只是确实没其他比较好的饰物了。对了,最后说一句,我从来没听过,尊贵的人赐给别人东西,还要要回去的事儿呢!这种言论,放在任何一个君制的时代,都算大不敬了。但曹丕看了后一点儿都不生气,反而笑说:“刘公幹这人,聪明!敏捷!厉害!”腰带是不敢再要回来了。这种不拘小节的事在他们身上应该不少,只是史册散佚,很多已不可考。,知道他向来直率随便,没作计较。谁知这事传到曹操耳朵里,曹操顿时大怒——刘桢对仕途黯淡的抱怨已经太多,本就让曹操十分不满,更让曹操生气的是,刘桢根本没意识到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他的确文采出众,可能也不缺政才,但人在官场,仅有才华是不够的。很多时候,仕途走向,其实是由性格、人情世故决定的。这一点,刘桢显然做得不是太好,他太直白,不够沉稳,这大概也是曹操没让他做幕僚以外的工作的原因之一。
平视甄氏这事,正好给了曹操处置刘桢的借口。刘桢被关了起来,若不是曹丕苦苦求情,恐怕还难逃一死。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曹操赦免了刘桢的死罪,却换了种方式折磨他——去采石场服役。
三 意气消磨
比起死来,羞辱和怠慢,恐怕才是刘桢最不可忍受的吧。
他在采石场服役,起初满怀愤恨,后来渐至无措,给自己的好友徐幹写信说:我们相距不远,从西苑园到北寺的景色依然很好,可是我被拘禁了,我根本没办法和你见面。他在诗里提到了细柳、清源、轻叶随风、飞鸟翩跹……都是轻盈翻飞的意象。然而举重若轻,莫过于此——景致轻盈,刚好衬出刘桢此时的心情沉重。所以,景致虽好,刘桢却忍不住“涕下与衿连”, 婉转凄恻,跃然纸上。
历代文人骚客,心绪敏感、动辄涕下的事并不少见,更遑论魏晋年间死亡常见,悲伤哀叹的诗文就更多了。
可是,落笔写下这首诗的人,是刘桢啊,是那个以松柏自喻,一身硬气的刘桢啊。
一年多后,曹操惦记刘桢的情况,跑去采石场看他。刘桢心绪不平,又做了和平视甄氏相似的事——其他人匍匐在地,不敢仰视曹操,唯刘桢神情自若,照常劳作。
曹操自然又被他气到,刘桢一翻白眼,振振有词:“常闻魏王教诲,做事当竭尽力,事成则王自喜,事败则王亦辱,桢现为苦力,专研石料,研石是对魏王的敬忠,所以桢不敢辍手中活”,用曹操说过的话来堵曹操,弄得曹操有些讪讪,换话题问他:“这石头材质怎么样?”
刘桢话里有话:“这石头的本性浑然天成,不可动摇,无论后来发生过什么,经历过什么,它原有的禀气坚贞,始终没办法改变。”这是以石自喻,表明自己虽历苦难,但绝不会轻易向曹操低头的坚决。
因为这份坚决,曹操反被刘桢触动,将他放了出来,让他辅佐曹植。
然而,这段采石场的争锋故事,正史并没有记载。我更愿意相信,这是后人给刘桢加注的传说。因为在经历了这场劫难之后,刘桢的棱角锐气,其实是像曹操期望的那样,消磨得差不多了。这个曾经性格豪迈、狂放不羁的男人,写下的诗文慢慢含有苍凉的味道。
他曾写过四首《赠五官中郎将诗》,三首是在赦免后写的,与第一首的意气风发完全不同。建安十四年(209年)的刘桢,目之所见,是又光明又美好的前景,所以要“欢悦诚未央”,要翩翩起舞,翱翔于天地之间。再看后面三首,再没有了“昔我从元后”的昂扬意气,只有无穷无尽的荒凉,仿佛一个耄耋老人,独立于秋风之中,黯然萧瑟。
刘桢,也开始像其他人一样感慨起来。
他说“四节相推斥,岁月忽已殚”——这句话和第一首中的句子十分相似, “四节相推斥,季冬风且凉。众宾会广坐,明镫熺炎光”,却全然没了往昔的色彩。尤其第三首最后两句,刘桢自称“小臣”,说自己庸常,说我就算再努力、再拼命,也很难跟上你曹丕的步伐了——这样的话,是出自那个不拘礼法,与曹丕互怼并以此为乐的刘桢吗?
这样的人生,到底带了几分凄凉味道。
年少时候,谁没有几多慷慨,几多激昂?面对这个世间时,谁不是充满了坚贞与勇气,畅想着光耀未来。然而在经历挫折与沧桑后,大多数人选择了向规则屈服,向权力臣服,向我们曾不屑一顾、曾藐视过的一切弯腰屈膝。
这是我们,也是刘桢。
磨难之后,他身上那些目无千古、踔厉奋发的气概,渐渐消失在时光之中,成为无法抵达的过去,竟至无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