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山中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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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抖出私房话

红枫岭工区离矿部六里路,座落在飞龙河的上游。一个矿井就是一个独立的小“国家”,工区首脑机关的办公地就是这个“小国”的“首都”。商店、医院、电影院、邮局、理发店,一家挨一家地挤在一起,组成一条繁华的街道。

理发店前,有一个长长的读报栏。《人民日报》、《光明日报》、《解放军报》以及省报和《矿工报》,一应俱全。这里,常常站着一堆堆人在看报。其实,里面的理发室,也是一张“报”,一张红枫岭工区自己的“报”。矿区各种各样的新闻,都在这里汇集。理发的,不理发的,都爱挤到这里来,店里常常“顾客盈门”。谁家夫妻打架,谁家父子斗殴,不出一小时,就会变成人们在这里的笑谈资料。甚至青年小伙子和妹子们的恋爱秘史,也会在这里传播。干部们的作风,工区的大政方针,聚集在这里的那些理发的和不理发的业余评论家们,也会品头论足一番。

岳峰清早就上路了,他要到这里来。

落了两天两晚的雨,这天天放晴了。

太阳是可亲的。人爱它,地爱它;山爱它,水爱它。你看,河水在阳光下金光乱跳;垂柳在阳光下洒开绿色的衣裙,欢快地舞蹈;被雨水浇湿的大地,也在阳光下升起腾腾蒸气。阳光下,庄稼在笑,树木在笑,山山水水都在笑。整个大地,一派勃勃生机。

岳峰沿着飞龙河岸走着。本来,从矿部到红枫岭有公路,他却不坐汽车,不踩单车,从飞龙河岸徒步走来了。这一来是他离矿六年了,好长的日子没到这当年日投身影、夜洗身子的飞龙河边来走走了。二来嘛,他想借走路的机会,理一理塞在心胸里的那堆乱哄哄的思绪。走路,是人们思考问题的最好时机了。难怪那些电影上,小说里,描写某一个领导干部思考问题时,总在自己的房间里走一个圈,又一个圈呢。

初秋,仍是各种野草生命旺盛的季节。河岸上下,全被这“满地爬”盖住了,就如同铺上了绿茵茵的地毯。只有堤心的那一线,走的人多了,被千百双脚板踩得光溜溜的。偶而有哪根大胆的“满地爬”向这里探出头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哪双没长眼睛的脚板,踏得头破血流。岳峰没有踏着千百双脚板踩出来的那线光溜溜的路面走,一双大脚板,信步走在厚厚的草皮地上。脚下软乎乎的,就象踏在地毯上一样舒服。然而,岳峰此刻的心境,却不象这晴朗的天空,也不象这欢乐的河水,而是复杂的,混乱的。昨天,那发疯般的警报,真把他弄得心惊肉跳。好在,他赶到红枫岭时,关在井下垱头的八个人,都平安无事地出来了。他赶到井口,八个人都进澡堂洗澡去了。他站在井口,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宋乐和来了,这个快活菩萨,乐呵呵地,没事一样上前来和他握手:“岳书记,你来了?没事,没事,八个人一点皮也没破。”

“还笑!”出了事宋乐和还这样乐呵呵的。好象人没破皮就万事大吉了。岳峰真气。我们的干部,都变成什么样儿了!这一瞬间,他归矿那天电机车场的那一幕,昨天潘大礼陪他看到的那一路景象,又飞云般地来到他的眼前。这样的班子,这样的队伍,怎么打仗呵!

看到岳峰这副严峻的面孔,宋乐和的脸也阴下来了。两人一前一后走向办公室,宋乐和递过来的水,岳峰没有喝。岳峰劈哩啪啦问了一通情况。开初,宋乐和以为是抠那天那个没有开就散的会上提的情况,他炒豆子似地报了一通。岳峰的脸越来越阴沉,宋乐和方知情况不妙,话音低了,哑了。

“说呀!说呀!”岳峰的眼睛剑一样盯着宋乐和。

“好,我说。”宋乐和咽了口口水,改变了话头,“关于这次事故,是因为一个工人违章作业……”

“又是违章作业!”岳峰动气了,“那天工人擅离岗位,造成翻车,压伤罗总的事,也是你们工区的吧?”

“是。”宋乐和低下头来了。

“分析了没有?提出处理意见来没有?”

“还没有。”

“看来,这些事都是因为工人的失职造成的。难道责任全在工人身上吗?我的大老宋!”

