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开张锣鼓
人陆续到齐了。人们关注的三个人:岳峰、路云、林茵却还没有到。以往,作为办公室主任的林茵,是到得最早的,这次破例了。岳峰呢?此刻,刚从井口澡堂钻出来,正急匆匆地行走在矿区的砂石公路上。
唉!老岳这次重返金鹿峰,真可谓是“无家可归”了。林茵走了以后,儿子当兵去了,燕燕出嫁了。跳跳寄居在姐姐家。现在,自己回来了,应该把跳跳接回来,另立门户了。可是,眼下岳峰的日程表上,还排不上这个内容呵!他的心是贴着这个矿来的。他头等重要的事,就是要早点敲响复建殊山、整顿矿山的开张锣鼓。要让殊山矿井早日向国家交出煤来!
万事开头难。要敲响自己重返工作岗位的开张锣鼓,谈何容易呵!现在,全矿八千口子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特别是区、队的基层干部们,都看着自己头一斧怎么砍。另外一些人,则缩在一些不显眼的角落里,窥测着自己的每一个行动。热热闹闹地乱了九年,矿里的许多是非翻了个个了。别的不说,那个硃山矿井,还当作修正主义路线样板、自己和罗总的罪证封存在那里。现在,要把它翻过来,急了,不行,不急,也不行呵!嗨,这头一板斧难砍呵!
昨晚,从医院看了罗总出来,他没有去女儿家,也没有去住招待所,却一头钻进了矿井里,和做夜班的矿工们一起,在电煤钻的呼啸声中过了一夜。然后,和矿工们一起走出矿井,走进澡堂。澡堂里的情景,气得他不住地喘着粗气。过去,金鹿峰的井口澡堂,是全省煤矿中有名的文明卫生澡堂,现在变成了一个什么模样儿呵!唉,一切都乱套了!
“老书记!”
前头有人喊他,口音又熟悉又陌生。岳峰抬起头来,路云一脸挂笑地来到了他的面前,一双漂亮的眼睛,尊敬地望着岳峰,就象当年的秘书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一样。
“老书记,你昨夜在哪里住呀?”路云的话,不轻不重,爽爽的,不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人听来,还觉得他们蛮亲热。“我今早到处找你,跑了燕燕家,又到了招待所……”
“老路,你什么时候回矿的呀?”
岳峰的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很快地复归平静了。他用不亢不卑的语调和路云搭话了。好象这几年间这撕心裂肺的一切全没有发生一样。路云伸出手来,岳峰也把手大方地送出去了。
“人都到齐了吗?”岳峰问。
“大家都在等你。”
“我迟到了,先检讨。”
灰茫茫的天空中,又飘开了雨点。路云忙把伞撑开,向岳峰送过去。岳峰手一挥,推开了,大步流星地朝会议室走去……
这是一间不大的长方形房子。靠墙四周,摆着一圈广藤沙发。沙发前放着长条木制茶几。一个个瓷茶杯里,冲上了热气腾腾的开水。喷香的茶叶气味,飘满了整个房间。
窗外,雨点儿又大了。这该死的雨,整整落了两天两晚了。这样的天气,真使人心烦。这时,靠窗台边坐着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弯着身子,在狠狠地吸着烟。两道浓眉锁得很紧,不时地抬起头来,朝门口看看。
“怎么?老岳还没有到?”
这个老头儿,姓钟,叫钟志毅,是个“老矿山”了,在煤海里滚了三十多年。原先是矿山著名的飞马掘进队队长。他带领的队,曾获得全省煤炭工业战线队际竞赛银马奖。前几年,患了矽肺病,不得不退下一线,到家属委员会当了头头儿。现在,是新成立的矿党委委员中的群众代表之一。这阵子,他实在耐不住了,又一次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久经风雨的壮实脚板,踏得地板嘣嘣响。
“老钟,当心把地球踩破了!”
