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九三七之夏
一九三七年的夏天注定是一场灾难的开端。但大地沉陷、山崩地裂之前,世界上的任何生物仍在灼热的阳光下生机勃勃、自由生长,从绿荫愈浓的树木,到人们心中的爱情。马上就要放暑假了,蔺珮瑶给家里带信说,假期里她要随学校的话剧团到成都华西大学交流演出,然后要去川西一带搞社会调查,宣传抗战,再去登峨眉山,回来应该是八月中旬了。她让家里给她带些钱和换洗衣服来,她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回家了,理由是功课紧、要考试。对一个热恋中的女孩子来说,心所托处即是家。何况她本来就不喜欢那个被继母日益掌控了的家。
刘海这年高三毕业,刚刚参加完联考。他报考的是重庆大学和杭州笕桥的中央航空学校。他其实更愿意被中央航校录取,但蔺珮瑶说杭州恁个远,即便中央航校录取了你,我也不同意你去,我不允许你离开我。重庆大学也在沙坪坝,两所学校算是近邻。热恋中的人总爱说一些糊涂话,但他们并不知道当时的世事更为复杂且混乱。莘莘学子报考大学,既和个人的追求有关,也和国家的命运相连。刘海深藏在心中的志向,所幸比爱情更为强大,否则他不会有一生中的辉煌,也不会有一生的苦难。
刘海也要去成都,理由当然是南渝中学足球队要和成都几所大中学校的球队比赛,然后他要会会那些流亡到成都的东北老乡。刘海对自己入读重庆大学有充足的信心,只待八月份回来看学校的发榜。这是一场计划得滴水不漏的热恋之旅,是两只关在笼子里倾心相恋的鸟儿终于可以放飞炽热情感的浪漫行程。白日放歌,青春做伴,人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
期末考试结束后,学校要组织一次声势浩大的卫生活动。不论男生宿舍,还是女生宿舍,学生们都要把自己的床板拆下来,扛到一个专门的蒸汽室去让校工熏蒸,以杀死那些像日本鬼子一样令人憎恨、厌恶的臭虫。那个年代重庆的臭虫已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不仅是学生宿舍里臭虫无孔不入,就是像国泰大戏院这样有品位的剧院,座椅缝缝里都填满密集的臭虫。蔺珮瑶曾经向她的校董父亲抗议,说你们是咋个管理的学校哦,连个臭虫都消灭不了。蔺孝廉的回答是,古人云:一室之不治,何家国天下之为?一屋不扫,又何以荡倭寇?你们这些小屁娃儿,南渝中学的臭虫就是上苍派来磨砺你们的意志的。在谈恋爱之前,蔺珮瑶每到周六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全身的大洗涤。她会在浴缸里泡上两个多小时,还把胳膊上、腿上被咬的一团一团的红疙瘩给父亲看。撒娇说,爸爸你看看嘛,人家都被咬得恁个惨,这些小吸血鬼都快把你女儿的血吸干了。蔺孝廉总是会笑呵呵地说,年轻人的血,长得快,多喝几杯牛奶就补回来了。上个月的一个周六晚上,蔺孝廉忽然想女儿了,便说,这三幺妹,现在不怕臭虫咬了吗?续弦张月娥在一边眉头一紧,阴阳怪气地嘀咕了一句,怕是遭人“咬”了哦?
蒸汽室在男生宿舍附近,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吵闹让男生们在宿舍里怎么待得住?他们以帮忙之名争当“骑士”,从女生肩膀上抢下那些床板来,送到蒸汽室,然后就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聊了。考试结束了,要放假了,大家都轻松下来,校园里似乎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多爽朗的笑声。蔺珮瑶在人群中找到了刘海,给他递了一个眼色,扭头朝一片树林走去,刘海便悄悄地跟了过去。
“海,我晚上得回家去一趟。我爸带信来说要问我一些事情。”蔺珮瑶背靠一棵黄葛树,而刘海手上抓着一本书,靠在另一棵树下。
“会有什么事吗?”刘海显得有些紧张。
“不会。”蔺珮瑶满不在乎地说。凭她在家里的地位,谁还敢把她怎么样?“可能是这次跟家里要的钱多了一些,又要出远门,我爸就要多啰唆几句。等会儿车就来接我了。”
刘海没有心思指责她又摆大小姐的谱,眼里却有了几丝忧虑。“明天我们说好要去爬缙云山的,你参加吗?”
“当然,明天一早就让他们送我回学校。你们十点钟出发?”
