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蔚东剧作选2:中国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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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

西州电视台工作室。

尤佳和女大学生在编辑机前剪片子。

两个监视屏幕上来来回回放着三大商场羊毛衫大战的一些素材镜头。

新世纪购物中心的总经理罗维莉在礼仪小姐的簇拥下,向热闹的人群致词。

中山路百货商店的羊毛衫精品屋里一家人正捧着件羊毛衫评头品足。

大东方百货大楼的展销大厅里,上架的羊毛衫一片片地摇过镜头。

“停!”尤佳喊了一声,指着大东方的这个镜头,“这个不要,整个感觉就是在做广告。”

又是一条大东方的镜头,几个顾客指点着琳琅满目的货架,两个营业员在一边笑着。

尤佳:“不要!背景太空,一点都没有大战的味道。”

监视器里还是大东方的素材,田雨冲着镜头说着什么,背后是羊毛衫展品。

尤佳:“倒回来,再看一下。”

图像重新回放。

尤佳:“这小子说话的眼神怎么那么冲,剪了!”

女大学生:“大东方的镜头会不会太少?”

尤佳:“大东方这个人心气太高,年纪轻轻的就想来什么大而全,你看看这些镜头就知道,这一次他得第一个翻下马。”

女大学生:“镜头少了,这商战的氛围出不来。胜的败的都得留一点,那才有味道。”

尤佳:“有道理,这个镜头留三秒。……文字稿好了没有,我看看。哦,前面再插两个大东方的镜头,就要那些冷冷清清的画面。”

监视屏幕上画面突然定格,是田雨一张眯着眼的脸,这张脸又迅速被拉成了花条子。


夜,西州街头。

一辆公交车靠站,罗维莉跳下车。

她的丈夫方国庆一个人靠在十字街地下通道的入口处等着。

两人在寂静的地下通道里走着。

方国庆:“包给我,我来拿。”

罗维莉递过包:“孩子睡了?”

方国庆:“睡了。昨天的语文单元考试,小子只拿了83分。”

罗维莉:“今天早晨,我在店门口看见他一个人在野。你没带他去奶奶家?”

方国庆:“他说要看看你们新世纪吹喇叭,我就带他去了。”

罗维莉:“我怎么没看见你?”

方国庆:“人太多。搞得那么热闹,为什么不把他请到现场来?”

罗维莉:“谁?”

方国庆:“龙有海。这老头要在西州投一个亿,就盯着你们百货行里的三个巨头了。你就不会吹吹打打的先给他点印象?”

罗维莉:“算了吗。龙有海的儿子在中百商店,这一个亿不让儿子点炮仗放个响儿,还能落到外姓人手里去?莫非老头子疯了,一个亿灌肥了对手,再把他亲生儿子干下去。”

方国庆:“我早说了,你们女人看事情就只凭前面一只眼睛。注意过报纸没有,龙有海谈自己这一个亿的投资,话里其实只有两个字,效益。老资本家啊,一个亿投到中百商店去能赚多少钱?光赔赔债就得赔进去三千万。搞资本的都是认钱不认人!”

罗维莉:“儿子总得认。”

方国庆:“他和儿子有仇。”

罗维莉:“什么仇,那是历史。龙有海四十多年没离开这块土地,他全明白。”

方国庆:“这一个亿,龙有海真要想投给中百商店,老子儿子联手做老板赚老百姓的钱,他犯得着在报纸上大放空气吗?”

罗维莉看了眼丈夫。

方国庆:“你们女人啊,总是一只眼睛……”

罗维莉:“又来了,不说这句话是不是难过?法院的传票,今天到了。时间排得不好,星期六下午3点,正是我忙的时候。”

方国庆:“我去问问,能不能换一下,你想什么时间?”

罗维莉:“晚上,晚上空一点。”

方国庆:“晚上,法院可能不上班。”

罗维莉突然停住脚,转过身:“国庆,都要上法院了,干吗还要来接我?”

方国庆愣了下:“这倒没想过,时间一到,我就出来等你了。”

罗维莉低了下头,一个人噔噔地向前走去。


夜。大东方百货大楼总经理办公室。

边上一台电视机在播放“经济广场”专栏。

主持人尤佳正在解说。

“本市最大的三家商场今天同时推出羊毛衫展销活动。三大商场今天上柜展销的品种在四千种以上。其中有男女各色时装衫、倩女衫、T恤衫、情侣衫、披肩大衣、时装裙等最新流行的款式,千姿百态,艳丽多彩。当然,通过这些热闹的场面,我们也不难从中发现,三大商场之间从去年开始愈演愈烈的商业竞争,这一次又重燃战火。前一阵子市场疲软的阴影和消费结构出现的新的变化,促使三大商场在深化改革开放的同时,学会用更灵活多变的促销手段来抢占市场。今天三大商场一开门便各出奇招,新世纪的礼仪小姐,为公众展示了购物中心新的商界形象。中百商店的精品展销依然以名店名牌取信于市民。大东方出师不利,拥有本市最大营业面积的百货大楼今天平静得出奇。不过总经理田雨并不愿承认,大东方这次策划的羊毛衫地毯式轰炸没有引发出轰炸效应。”