“那还不好?踩破了地球,我们的煤就好拿出来了!哈哈哈……”
一串豪放的笑声,震响着会议室。笑声中,一个高头大个子站了起来。他是红枫岭工区的主任,大名宋乐和,外号宋哈哈,还称宋快乐。山东汉,四十多岁年纪。说话幽默,办事果断。既是矿篮球队的主力,又是矿文艺晚会上享有盛名的山东快书演员,更是一名能带领工人打硬仗、打恶仗的优秀指挥员。这时,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清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有了钟老师傅这双脚板,我们都要失业了。”
“啥?”有人还在迷胡中。
“还啥?他那双脚能踩破地球,还用得着我们这么多人钻到地球里去取煤吗?”
“哈哈哈……”
会议室里又荡开了一阵开心的笑声。
“别吵吵!别吵吵!”
随着话音,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他中等身材,年过半百了。一张肌肉松弛的脸,被架在鼻梁上的宽边黑眼镜遮去了一半。头发稀少而斑白,秃了半个顶。嘴巴边,却是光溜溜的,没有长出一根胡子。有时冒出三、五根发黄的毛来,也被这位不爱胡子的主人粗鲁地拔掉了。他叫汪然,“文化大革命”前是这个矿的副矿长,现在的称呼改了,叫革委会副主任。他来到一张藤椅前,把手里提着的网兜搁到茶几上,从中掏出一个搪瓷缸。正要缓步向撂放暖水瓶的桌前走来,有人迎面给他倒水来了。
这是一个矮墩墩的胖子,上下两头一般粗,圆乎乎的脸上,一堆堆肌肉突起。本来就不大的一双眼睛,被挤到了肉堆里,显得更小了。他是矿福利科副科长潘大礼,人称拍(潘)科长。是一个颇有意思的人物。脸色一刻间可以变几变,跟着领导的眼色转。他原先在一个县剧团当演员,有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本领。那阵,汪然挨批的时候,群众大会上,他当着汪然的面,拍桌打椅,痛骂汪然:“老子早就看透了你,你不是个好东西!”过后,汪然“亮了相”,出来工作了。听到这个消息,他连夜敲开汪然的门,满面堆笑地给汪然送来几条好烟,几尾鲜鱼,一袋富强粉,流着眼泪做检讨:“汪主任,你是响 的革命领导干部!怪我一时胡涂,上当受骗,谩骂了您,伤害了您,我真该死。君子不记小人仇,请您原谅原谅。”好长一段时间里,汇报工作,他先来一段痛心的检讨;请示问题,他更少不了一段沉痛的检讨。后来弄得汪然都烦了,告诫他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他才罢了。他对领导是这样,也要求他的下属对他也这样。在路上碰着他,职务比他小的不叫他科长,他的鼻孔里能“哼”一下,那算是客气的。否则,装着没听见,根本不理睬。而且不知在以后的一个什么时候,会给你一个不轻不重的报复,让你喊叫不得。这时,他一手抓一把上等好茶,一手提着暖水瓶,恭恭敬敬地往汪然的搪瓷茶缸里冲水。
“汪主任,近来身体还好吧!”
“还好,还好。”
“岳书记一回来,你们两个老战友又到一起了。岳书记和你都是思想过硬、作风过硬、水平很高的老革命啦。两个人搭配在一起,我们矿上可有办法了。”
汪然用那眯细的眼睛,好好地看了看他。他记起来了,就在前天晚上,潘大礼在自己面前还骂过岳峰,说他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死不认错,态度顽固,只配在农场摸牛屁股。才两个晚上,当岳峰官复原职,重新回矿担任一把手,他的口气马上变了。真是有意思呵,有意思。
这时,宋哈哈用手捅了一下身边的陈科长,又用目光斜视了一下那个不显眼的角落,低低地笑了。原来,林茵什么时候悄悄地进来了。没有坐在以往坐惯了的显眼的记录台前,却偷偷躲到一个小角落里去了。头,低低地埋着,一双手,不自然地玩弄着手帕。
走廊里脚步响。岳峰出现在门口了,路云紧跟在他的身后。他抢先一步跨进屋来,语调兴奋地向大家介绍:
“省委和矿务局党委为了加强对我们矿的领导,又把我们的老书记派回来了。现在,让我们热烈鼓掌,欢迎老书记到职!”