看来,岳峰的老毛病又上来了,会发大脾气了。还好,总算忍住了。他张大嘴巴,喘了一阵粗气后,把手伸向宋乐和,握手告辞了:“召集工区领导班子,把中央有关整顿的指示好好学一学。结合这两次事故的发生,整整风!”

今早,岳峰一走进办公室,宋乐和的电话挂过来了。说是昨晚上工区的几个头头连夜研究了,准备今天开始整风,邀请他去参加。对着话筒,他说:“你们先开吧,不要等我,我有空就来。”其实,话筒一放下,他就往这边走来了。

很快地,他踏进了这条小小的、繁华的矿区街道。他穿的,还是那身劳动布工作服,不照面,从背后看去,谁能猜出他是这个八千人的大矿的当家人?今天,他戴了一顶草帽,无形中把他那张脸遮去了一小半。这些年,矿区招进了许多新工人,人员更新不少,许多人不认识他,他走进这条热闹的小街,没有引起人注意。

象往常一样,读报栏前挤了一堆人。有人在看报,有人在议论,岳峰也挤过去了,他想听听群众在这种场合的、无拘无束的议论,这比什么座谈会上听到的,都真实,都新鲜。

“听说刚回矿的老书记昨天到了工区。”

“可不。全靠八个人都没破皮地出来了。不然,我们宋哈哈这一关不好过。”

“没破皮也不好过,小二子在井口看到啦,岳书记把宋主任剋了一顿。”

“这个岳峰,听说厉害得很啦!”

“你等着吧,这样吊儿郎当,看啥时被他撞上,给你点厉害看看。”

“才不哩,我还听说,他对工人可亲,对干部才厉害。你这个副队长,小心一点就是了。”

“不见得。”

“……”

在群众的脑子里,自己的形象也不见得美呵。你看看,都在传说你很厉害,你这个容易动气发火的毛病,看来会带着去见马克思呵!

这时,与报栏几步之隔的理发室里,人们议论得还热火一些。岳峰往这边靠了靠,耳朵的注意力移到理发室了。

“听说工区的头头们今天整风了。”六、七百口子的一个工区,总是有一些消息灵通人士。这不,把工区最高领导集团里的绝密也窃听到了。

“开门呀?关门呀?”有人探听。

“当然是关门呀。干部们的一些私房话,能开门说吗?你和你老婆子躺在床上说的话,能让别人听去吗?这是一个道理嘛!”

“我和我老婆躺在床上的时候,欢迎你来听呀!”这人真大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哈哈……”

理发室里,顿时响起满屋子的笑声。

“什么傻话!开门关门关你屁事呀!就是开门,能‘开’到你那里来吗?开门,也只会让那些会给他们歌功颂德的马屁精去呀!呵?还让你去揭他的疤呀?”正坐在转椅上理发的一个四十来岁的瘦长子汉子,不紧不慢地说。

“你这个孙猴儿,哪能这样说呀!”这时,女理发师停住手中的推子,出面干预了。“宋主任,我们心里谁没有个谱呀?还是个好干部嘛。”

“你看看,”坐在转椅上理发的瘦长子,笑着站起来了,“开门呀,也只会把我们伍姐姐这样的人‘开’进去呀!”

“死鬼!”女理发师重重地在这瘦长子身上拍打了一下。这位伍姐姐是个糍粑心,手举得重,放得轻,瘦长子自然不痛。这鬼家伙却装出一个可怜相来,“哎哟,哎哟”叫两声,接着嚷嚷着:“妇女翻了身,举起拳头打男人罗!”

“哈哈……”大众大笑起来。

这位叫伍姐姐的女理发师也笑了,脸红红地笑了。她想再揍这可恶的瘦长子一下,怕影响工作,忍住了。按着瘦长子坐下,推动她手中的推子了。沸腾的理发室,出现了少有的“静场”。

不出几秒钟,终于又有人说话了:“平常开庆功会,报告会,总结会,矿区的广播喇叭哗哩哗啦到处响,哪里都听见。开这样的整风会,这喇叭也哑了。这个铁玩艺儿,也是一个马屁精!”