三大商场羊毛衫大战的一些面画不时作为背景在尤佳的身后闪过。

在尤佳解说的过程中,田雨一双手在办公桌上的电脑键盘上敲着。他的两眼并没有去看电视,而是紧紧盯着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

电脑屏幕上闪着一行行数字。

这些数字给人的感觉并不愉快,田雨阴沉着脸开始抽烟。

边上的电视屏幕里尤佳继续在解说。

田雨突然转了下大转椅,拿起电话:“查一下电视台‘经济广场’专栏的号码,马上给我接通。”

屏幕上尤佳笑容满面在说再见。

田雨:“‘经济广场’吗?我找尤佳。”

电话里女人的声音:“尤佳不在。”

田雨:“我刚刚还在屏幕上看见她,她跑了?”

电话里女人的声音:“很抱歉,电视节目是事先录制的,你怎么能屏幕上见一个就想找一个呢?”

田雨:“她跑哪了?”

电话里女人的声音:“有什么事吗?”

田雨:“刚才她在电视上说的一些话不太对头,我想找她。”

电话里女人的声音:“欢迎您提意见,我负责转告。”

田雨:“我得亲自和她谈。”

电话里女人的声音:“您是谁?”

田雨:“大东方百货大楼的总经理田雨。”

电话里女人的声音:“田总经理,您好,尤佳晚上有个活动,去看时装表演了。”

田雨:“地点?”

电话里女人的声音:“华龙宾馆多功能厅。”

田雨:“谢谢。”


夜。华龙宾馆多功能厅正在举行一场时装模特表演比赛。

尤佳专心地看着表演。

一个侍者走近,轻声地说了声什么。

穿着新潮的尤佳起身朝门口走去。

假如这时给她一个聚光灯,台上的选手都将被她比下去。


夜。华龙宾馆休息厅。

田雨不安分地站着,蓦地回头。

尤佳正朝他走来,看上去格外风情洋溢。

他忽然被面前这个年轻女人身上的一种魅力镇住了。

尤佳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人:“你找我?”

田雨:“你……你是尤佳?”

尤佳很大方地甩了下头:“不错。”

田雨:“见鬼。我怎么看着你不像屏幕上的那个人。这……这衣服真不错。”

尤佳:“找我有什么事?”

田雨:“我刚看了你搞的专栏,想出口气。”

尤佳:“哪句话惹着你了?”

田雨:“点了我的名字,说我不愿认输。”

尤佳:“有这句话吗?”

田雨:“不管有没有,你反正是说这次羊毛衫大战,我们输了。‘大东方这次策划的羊毛衫地毯式轰炸没有引发出轰炸效应。’”

尤佳:“记性不错。侵犯了名誉权?”

田雨:“还没这么严重。你好像对大东方有成见。三家才第一天交手,你怎么就跑出来当裁判了?”

尤佳:“反映事实。”

田雨:“事实是整个羊毛衫大战至少需要一个月,可今天仅仅是第一天。”

尤佳:“这个提醒很有价值。一个月后,要是大东方成了龙头老大,我专门给你拍条专题。”

田雨:“问题是我们刚刚起跑,你就在大东方腿上来了这么一棍子。西州市每天至少有五十万人在看你们的电视。你知道这中间有多少人是准备买羊毛衫的?”

尤佳:“我就是一个。”

田雨:“好极了。明天到大方东来,带上你的摄像机。”

尤佳:“拍什么?”

田雨:“拍你在大东方挑羊毛衫挑得眼花缭乱,拍你在大东方买羊毛衫买得眉开眼笑,拍你在大东方付钱付得心满意足。然后告诉你的五十万观众,电视台最漂亮的女主持人在大东方买到了称心如意的羊毛衫。……当然,这件羊毛衫事实上是我们送给你的。”

尤佳忍不住笑了。

田雨一本正经:“这仅仅是一种补偿,补偿你今天对大东方的伤害。”

尤佳忍着笑:“一个最漂亮的女主持人做一分钟广告,你知道要支付多少钱?”

田雨依然一本正经:“开个价。”

尤佳甩了下秀发,看了眼田雨:“一杯饮料,怎么样?”

田雨看着对方,不做声。

尤佳:“吓着你了?”