热烈的掌声里,大伙站起来了,纷纷涌上前来,围着岳峰。有些人向岳峰伸出了手。这个场合里,林茵是最难堪的,鼓掌吧?不是,不鼓掌吧,也不是。站起来,不好;不站起来,也不好。她难受死了,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昨晚上,她左左右右想了一夜,一种莫名其妙的思绪,激起她对岳峰越来越强烈地恼恨起来。他的归来,意味着什么呢?路云垮台!路云垮台,不就是等于自己完蛋吗?在这场心照不宣的岳路的斗争中,她自觉地把自己拴到了路云的战车上了。矿上的人谁不知道,她是抛开岳峰投向路云的。路云的存在,决定着自己的存在呵!眼下,面对着这样一个场面,她心慌得很,乱得很,不知如何是好。她用眼偷偷瞟一下路云,只见路云端端正正站在岳峰身边,热情地笑着。她真不理解,路云怎么这样装得出来,好象他和岳峰之间,没有现在这一切的一切,还象过去一样,书记、秘书、林医生……
岳峰脸腮上的胡须一根根全闪动了,高兴地朝大家连连扬手。
“同志们,从今天起我们又在一起滚打了,往后拉手的机会多得很,今天我们免了这一套,好不好?”
“好!好!”
大伙都开心地笑了,各自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这时,潘大礼端过来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哈哈腰说。
“岳书记,一路辛苦了。喝茶,喝茶。”
“谢谢!”岳峰连忙起身接过茶,客气地朝潘大礼点点头。然后把脸朝向大家,说:“这次会议的议程大家可能知道了,就是传达省里的煤炭工作会议精神。在这之前,我想先问点基本情况,以便在传达省里的会议精神的时候,结合矿上的实际谈点意见。”话音一落,他扫视了一下会场。还没等大伙默过神来,他就点将了:
“宋乐和,你先说说。”
“我?”
宋哈哈知道这一关不大好过。他和岳峰是老相识了,心里有着多少岳峰考核干部的故事呵!现在,被他点上名了,心里不禁有点紧张。好在自己对工区各方面的情况,心里都还有个谱儿。于是,他问:
“谈什么情况?”
“先谈谈你们工区的基本情况吧。”
“我们工区有工人一千三百多,队干部六十……”
“慢!”岳峰截住宋乐和的话,问:“一千三百多多少?”
“一千三百三十多。”
“三十多多少?”
“这……”宋乐和的鼻尖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了。他一只手搔着后脑勺,一只手慌乱地翻着笔记本。
“把本本给我。”
岳峰走了过去,拿走了宋乐和的笔记本。脸色一下变得严肃起来。额角上的青筋,蹦蹦跳动着。腮帮连到脖子根的粗硬的胡茬茬,也全竖起来了。
宋乐和一下傻了眼,许多人也跟着紧张起来。
“我的大老宋!”岳峰很动感情地说,“你连自己带了多少兵都不清楚,怎么用好兵,指挥打好仗呵!这么一个最基本、最简单的情况都没装在心窝里,怎么得了!”
