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幻想
《西游记》是吴承恩的伟大创造,是他的幻想、神话和寓言,也是他的诗学、哲学和喜剧。套用荣格的一句话:“不是歌德创造了《浮士德》,而是《浮士德》创造了歌德。歌德只是把埋藏在每个德国人心底的浮士德的影子抓了出来罢了。”对于吴承恩与《西游记》,我们也可以这么说。吴承恩所创造的孙悟空和猪八戒这两个人物形象,数百年来像恒星一样难以磨灭,其实就是我们每个中国人心底的影子,是我们的幻想和希望、现实和日常。
孙悟空是什么?孙悟空是我们这些生活在尘世里的人不可触及的梦。他是个游戏主义者,在他眼里,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自由地玩耍。只要他高兴,他就可以上天入地,无法无天。他不理睬天宫神圣不可侵犯的说教,抡起金箍棒,打上灵霄宝殿,闯入兜率天宫,把天宫闹了个不亦乐乎。他不相信生死定数、六道轮回,偏要打入冥司,拿起笔来勾掉了生死簿上自己的名字。他不承认天子独尊、下不犯上,全不把天宫里那些位尊势大的统治者放在眼里,就连在玉皇大帝面前,他也绝不恭敬。你看他飞天钻地,呼风唤雨,变这边那,一个筋斗能翻出十万八千里远,一根金箍棒晃一晃就碗口粗细、数丈长,可是一变又会变得小如绣花针可以放在耳朵里,这是可能的吗?当然这在现实中是绝无可能的。但在我们的想象里,这却是绝对真实的,我们都曾这样幻想过。这泼猴儿富有灵性,顽皮,好恶作剧,永远精力充沛,永远充满斗争精神,因此不能永远严肃地追求智慧和魔力,他是个不可救药的游戏主义者。
猪八戒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他是人间的喜剧,象征着我们的感官生活。他出奇地滑稽,除了饱食终日和与女人厮混外,便没有其他的野心。如果他得到正当的鼓励,奔着世俗成功和家庭生活满足这两个目标而努力,他可能会变得严肃些。但他在路上就堕落了,并且似乎从未奢望达到目标。在他眼里,唐僧这个执迷不悟的理想主义者是荒诞的——去甚西天取甚经!在家伴着老婆劳动致富奔小康才是正经。八戒用粗俗和浅薄消解了崇高,厚颜无耻而又兴高采烈。盘丝洞的故事很有意思,孙悟空发现七个女妖精在濯垢泉洗澡,打死她们吧,怕被人疑心,“低了名头”,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这桩不太名誉的事交给八戒去做。八戒则毫不在乎,抖擞精神、欢天喜地地去了。但他并不急着打妖怪,而是先同她们调笑一阵,一会儿又变作一条鲇鱼精,在七个女妖精的裤裆里乱钻。妖精总归是要死的,她们那么漂亮,打死之前占点便宜也不亏了谁,这是猪八戒的哲学,是他的人生态度和生活方式,他不在乎意义,也不管是否正经,他只需要眼前的乐子。
《西游记》跟《水浒传》《三国演义》一样,它的故事是经过长期的流传和许多人的记述或创作,最后由一位天才作家作了总结性的再创作而后写定的。吴承恩在借用或加工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和情节时,始终严格地使这些故事隶属于去西天取经这个主题,始终对唐僧师徒四人保持滑稽有趣的叙述,这就证明了作者无与伦比的创作才能。那么,去西天取经又是一个怎样的隐喻呢?
《西游记》第九十一回写到,唐僧师徒到达天竺国外郡金平府,唐僧对慈云寺的和尚说自己来自中华唐朝,不料那和尚倒身便拜,无限崇敬地说:“我这里向善的人,看经念佛,都指望修到你中华地托生。”千辛万苦来到西天,西天的人却一心想要投生到东土大唐。这真是东来西往,一场空忙!但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唐僧师徒到西天取经这史诗般的朝圣旅行,是我们精神的朝圣之旅和尘世修行的过程。
孙悟空代表的是唐僧的心。孙悟空有七十二般变化,我们的心也有“七十二般变化”,可以去我们想去的任何地方。孙悟空的所有本领就是我们不受约束的心的变相,这颗心的创造力和破坏力都很强大,所以才要用紧箍咒来约束它。
猪八戒代表的是唐僧的欲望。猪八戒看到金钱、美色、美食都会犯错,可是唐僧并不会去管猪八戒,也不说他。我们对自己的欲望犯下的错误总是会比较宽容一些。
沙僧代表的是唐僧的理性和逻辑。沙僧的名言是:“师傅,二师兄被妖怪抓走啦!”“大师兄,师傅被妖怪抓走啦!”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但都是废话,而且很无趣。他的任务就是挑着担子,无怨无悔地跟着走。
孙悟空和牛魔王是好兄弟,原本都是山野的妖怪,无法无天。孙悟空跟着唐僧去西天取经,一路修行,最后成为斗战胜佛;牛魔王没有经过磨炼,所以还是原来的心性,未能摆脱“妖怪”的身份。
我们的心如果没有经过修炼,时时刻刻处于原始状态,就不会有澄澈清明的时候。只有修成正果,才会真正不受约束,获得大自在。
在《西游记》的最后,孙悟空修炼成佛后,对唐僧道:“师父,此时我已成佛,与你一般,莫成还戴金箍儿,你还念甚么紧箍咒儿掯勒我?趁早儿念个松箍儿咒,脱下来,打得粉碎,切莫叫那甚么菩萨再去捉弄他人。”唐僧道:“当时只为你难管,故以此法制之。今已成佛,自然去矣。岂有还在你头上之理!你试摸摸看。”孙悟空举手去摸一摸,果然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