田雨依然看着她。


夜。华龙宾馆咖啡厅。

柔和的光雾,悠闲的琴声。

尤佳慢慢地品着咖啡。她似乎有点认真地在打量田雨了。

田雨点着了一支烟。

尤佳:“说句老实话,你来找我,就为了出口气?”

田雨摇摇头:“看了你的片子,坐不住。”

尤佳:“我感觉到了。有一点是我的疏忽,没想到商战会如此残酷,搞得你这么个大男人都失魂落魄。”

田雨:“你这一棍子敲得太厉害。”

尤佳:“敲一敲,你不就醒了?赶热闹的去看新世纪的漂亮妞,买东西的当然上精品屋。你这个大而全,两头都没沾上光。”

田雨:“遗憾……我为什么没早点儿来请你喝一杯。”

尤佳:“现在还不算晚,给你一个创意。”

田雨:“创意?……我又得付钱了。”

尤佳:“再来一杯冻柠茶。”

田雨笑了下。

尤佳:“晚上的时装比赛中,有一个选手叫温瑶。”

田雨:“知道。”

尤佳:“表现不俗。那些评委要是没有私心,她能进圈子。你知道,看了她的表演,我有什么感觉?”

田雨:“你们搞电视的,好像感觉特别多。”

尤佳:“看了表演,我突然感觉到,你这个总经理不懂女人。”

田雨:“是吗?”

尤佳:“你进了那么多羊毛衫,谁买?女人。”

田雨:“不对,大东方的羊毛衫至少有一半是男人穿的。”

尤佳:“男人穿的,也是女人来买!你自己买过羊毛衫吗?”

田雨:“……”

尤佳:“女人买衣服又凭什么呢,凭嫉妒。看着别人身上穿得漂亮,她就想买。就说我吧,进了商场从来就看不到一件称心的,可刚才看了温瑶身上穿的,我就嫉妒。后果呢,当然就是掏钱。”

田雨:“这也算创意?”

尤佳:“今天在机房剪镜头,我就觉得你那个大厅空得可怕。要是把比赛的那个平台搬到你的大厅里去,找一帮温瑶这样的女孩子,穿着羊毛衫走一走,免费给那些爱嫉妒的女人看,你觉得会怎么样?”

田雨:“你说呢?”

尤佳:“你至少得搞四个收银台。”

田雨:“不好办。我只有这么一个温瑶。”

尤佳:“可你有上千个漂亮的女孩子。”

田雨:“你要打她们的主意?”

尤佳:“我帮你挑一挑,练一练。你知道,搞那模特儿的玩意儿,连走路都得叉着脚丫子重新学。”

田雨:“说定了,明天我在总经理办公室等你。”

尤佳:“你得开个价。”

田雨笑了下,对一边的女侍者招下手:“再给这位小姐来一杯……可乐。”

尤佳笑了下,看着田雨的脸。

田雨忽然看了下表:“哎哟,实在对不起,你得自己喝这一杯了。……小姐,买单。”

尤佳:“有事?”

田雨老实地:“有个约会,我得和女朋友一起去看我母亲,她病了。”

尤佳眼神闪了下,没响。

田雨起身:“说好了,明天我在总经理办公室等你。”

尤佳看着田雨,什么也不说。

角落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还在悠闲自在地弹着小夜曲。


夜。龙庄客厅。

室内的灯光像一层棕色的雾。

桌子上摆着各种式样别致的工艺品,全是大小各异的算盘。

龙有海独自一人坐在花椅里,纹丝不动,只是用目光慢慢地抚摸着这些心爱的宝贝。

张妈又从里屋端出一件,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张妈看着一桌子的玩物,轻声问:“龙爷,要不要再拿一些?”

龙有海:“够了。”

张妈:“用茶吗?”

龙有海轻轻地掸了下手。

张妈无声地退下。

龙有海慢慢地抬头。

眼前是一具子孙塔——银丝编的七只算盘从大至小叠罗汉似的架在一起。

龙有海取了支挖耳的银勺,在最底层的算盘上拨了一粒,又在第二层上拨了一粒。银勺升到第三层时,龙有海的手颤抖着停住了。

银勺当一声掉了下来。

龙有海定了下心,慢慢眯上眼:“张妈。”

张妈急急走来。

龙有海:“现在城里还有鲜花卖吗?”

张妈:“可能太晚了。”

龙有海:“那就在院子里找一找,要好看的。”

张妈:“龙爷要出去?”

龙有海掸下手:“快去找。”


夜。西州市中心医院病房。

田惠静的床头插着一束鲜花。

龙有海拄着龙头拐坐在病床前。

龙有海眯着眼:“我想,我是不会记错的,中心医院7病区28床。”

田惠静平静地:“年岁大了,不会记错,那也可能听错。打电话的人留名字了吗?”