“有谁能谈谈情况?”岳峰目光灼灼地望着大家,问。
没有谁回答。房子里的空气好象凝固了。许多人的额角渗出了汗水。好厉害的一手呵!林茵埋着头,在心头这样说着。她和岳峰一道生活二十年,头一次见到他这一手。那时候,只听到别人背后议论他,说他是冷热书记。冷,就是对干部要求特别严,有时候还扯破嗓子骂人;热,就是他对工人特别亲,体贴入微。一些工作作风不扎实的干部,见到他就怕,担心他“抠”情况。自己那阵是个小护士,没有机会参加这样的会议。今天,她算领教了。岳峰的目光,在每一张脸上扫动。他终于看到了那个低下去了的脑袋。那头发,那身段,他当然熟悉呵。多少次,他自己做着自己的工作,心胸要放宽一点,要多见,多见才不怪。可是,此刻,他的目光一触到这里,就急忙移开了。
路云平静地坐着,悠然地吸着烟。汪然的脑壳一啄一啄,好象已经睡熟了。一滴一滴口水,掉在衣襟上。其实,会场上的话,一句一句全进入了他的耳鼓,他在心里暗暗叫道:好家伙!这几年的急风暴雨,他这个脾气仍然没改呀!会议室里寂寞无声。每一颗心在胸膛里的蹦跳声,都听得清清楚楚。窗外,雨什么时候停了。一株枝叶葱郁,浓绿的白杨树,静立在灰茫茫的天空里。
“宋乐和我了解。”见没有人作声,岳峰语调深沉地说开了。“是个好同志!过去带领工人群众打过许多漂亮仗。但是,这些年,是不是学会唱高调,说空话了呢?这是一种很危险的恶习,我们不能沾染!今天,我搞点突然袭击。看来,心里装了几个准确数字,能说几点实实在在的情况的,恐怕不多。没有人敢站出来嘛。这个会,推后两天,大家回去好好准备准备,把你所管辖的单位和部门的情况,切实摸清楚,百分比一定要准确,不准带本本。对复建殊山矿井,有什么好建议,群众的,自己的,都要谈一谈。路云同志,老汪,你们还有什么没有?”
“没什么了。”路云说:“按老书记的指示办吧。”
有人用手摇了摇汪然,汪然这才抬起头来,故意用手揉着眼睛,然后拨浪鼓似地晃了晃脑袋。
“散会!”
岳峰挺干脆地挥了挥手。
会,没有开就散了。岳峰的这个开张锣鼓,使每一个到会干部的心都惊震了。如同服了一剂清心剂,他们明白了干部的责任,懂得了自己的职责。大家怀着热烘烘的心情,走出了会议室,急匆匆地回自己的部门和单位去了。
会议室空了。岳峰把随身背着的一个军用铝制水壶,取下来,放到茶几上,拧开壶盖,准备往里灌开水。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下基层的时候,背一壶水。到一处地方,工人们要给他倒茶时,他便从肩上取下水壶,连连晃着,壶内的水叮 作响。他笑着说:“大家简化手续,我这里有水。”然后,他便点名点将地问开情况了。这时,潘大礼见岳峰要灌水,忙提着热水瓶凑过来了。
“老书记,你这套作风,真叫我们佩服!这样严格要求干部,是对我们最大的爱护。”
潘大礼一边替岳峰灌水,一边对岳峰赞不绝口。
岳峰沉着脸,没吭声。
“俗话说:打你是疼你,骂你是爱你。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往后,希望老领导严格要求我潘大礼。”
“老潘,矿上的福利工作……”
“呀,我的工作没做好,差得远,请领导批评。你的住房和办公室,都准备了,你是不是去看看?”
水壶里的水满了。潘大礼只顾抬头说话,水从壶口溢出来,流得茶几上到处是水。他慌忙放下热水瓶,转身去取抹布。这时,岳峰把水壶背到了肩上。湿漉漉的水壶背带,印湿了他的衣服。
“走吧。”
“好,好。”潘大礼一边应着,一边用干手帕替岳峰抹着湿透了的水壶背带。
岳峰领头跨出了门,急步朝前走去。
“在这边,在这边。”潘大礼在后面连连喊。
“什么呀?”
“给您准备的办公室。”
“先看看别的地方吧。”
“好,好,看看您的住房去。”
“住房?”
“是呀!您回矿来了,该把跳跳接回来住了呀!这个路云,忘恩负义,是条黄眼狗!林茵,是一个坏得不能再坏了的女人!”
