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道统谱序之人
宋濂先生秉承南宋朱熹的理学,因此他要朱元璋读的第一本书是《大学衍义》。朱元璋接受了宋濂的思想。因此,朱程理学便成了明王朝的正统思想。作为宋濂的学生,方孝孺比老师似乎走得更远。他认为,孔子之所以发出“吾不复梦见周公”的哀叹,乃是因为他所处的春秋时代已经礼崩乐坏,他矢志“克己复礼”,复的就是周礼。方孝孺认为政治文明的最佳楷模是周朝的制度。因此,他对春秋之后的中国政治大都持否定态度。他二十多岁时,在回答友人的一封信中,曾如此描述:
自宋亡以来,八九十年来,风俗变坏,延至于今世也。又不知古人倘在,视今世为何如也。每深居沉念,辄用慨叹,曷为而见古人之遗风乎?
(《答俞子严》)
他所称赞的“古人之遗风”,指的便是周朝,在《周礼考次目录序》中,他指出:
周室既衰,圣人之经,皆见弃于诸侯。而周礼独为诸侯之所恶,故周礼未历秦火而先亡。吏将舞法而为奸,必藏其法,使民不得见。使家有其法而人通其意,吏安得而舞之?周之制度详矣,严上下之分,谨朝聘之礼,而定其诛赏。教民以道,使民以义,恤邻而遵上,此尤战国诸侯之所深恶而不忍闻者也。
大凡志行高洁者,都有执古而薄今的倾向。此种人,沉稳而趋保守,坚守大于变通。方孝孺认为周朝是“以德治国”的楷模,对秦以后历朝倡导的法制,他认为是舍本求末,不值得借鉴,这一观点,在他的著述中多次提到:
药石所以治疾,而不能使人无疾。法制所以备乱,而不能使天下无乱。不治其致疾之源而好服药者,未有不死者也。不能塞祸乱之本而好立法者,未有不亡者也。
(《深虑论之二》)
治天下有道,仁义礼乐之谓也。治天下有法,庆赏刑诛之谓也。古之为法者,以仁义礼乐为谷粟,而以庆赏刑诛为盐醢。故功成而名不病,弃谷粟而食盐醢,此乱之所由生也。
(《深虑论之五》)
在方孝孺看来,治天下之道,德为本,法为末。德可以使人去欲,法只能制人之欲。这种观点,仍是朱熹“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核心思想的翻版和阐释。
方孝孺受宋濂的影响,二十多岁形成了这种“重德轻法”的观念,而且一生坚持。他当上“帝王师”之后,试图以这种思想指导朱允炆重建治国方略,在遵朱允炆之命写的《基命录序》一文中,他将自己的思想推向极致:
智力或可以取天下,而不足以守天下。法术或可以縻当世,而不足以传无穷。有以取之而不知守成之具,虑止乎旦夕而不为久远之图。为己则难以言智,为民则难以言仁。夫岂善为天下计者哉!
商周圣王,舍智力而不用,而必本乎仁义;舍法术而不恃,而必养民以道德。积之以弈世之勋劳,藉之以数百年之忠厚。圣人之才为亿兆所戴,其心犹凛然。若不能当天之心,行民之所愿,除民之所恶,惟恐有所弗及。既受命于天矣,而所以保其命者,益谨而弗懈,其传序之远也,岂不宜哉!
后世人主,祖宗积累之素,既不若古之人,取之以侥幸而欲守之以智力,縻之以权诈而欲传之以法术,此秦隋以来之君所以陨性偾国者相属也。
在方孝孺看来,自秦隋以来的人主,都是靠权诈与法术而取得天下的。如果坐上皇帝位后继续以权诈与法术来维持统治,则绝不会传之久远。单从道理上讲,这绝对没有任何错误。方孝孺所指斥的权诈与法术,即庄子所讥刺的“机心”,亦是老子忌讳的“伪”,孔子痛恨的“怪力乱神”。由这些大智慧所构筑的道统,一代代都有人来维护它、发展它。汉朝的董仲舒,北宋的二程,南宋的朱熹,明初的宋濂、方孝孺,都是道统谱序中人。但是,问题的关键,“心机”之于人,是如影随形;法术之于世,是无处不在。世上的事情,仅凭学问是处理不好的。历史上,凡是讲求学问的皇帝,都是被后世讥为“秀才皇帝”,在他们手上,社稷江山总是难以达到大治。
方孝孺的学问好,心思也正。但遗憾的是,他所处的时代,没有他的学问赖以生存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