龙有海摇摇头。

田惠静:“这就难了,连查都没处查。”

龙有海盯着田惠静:“不用查,就是你。我不会记错,也不会……听错!”

田惠静:“老先生,我都这把岁数的人了,今天躺在这里,明天还不知道搁在哪呢。我怎么能和你开这种玩笑?”

龙有海:“真没有打过那个电话?”

田惠静慢慢地摇摇头。

龙有海:“唉,没想到都这把年纪了,还得去破孙子这个谜。不瞒你说,一年以前,也是在这个医院,也有个女人对我说,我是有个孙子的。”

田惠静注意地抬了下眼皮。

龙有海捕捉到了田惠静这个细微的反应:“那个女人,就是我的儿媳,她,去年去世了。”

田惠静似乎颤了下:“你找到孙子了?”

龙有海:“没有,我儿媳没说清楚,就闭眼了。……可你知道,你一定知道。”

田惠静依然慢慢地摇摇头。

护士进来:“28床,你儿子来了电话,他的车子已经出来了。”

龙有海死死地盯着田惠静的眼……


夜。田雨开着辆白色的小车在西州的街上跑。

边上坐着新世纪购物中心化妆品商场的柜组长白露儿。

田雨:“露儿,你们新世纪搞了一批妞儿吹吹打打地在门口拉顾客,这事情你怎么没对我说过?早知道新世纪玩这种把戏,妈妈的,我把龙灯龙船舞狮子踩高跷统统弄到店门口来和她别苗头。”

白露儿:“一个月前,总经理找了三十个漂亮妞,全送北京培训,说是去学什么微笑服务。谁知道罗维莉把她们送进了天安门的国旗班,一二一学正步走。这事一点儿风都没漏。神秘兮兮的,就是想要个轰动效应。”

田雨:“以后再有这种神秘兮兮的,你可得先吹点风。”

白露儿:“得了,我只想做你的老婆,不想做你的间谍。有本事自己和她斗。她找三十个,你搞一百个。大东方还怕找不出漂亮妞来?”

田雨笑了下:“有是有,可我不敢动这个野脑筋。”

白露儿:“你也会有不敢的事吗?”

车子的前面出现了一片灯火灿烂的个体夜市。

白露儿:“停车,我去给你妈买些水果。”

田雨:“算了,我妈从不讲究。”

白露儿:“我讲究,停车!”

田雨只好停车。


灯火灿烂的个体夜市。

田雨和白露儿在选水果,白露儿特别精心地选着一串串闪着光泽的紫葡萄。

白露儿:“我小时候,只要一生病,我爸爸就会给我买紫葡萄。天晓得,我就觉得这紫葡萄比青霉素还灵,一吃病就好。有一年我发烧,城里没紫葡萄。我爸一个人赶到乡下去,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去找。那阵子葡萄都没长结实。我爸好不容易找了几串青的,捧宝贝似的捧到病房里。你知道我怎么了,我一咬是酸的,一巴掌把葡萄都撸在地上,又哭又闹。半夜里醒来,我爸捧着那些摔烂的青葡萄还在发呆,他在掉眼泪。”

白露儿一边说一边把买好的紫葡萄往田雨的怀里放。

田雨双手捧着紫嘟嘟的葡萄,一声不吭。

白露儿:“从那天起,我再也不敢说,爸,我要紫葡萄。可我一病,他还是去买。”

田雨的脸阴了,捧葡萄的手有些抖。

白露儿没注意,继续选着葡萄:“说出来你别笑我,后来邻居的小孩子满世界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我抓一个揍一个,硬要他们唱世上只有爸爸好。”

田雨捧葡萄的手慢慢捏紧了。

白露儿:“现在啊,只要去看病人,我就买紫葡萄。真的,紫葡萄真的比青霉素还灵……你、你怎么了?”

田雨捧葡萄的手捏得死死的,紫红色的汁慢慢地从指缝里渗下来。

白色的车继续划开夜的迷茫。

田雨铁青着脸在开车。

白露儿的怀里抱着一大兜紫葡萄,她紧紧地咬着嘴唇。

田雨:“见了我妈,千万不要再说紫葡萄的故事。我不想再听什么父亲的事。”

白露儿:“你父亲的事,她从来都没说?”

田雨:“小时候我在乡下。懂事的时候,妈就说父亲出了远门。我再也没见他回来过。……妈是不愿说。”

白露儿:“自己找过吗?”

田雨:“找过,一点线索都没有。”

白露儿:“你妈病得那么厉害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爹吧?”