潘大礼滔滔不绝地骂着路云和林茵。这些话,他当然只能在岳峰面前讲。在路云面前,他会有另外一些话的。岳峰并不乐意听人背后骂别人的话。他板着脸,没吭声,脚步匆匆地朝前走去。
“老书记,你的心要放开些。世上好女人多的很。听人讲,省城的医学院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教授还没有结婚哩……”
“老潘,你净讲些什么呀!”岳峰有点火了。
潘大礼在后面吐了吐舌头,住了嘴。岳峰并没有按照潘大礼指点的方向走,却直奔矿区大道而来。
“老书记,你要往哪里去呀?”
“到处看看嘛。”
“那,我……”潘大礼停步了。
“我们一起走吧。”
“行,行。”
潘大礼又跟上来了,心里直翻腾。他感到,这头一次和一把手打交道,自己给一把手留下的印象至关重要。他在心里琢磨,这位书记,是什么样的胃口呢?对岳峰,他过去接触不多。岳峰在矿上工作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工区食堂的采购员,副科长是近两年才提升上来的。关于岳峰的故事,他倒是听过不少。他觉得,不同的对象,要采取不同的战术。对这个“冷”书记,只能以冷对冷。自己现在的这套“热”的战术,恐怕不适用于他。但是,用什么样的“冷”的战术?回避他?不行!硬碰硬?更不妥!那么……他在心里苦苦地酌斟着。
走了一段水泥马路,来到了一片红砖瓦房集中的地方。这里是矿区的“闹市”。有理发店,邮电局、商店、豆腐房、蔬菜店、书店、矿工俱乐部等。下了两天两夜的雨,刚刚停住。店门前,马路上,丢满了西瓜皮,甘蔗楂。果壳瓜皮和污泥搅和在一起,乌七八糟,空气浑浊。
穿过矿区的“闹市区”,过了一块球坪,岳峰一头钻进了职工食堂。还不到开饭的时候,食堂里没有人。很大的一个饭厅里,竟没有一张桌子,只有十多条水泥制成的条条横立在中间。这大概就是代用凳子吧?一连落了两天雨,吃饭的人脚上带进来许多泥巴,全揩在这一条条水泥“长凳”上,东一块、西一堆的。有几条水泥条条,不知是因为“天灾”,还是“人祸”,拦腰折断了,残头缺尾,很委屈地卧在那里,披了一身“泥袍”。
“老潘,这是你管的吧?”
“是,是。”
“怎么样?”
“我的工作没有做好。”潘大礼开始尝到滋味了,好在他善于应酬,连忙一脸愧色地低着头检讨。“我们立即改。过两天,请老书记再来检查。”
岳峰强行克制住了心中的火气,没有再说什么。他迈开双腿,往前走。很快,他走进了井口澡堂。里外两间大厅的三个水池里的水,简直成了煤浆,乌黑乌黑的。沿墙安的两排淋水笼头,全开着。伞形似的水网,在无忧无虑地喷洒。澡堂里的人不多了。有两个人往水笼头下一钻,身子立即一哆嗦,赶忙退了回来,气得大声谩骂。看见岳峰和潘大礼进去了,连忙收住了嘴。
“李八级,骂呀!”