说这个调皮话的,叫刘主任。三十几岁,五短身材。他自然不是工区主任,也不是仓库主任,食堂主任。他这个“主任”,很有一番风趣。到底是什么主任,后面自有交待。

李八级也在这里等着理发。他就挨着刘主任坐着。他是个正经人,从不轻易开玩笑。就是在这种场合里,他也是严肃的,没有跟大家一起哄笑,一直低着头,在思索着什么问题。这时候,他抬起头来了,先叹息一声,再开口说:“这些年,假话,大话,空话,是一种流行的传染病。宋主任也染上这个病了。”说到这里,他指了指墙头的小喇叭:“这个喇叭,就象我们干部的嘴,只报喜不报忧,当然,这些年传染病多,无政府主义也是一种。我们工人中染上这个病的也不少。现在,中央决心上上下下进行整顿,治一治这个病。就看大家肯不肯服这个药了。”

李八级的话说得很深沉。理发室里的这场议论,对岳峰更有吸引力。岳峰终于在报栏前站不住了,摘下头上的草帽,钻进理发室去了。

“岳书记。”

李八级头一个看到他。正经人什么都正经。招呼一个人也是很正经的,他立起身来,给岳峰让出个位置来。岳峰一把将他按下,然后挤在他的身边坐下了。

我们中国的土地,长年建筑着封建主义等级的大楼。尽管解放二十好几年了,尽管岳峰是一个群众可心的好干部。但是,他的到来,仍然给这个群众天南海北谈论的场所,带来了一种拘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闭合了嘴巴。

也有大胆的。瘦长子的胆子就不小。他理好发了,从转椅上下来,对刚刚嚷嚷着要“开门”“关门”的人说:“都是孬种!还吵着要‘开门’哩!现在领导主动进门了,都变成哑巴了!”

“孙猴,别没大没小,说话正经点!”正经的李八级提醒瘦长子。

一种别扭的感受,在岳峰的心头涌动。这个小小的镜头,使他看到了自己和群众的距离。和群众打成一片,打成一片,这话喊好喊,要做到真不容易呵!这时,他忍不住对大家说:“请求大家把我看成人群中的一个人,不要看成人群中的老虎,老鼠中的猫。”

这一句话,说得大家忍不住,一齐张开嘴“呵呵”“哈哈”笑了。理发室里的气氛在开始变化。

“岳书记,理发吧。”

突然,一个细细的,甜润的声音在招呼他。岳峰抬头一看,穿白大褂的女理发师站到了他的面前。那端庄、秀美的脸庞,那清亮,乌黑的眼睛,好象很熟悉,却又似乎陌生。这,这是谁呢?整个身子,全裹在肥大的白大褂里了,只留下那张脸庞供你记忆。呵,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你,是小伍吧?”

“是。”声音细细的,甜甜的。

这一瞬间,多少事情奔涌到了岳峰的心间。这个风雨年岁认识的平平常常的女子,给你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尽管只有很短暂的相处时间,甚至连她的脸还看得不真切。重逢时难免认不出她来。然而,她的形象,却是那么深深地留在岳峰的心头。应该说,此刻,他有多少话想和她说,孩子多大了?长得可好?什么时候当上理发师的?这些年都生活得如何?然而,这一切他都没有说,没有问,反正自己已经回来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哩!这些,留着以后去谈吧!

“轮到我了?”

岳峰本来并没有准备理发。这时,他用手摸了摸头发,不短了,该理了。

“轮到谁了?”女理发师伍惠芬举头问道。

“轮到李师傅了。”有人答。

“岳书记,你先理,你工作忙。”李八级谦让道。

岳峰没有接受这个优先,把李八级推到了转椅上,李八级坐上去了又下来:“你一定是过来参加工区头头们的整风会的,你先理。”

“不错。我是过来参加整风会的。不过,那个会,没有在你们这里听到的真实,没有在你们这里受到的教育深刻呵!”岳峰很动感情地说,“老李,你先理,理完后,我们一起去参加工区头头们的整风会。哟,还有这位瘦高个,这位刘主任,都一起去。把刚才大家在这里说的话,拿到会上去说说。”

“这……”这时,胆子大的瘦长子也用手搔后脑勺了。

“你们的宋主任是个好干部,现在染上了点病,大家帮他去治病,他会欢迎的,病好了,会感激你们的!你们不说干部的嘴象这墙上的铁喇叭,只报喜不报忧吗?今天,我们就接好广播线把大家在会上讲的话,都广播出去。把那些私房话,通过这个铁喇叭抖落出来!”

很快地,这间小小的理发室里,跟着岳峰一起走出来四、五个人,直奔工区办公楼上的会议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