田雨一脚踩了刹车,车尖叫了一声停在路边。

田雨转过头:“露儿,答应我一件事。从今天去见我妈开始,不许你在妈面前问我爸的事。”

白露儿:“为什么?”

田雨:“我只要问一次,她的眼泪就会流一个晚上。”

白露儿:“我真想不出来,我要是没有爸爸,怎么能活得下去。”

田雨仰了下头,两眼有些呆滞。

白色的小车徐徐启动了。


夜。市中心医院停车场。

张妈陪着龙有海钻进那辆黑色的小车。

小车正要启动,白色的小车拐了进来。

司机默默地等着。

白色的小车靠边停下。

田雨和白露儿一起下车走来。

龙有海低声地:“开灯。”

两道光柱蓦地打在田雨和白露儿的身上。

田雨不满地冲这边扫了一眼。

黑车内,龙有海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两个走过车前的年轻人。

司机忽然认出什么:“龙爷,这好像是大东方的总经理。”

龙有海:“叫什么?”

司机:“田雨。”

龙有海:“张妈,下去看看,是不是28床的儿子来了?”

张妈轻轻地推开车门,下车。


夜。市中心医院病房。

田惠静安静地躺在床上。

田雨和白露儿各坐在床的一边。

田雨发现了床头柜上的鲜花:“妈,有人来过了?”

田惠静:“一个……老朋友。”

白露儿剥着紫葡萄,小心地放进田惠静的嘴里:“妈,没听你说过,西州城里,还有你的老朋友。谁啊?”

田惠静无力地笑了下:“一个说说话的朋友。”

白露儿:“妈……”

白露儿还想问什么,却见田雨盯了她一眼,改了口:“妈,好吃吗?这紫葡萄我最喜欢了。”

田惠静:“我也喜欢。”

田雨:“妈,这几天感觉好点了,是吗?听医生说,你这几天睡觉不太好,心里头搁着什么事?”

田惠静:“以前忙忙碌碌的,一天下来总觉得累得慌。现在躺下了,心里空荡荡的又闲得慌,七想八想就爱想些过去的老事儿。”

白露儿:“年纪大了,是爱想老事儿。我妈也一样。退休了在家闲着,就老爱和我们说小时候的事,说我从小就爱砸东西,碗啊杯子啊,碰什么砸什么。我一砸,妈就让我躲厕所里去,免得让我爸打屁股。从小啊我就怕我爸……妈,你吃。这紫葡萄我是一颗颗挑出来的,蜜甜蜜甜的。”

田惠静摇摇头:“太甜了,妈吃不惯。你们都先回吧。妈今天想早点睡。……外面下雨了?”

田雨:“下了。”

田惠静:“下了,我怎么没听见声音?”

田雨:“雨不大。”

田惠静闭上眼,平静地躺着。

白露儿看了眼田雨,慢慢地直起身。


田雨和白露儿走出病房,一个小护士跟出来,随手关上了门。

白露儿落在后面,忽然拉了把小护士,小声地问:“刚才,谁来看过我妈了?”

小护士:“一个老先生。”

白露儿:“花是老先生送的?”

小护士:“不错。”

白露儿:“有多大年纪了?”

小护士:“七老八十了吧,拄着个拐杖。”

白露儿低声地自语:“七老八十的……还送花?”

白露儿若有所思。


夜雨霏霏。

龙之江家的窗格子上水汽迷蒙。

龙之江捏着烟,默默地望着窗外的雨。

“咣”的一声巨响,是玻璃砸碎的声音。

龙之江猛地回头,急急地走出卧室,推开了对面女儿女婿房间的门。

这是一个很有新派意味的小夫妻的新房。

一个镜框掉在地上,玻璃已经摔碎。

里面是一张龙之江和妻子女儿的黑白照片。

龙晓冬神色失态地站着,一只手上慢慢地流下一行细细的血。

龙之江急急上前:“怎么了?”

龙晓冬:“我不小心,摔了。”

龙之江:“摆得好好的,去碰它干什么?”

龙晓冬低声地:“过几天是妈妈的忌日,我想把灰尘擦一擦。”

龙之江忙着找止血胶布:“你呀你呀,就是毛手毛脚。伤得怎么样?”

龙晓冬:“痛。”

龙之江温存地:“我看看。”

龙之江为女儿包着手。

龙之江:“天成呢?”