“岳书记,是你呀。”
这个被岳峰称为李八级的老工人,指了指池里的水,痛心地摇了摇头。
“李八级,还有这位小师傅,你们痛痛快快地骂出来吧!这样,我的心里舒服些。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呀,该挨骂嘛。”岳峰的语调很沉重。
潘大礼脸上象爬了火毛虫,滚烫滚烫的。他连忙抢过话头说:“不,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师傅们骂我吧,请大家稍等等,我去找一下,看谁值班,叫他给你们送热水。”说着,他转身出去了。
“说实在的,这也不能全怪你们领导。”李八级说,“现在,一切都乱套了。要规矩没规矩,要章程没章程,要制度没制度。老岳,你这回回来了,就领个头把矿上这乱糟糟的场面好好整顿整顿。”
岳峰庄重地点点头。这是工人们的愿望,工人们的重托呵!他感到全身都热了。这时,潘大礼回来了,双手一摊,气呼呼地说:“真是乱弹琴!寻不到值班的。”
“我们对付着洗一下算了。”
岳峰痛心地看着李八级他们钻进煤泥浆似的水池里,两道浓眉锁得更紧了,一根根胡茬茬,也生气地刺了开来。
走出澡堂的时候,岳峰实在克制不住自己了。他感到有一座火山压在心头!这股火流不马上喷出来,他简直没法活下去了。他好象要和谁打架一样,衣袖子挽起来了。一手插腰,一手握成拳头在空间挥动。两腮连着脖子的胡茬茬,象一枝枝利箭搭在弓上,即将飞射出来。两只眼瞪得又圆又大,叫人看了害怕。
“潘大礼同志,你是全矿工人群众的福利科长,不要把精力全部花在少数几个头头身上。要把一颗心掏给群众,为全矿工人谋福利!我限你半个月时间好好整改。半个月没有改进,撤你的职!”
潘大礼鼻尖尖上都冒出汗来了。连连表示:“是,是是。老书记批评得对。我们一定采取有力措施,坚决整改!”
“这些漂亮话你暂时收回。半个月后我们看硬家伙。还有,以后少来些老书记、老领导。我有名有姓,叫我岳峰,或者客气一点,叫老岳。把工作干好,工人群众满意了,你骂我岳某一顿,我心里也痛快,我也感激你!”
“是……嗯。”潘大礼连忙收回后面的两个“是”,低低地垂下了头。一时间,他感到自己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即钻进泥土里去。
岳峰的脚步又响到前面去了。潘大礼急步追了上去。突然,岳峰离开公路,往路旁的一间公共厕所走去。潘大礼以为他上厕所解手,便停住脚步,在路旁候他。
“来呵,”岳峰喊潘大礼。
“我不解手。”
“谁解手?看看嘛。”
潘大礼只好急步跟上去,两个人一起进入了厕所。一股臭气,钻鼻而入,使人恶心。其肮脏的程度,难以描绘。
“这里,常来走走吗?”
“没,没……”潘大礼满脸淌汗。
“将心比心,要是你在这里解手,心里舒服吗?我的科长同志。工人的厕所,我们也要常去走走。”
潘大礼呆立在那儿,大颗的汗珠,密集地渗了出来。
“走吧。”
从厕所出来,两个人沿着矿区公路默不作声地走着。渐渐地,岳峰的脚步放慢了,呼吸也平静了。这时,他主动靠近潘大礼,用手拍拍他的肩头,沉痛地说:“我这个老毛病,真难改呀!老潘,心中不好受吧?我刚才的态度不好,你批评我吧。”
“不,不,是我的工作没做好,领导批评得对。”潘大礼连忙说。
“殊山矿井马上就要动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以后还有许多工作要靠你来做。希望我们互相帮助,互相支持,也互相谅解。你有什么事,忙去吧。我到别处走走。”岳峰这段话,真挚而诚恳。
出了一路的难题,挨了一路的批评。潘大礼心里自然积了不少怨气呵。可是,这时,听了岳峰这一席话,心里涌进去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他在心里嘀咕,这个人批评你,那么凶,到头来,又道歉。真是个怪人呵!
岳峰把手向潘大礼伸过来了:“半个月后,我可要组织工人们来验收这澡堂、食堂呵!”
“我们一定好好整改!”潘大礼紧紧握着岳峰的手。
他们分手了。岳峰调转头来,往金鹿峰下的一片工人宿舍区走去。
回矿一天多了,还没有上女儿燕燕家的门,去看看嘴辣心甜的亲家母——笑婆婆,看看小女儿跳跳,看看还未见过面的小外孙呵!他们定会到处在寻找自己,准备给自己补过生日呢!想到这里,岳峰的心格外热乎起来,脚步也就越来越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