龙晓冬:“晚上有应酬,两个客户请他吃饭。”

龙之江:“他的应酬也太多了点。”

龙晓冬:“还不是为了你们的中百公司。当了个不大不小的家电经理,除了睡觉还知道这个家,整天都在外面转。”

龙之江:“家电商场,这一阵子是忙点。”

龙晓冬:“爸,再过三天就是清明,和我们一起,给妈去扫墓。”

龙之江:“我明天要去西山疗养院开两天会。赶不回来的话,你和天成先去怎么样?石碑前左边那棵小柏树,别忘了替爸爸多浇点水。”

龙晓冬:“不,我要和爸一起去。”

龙之江:“我得开会。”

龙晓冬:“开什么屁子会,叫个车出来转一天不就行了。你也太敬业了。”


大东方百货大楼漂亮的职工餐厅里,职工们正在吃午饭。吊在餐厅中间的两台大屏幕电视机正在重播昨天的“经济广场”专栏节目,尤佳在屏幕上侃侃而谈。

一群群的女营业员边吃饭边看着电视。

田雨和尤佳在一张张餐桌前转悠。

尤佳点了下屏幕:“怎么回事?”

田雨:“放录像,你敲了我一棍,我也得敲敲他们。”

尤佳笑了下,点了一个姑娘:“站起来。”

那姑娘捧着饭碗莫名其妙地站了起来。

尤佳打量了一下:“这个行。”

田雨:“到小餐厅去,把饭端过去。”

那姑娘不解地看着总经理。

田雨:“我让你到小餐厅去等着,明白了?”

那姑娘点了下头。

尤佳又看中了一个,让她站起来。

“身材矮了些,”尤佳摇摇头,“坐下,没你的事。”

田雨点了一个:“那个怎么样,脸长得挺漂亮。”

尤佳看了看,盯了眼总经理:“你就喜欢这种娃娃脸?嫩了点。”

田雨:“嫩一点纯洁啊。”

尤佳:“积点德,别误人子弟了。模特小姐显山露水的,得有承受能力。……你,起来看看。”

又一位高挑个子姑娘被叫了起来。

小餐厅里已经挤了十几个姑娘了。

有人在门口张望,悄悄地议论:

“挑这些姑娘儿干什么,一个个条干儿都蛮好嘛。”

“你还不明白,看清楚没有,总经理边上那个女的,就是电视上那一个。”

“我的妈,这是电视台来挑演员了。”

“扯淡,这帮傻妞好当演员,我好当导演哩。晓得吗,礼、仪、小、姐,嚼人家新世纪的冷饭头。”

小餐厅里,十来个姑娘你看我我看你,都是莫名其妙。


西州市青年宫排练厅。

大东方百货大楼的十来个姑娘全部穿上了紧身服,在音乐声中练着形体动作。

挑头的温瑶跳得轻松自如。

后面的姑娘有的跳得实在有些难看。

尤佳也穿上了紧身服,她拿着几张纸对田雨说着计划。

尤佳:“我准备把你的这批漂亮妞分成四组,也就是说是分四种类型来训练。热烈型、典雅型、温柔型、浪漫型。然后把你那三千多种羊毛衫按此分类,一组组交替推出。具体的训练是这样的。第一阶段全体练形体操。我有一套美国休斯敦大学的女子形体操录像,我就按那套动作教。野是野了点,可很出效果。第二阶段训练编排动作。歌舞团有我一个小姐妹,这几年就在搞模特造型,到处拿红包。我可以把她找来重新设计一套新的。当然你也得给红包,一台动作设计有两千块就能打发了。……喂,你在看哪里?”

田雨赶紧收回目光:“没想到,大楼里居然有这么多漂亮的妞。”

尤佳:“遗憾。总经理现在才知道自己身边美女如云。计划怎么样?”

田雨:“可以。只是羊毛衫的出样上架要重新搞,按你这四种情调划块。否则营业员要乱套。”

尤佳:“这就对了,我早说过要有四个收银台。”

田雨:“是不是想得太浪漫了些?”

尤佳:“我有信心。只是你这批妞,形体把握基础差点,要上档次恐怕得下点工夫。”

田雨:“你当过舞蹈教练?”

尤佳:“学过舞蹈。”

田雨:“什么时候?”

尤佳:“对我的历史有兴趣?”

田雨:“随便问问。……这一次是救火,一个星期之内必须上台亮相。否则就没戏了。天气一热,我只好让这帮妞蹦跶蹦跶卖连衣裙了。”

尤佳:“一个星期?这帮妞恐怕才学会走台步。”

田雨:“强化训练,要什么条件你尽管提。”

尤佳:“一个条件,你得天天盯在这里。”

田雨:“我?我连什么叫台步都不知道。”

尤佳:“这没关系。你这么个男人只要站在这里,这帮妞甩起腿来都会疯得连轴转。”

田雨看了眼尤佳:“教练……也这样吗?”

尤佳挺干脆:“一样。”

尤佳甩一下头发,转身朝着姑娘们拍起手,一二三四地喊了起来。


黄昏,白露儿在街头的公用电话亭打电话。

白露儿:“他跑哪里去了?不知道?总经理跑哪去了你们竟然不知道?见鬼,明天你爹妈跑了你也会说不知道吗?”

白露儿叭地甩了电话。


西州市青年宫排练厅。

训练完了。姑娘们一个个累得扭腰弯腿。

尤佳满脸是汗,走到田雨身边:“完了。这帮小妞还不错。……回家?”

田雨:“你呢?”

尤佳:“晚上还没人管饭。”

田雨:“我也从来不做饭。”

尤佳甩了下发:“那就说定了,你买单。……我得先去洗个澡。”

尤佳转身拍了下手:“姑娘们,我还没说解散呢。还有一个科目……洗澡!”


青年宫大门口,夜色已浓。

田雨拿着烟和一个高个儿的被温瑶称作“条儿”的年轻人对了个火。

田雨:“兄弟,等人哪。……早哩。”

条儿推着自行车:“还忙什么?”

田雨:“洗澡。……我的经验,没半个小时下不来啊。”

条儿:“半个小时?小意思。”

田雨:“挺有耐心,会感动上帝的。”

条儿将自行车搁住:“天天感动,可天天不动。二万五千里,草地还没过,雪山还没爬,道路漫长啊。”

田雨:“别盯得太紧。越是盯,姑娘越是跑。”


白露儿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跑。

白露儿跳下车,又走进一个公用电话亭。


西州市青年宫。

姑娘们出来了。

一辆本田摩托赶到,不偏不倚在温瑶身边停下。骑手掀了头盔,那颗头很有点“艺术味儿”地冲着温瑶摆了一下。

温瑶一笑,利索地跳了上去。

摩托走了,留下一蓬烟。

条儿狠狠地唾了一口,一脚踢翻了自己的自行车。

车轮乱转着。


夜,街上灯火已起。

富门酒家的门口,瀑布灯一片灿烂。

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田雨和尤佳在里面互相碰着杯。

白露儿站在玻璃窗前。

白露儿咬了下嘴唇,扭了下头,看见了街对面的一个电话亭。

一双手把几个硬币塞进了电话机。

白露儿:“查号台吗?富门酒家。……谢谢。”

白露儿继续拨号。

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个侍者对田雨说了句什么,田雨起身。

夜的街景,有一种光的变幻,也有一种光的流动。

田雨和白露儿打电话的声音在夜的街景中沉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跑到天边去,我都能找着你。”

“什么事?”

“我爸爸回来了,晚上想请你到家里来吃饭。”

“这太抱歉了。晚上我有应酬。”

“谁?”

“一个……一个教练。”

“就不能马上赶回来吗?”

“可能要晚点。”

“爸爸很想见你。”

“他不是不喜欢我上你家去吗?”

“他改变主意了。”

“明天行吗?”

“今天就这么重要?”

“难得的一次应酬,我跑不开。”

电话亭里,白露儿捏着电话,一脸伤感,失神地看着对面。

巨大的玻璃窗里面,田雨回到尤佳身边,摇了摇头,举了下酒杯。

白露儿狠狠地将电话甩了回去,冲出电话亭。

富门酒家里,田雨为尤佳倒了点饮料。

田雨:“白露儿的父亲一直不愿意我上他家去玩,那时候我还在小百批当一个供销员。白露儿心铁得很,爱她父亲爱得发疯,可就为了我,她和父亲吵过一架。那天我是有点激动,啃了她一口……”

田雨发现了什么,抬起头来。

白露儿站在玻璃大门外,面无表情。

殷勤的侍者慢慢地为她拉开了玻璃门……

白露儿站着没动,死死地看着里面的两个人。


夜。田雨家。这是一个看上去马上要派用场的新房。

田雨正调着两杯咖啡,他往杯子里放了两块糖,想了一下,又多放了两块。田雨不停地搅拌着。

白露儿:“我只有一点想不通,电话里,你为什么不说,是和一个女人在喝酒?”

田雨:“心里有鬼。”

白露儿:“把鬼说出来。”

田雨:“见不得人呢。”

白露儿:“说!”

田雨把咖啡放在茶几上,挨着白露儿坐下:“电话里我要是说和一个女人在喝酒,你还不当场晕了?”

白露儿:“我晕翻了,你就高兴?”

田雨:“那当然。这说明你爱我爱得……深刻!”

电话铃响。

田雨随手操起话机:“我就是,噢,你好。没事没事,我们正在喝咖啡。……明天我想先去大楼转一下,10点赶过来,一定。晚安。”

白露儿:“又是那个妖精?”

田雨:“她担心我们在吵架。”

白露儿:“明天还要和她混?”

田雨:“她在帮我们训练时装表演队。”

白露儿:“完了再请她吃饭?”

田雨:“吃就吃吧。”

白露儿:“饭吃完了呢?”

田雨:“完了就完了。”

白露儿:“没良心的,你……”

白露儿的眼泪忽然涌了出来。

田雨吓了一跳:“这……这是怎么了?”

白露儿呜咽着:“你,你什么时候,带我去吃过一顿饭了?”

田雨傻了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龙庄别墅前的草地。

白色的方桌上摆着一些饮料,使得这个绿茵茵的草地多了一些生机。散散落落在方桌边藤椅上坐下来的都是些工商界的资深老板。

一位瘦骨老人将果汁移向一位银发老人。

银发老人赶紧摆手:“这种东西我不习惯,还是喝茶,喝茶。”

边上一位似乎年轻一些,戴金丝边眼镜,他环顾四周:“五十年前,我到过一次龙庄,不过那时候是跟父亲来拜见‘江南商神’,龙先生那时候还只有三十出头。”

银发老人:“这件事我晓得,当时国泰把你父亲的民丰吃了下来,不过民丰还是由你父亲来管理,他成了龙有海的代理人。你父亲有一阵子不太好过,那时候你还小。”

戴金丝边眼镜的先生只是一笑:“毕竟都是些往事。”

一位忠厚老实的长者接嘴:“那时候经商啊,风险是日日夜夜都可能有的,有时候半夜里醒来,一个电话方才明白自己吃栽了。哪像现在办商业那么保险。张老,当初老昌城里的红麻子想做麻将牌大王,费尽心思想垄断麻将牌市场,结果也让龙有海吃了。”

金丝边眼镜不同意:“现在商店也活起来了,四平八稳是缺乏生命力的。前几天市委书记找我们民主人士座谈,不是说到了体制的改革已经迫在眉睫,我看哪,以前大鱼吃小鱼,现在大鱼吃大鱼,小鱼吃大鱼的事情都可能发生。”

银发老人赞许地点头。

龙有海在张妈的搀扶下,走下台阶。

方桌四周的老人看着龙有海过来,含笑致意,有的不由自主地站起来。

龙有海摆着手,在方桌边坐下。他眯起小眼睛,向大家点头致意。

龙有海:“把诸位请来,说起来还是市长的主意,他想请我们工商界的老人经常为政府出出主意。我也懒得跑,就把诸位请来家里坐坐,随便聊聊,有什么好主意,就和盘托出,也算是个松散的神仙会吧。”

大家笑笑。


龙庄门口。

龙晓冬跳下自行车,走进龙庄。

看到草坪上的老人,职业的习惯使她从包里掏出相机,沿着环形甬道边拍边走了过来。


龙有海看了下方桌边的人:“你们看我这位孙女,又在抢新闻素材。噢,各位失陪,老夫还有些事要和孙女谈谈。”

龙晓冬已经走近,又拍了一张。

龙有海转身迎上。

草坪上,老人们还在聊。


龙庄客厅。

龙有海坐在花椅里,一只手下意识地拨着桌上的一把大算盘。

边上坐着龙晓冬。

龙有海:“晓冬,我天天看你们的《城市商报》,这阵子商界好像又热闹起来了?”

龙晓冬:“商业改革步子很快,竞争也越来越厉害了。老百姓也怪,口袋里有钱,就是不愿买东西。银行利息一跌再跌,可市场就是活不起来。西州市里的三大商场明争暗斗,你耍一计我出一招,能不热闹吗?”

龙有海:“商界就得闹,闹了就活。报纸兴风作浪,没事都得生出点事来让商界活络活络。1947年,上海申报造了个谣,说是协大祥在安徽办的厂被大火烧掉,一夜之间市面上买不到士林蓝布,店家都是藏货看涨。我偏偏让国泰抛个干净。钱赚足了,大家才发觉上海滩上到处是卖不出去的士林蓝布。”

龙晓冬:“报纸要没良心了,老百姓就没法活。”

龙有海:“冬儿,你们当记者的朋友很多,办点事很方便,是吗?”

龙晓冬:“爷爷有什么事?”

龙有海:“我想让你帮着打听一个人。”

龙晓冬:“谁?”

龙有海:“中心医院7病区28床,一个女病人。”

龙晓冬:“爷爷想干什么?”

龙有海:“这个你别问,打听就是了。”

龙晓冬:“打听什么?”

龙有海:“什么都行。”

龙晓冬:“爷爷,这不明不白的,不太好吧。”

龙有海:“爷爷想弄清一件事。”

龙晓冬:“很重要?”

龙有海:“得悄悄地干,谁也不能说。”

龙晓冬有点迷惑地看着老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