“嗯。十点,我们在校门口集合。”刘海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同学们那边,“有老师过来了,我们走开吧。”
刘海转身就走,蔺珮瑶向树林外望了一眼。“海……”她压低声音喊道。
“什么?”刘海转过头来。
“我……我真想让你亲我一下。”蔺珮瑶有些顽皮地笑笑。
“小傻瓜,青天白日的,你想让全学校都知道吗?”刘海幸福得有些不自然,他忽然目光发直地望着她,仿佛她就要瞬间消失,“瑶妹,明天不要迟到,早点回来。”
“晓得啦,我的海哥哥。”在私下里的亲昵中,她会叫他“海”“海哥”“海哥哥”“海老大”,全看蔺珮瑶当时的心情,而他一直叫她“瑶妹”。蔺珮瑶的心里盛满了柔情,目送着她的海哥哥的背影在斑驳的树影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蒸汽室外的那群学生中。许多人的背影,就是这样无情地消失在人海里,待蓦然转身时,已是鸿雁过尽、锦书难托了;许多人的背影,就是这样定格成永恒的画面,纵然世事变迁、时间流转,它却已然成为生命中的经典。
蔺珮瑶回到江北的家时天还没黑,虽然已是夏天,但她感觉一进大门就有一股寒气袭来。奶妈曹二娘迎上来接过她手上的书包,殷勤地问候道:“小姐回来了,累到了、累到了,快去洗漱吧。”蔺珮瑶看了曹二娘一眼,发现她脸上笑容僵硬,像是用手撑出来的;她又朝厅堂那边望了一下,几个下人站在屋檐下冷着脸,其中还有两个不认识。蔺府的仆人虽多,但不会常换,像奶妈这样的佣人,从小把孩子们养大,就会侍奉小主人一辈子。蔺珮瑶前后用了两个奶妈,曹二娘和王妈,现在她们一个负责她的起居,一个负责照料她养的众多小动物,从小猫小狗,到兔子、八哥、金鱼、乌龟,有一年她连乌梢蛇都养了一条呢。那是一个佣人在后院的竹林里逮到的,厨子说要烧来吃了,但蔺珮瑶说她不晓得蛇是如何“脱衣服”的,你们给我养在笼子里,逮耗子给它吃。大户人家的小姐,总有许多稀奇古怪的癖好。
如果那时蔺珮瑶多长几个心眼,多留心一些细节,那么她会转身就跑,永远逃离这个魔窟一样的家,或许还有可能改变自己今后的命运。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哪里会像诸葛亮那样洞察细微、神机妙算?哪里会去注意诸如为什么家里的两只小狗花花和黑娃没有像以往那样欢快地冲出来迎接小主人?也不会注意到鸟笼里的那只八哥没有殷勤地叫唤“小姐回来了”,更没有注意到这个家已经没有了平时的温暖和爱。
蔺珮瑶洗漱完毕,曹二娘告诉她,家里人都吃完了,老爷吩咐说,小姐就在自己的起居室吃晚饭吧。以往回家,有时蔺珮瑶不想和继母一桌,也会让佣人把饭菜端到卧房外面的一间书房里。父亲偶尔会过来陪她一下,父女俩说说话,蔺珮瑶撒撒娇,那是蔺珮瑶唯一能感受得到家之所以是家的温馨时光。她还记得有一次父亲坐在她的对面,忽然就流下两行眼泪,说想起她的母亲来了。她们母女真是命苦,一个死得太早,一个幼年丧母。此皆为人生之大不幸也。
更大的不幸还在后面。人所要面对的厄运会随时随地降临,哪怕是在你大快朵颐时,哪怕是在你面对自己的父亲时。当蔺孝廉来到女儿的房间时,她已差不多快吃完了。父亲坐在她的对面,脸色阴沉,心事重重,头发有些凌乱,塔夫绸长衫的两只袖子挽到胳膊处,像是刚刚去扳倒了一头牛。父女俩的对话温度仿佛是从火热的夏天一路走到寒冷的冬天。
“幺妹,考试结束了?”
“结束了。”
“不会上红榜[5]吧?”
“爸,啷个会呢?”
“那斗(就)好。假期里你想去川西?”
“我们话剧社要去成都演出。”
“演出取消了。”
“爸,你说啥子?”
“我跟张伯苓先生打了电话,演出取消。”
“为啥子嘛?我们还要去川西搞社会调查!”
“也取消了。”
“爸……”
“峨眉山也不准去。”
“吔,爸爸!”
“这个假期你给老子规规矩矩待在家里。”
“凭啥子嘛?”
“老子还是你老汉儿,就凭这个!从小就没有调教好的东西。”
“你是打横爬(不讲道理)的老汉儿唛?”
“啪!”蔺孝廉挥手给了女儿一巴掌,这是蔺家的大小姐长这么大第一次挨耳光。“你个小崽儿,给老子听清楚了,我蔺家的家教还在,蔺家的门风也不是随便哪个侉子[6]就可以糟蹋的。你在学校里干的好事,以为老子不晓得唛?那个二不挂五的东北龟儿子,你给老子离他远点!”
有那么几秒钟,蔺珮瑶完全被打蒙了,这样的事情要是放在过去,她会大发脾气、摔碗砸凳子。父亲提到了刘海,她就明白该起来抗争了。
“他不是龟儿子,他是个有为的青年。爸爸,我不允许你这么说他!”
“你不允许?嘿嘿,这个家是哪个说了算,你搞醒豁没得?从今天起,你敢迈出这个家的门槛一步,老子打断你的腿!”
蔺珮瑶双拳往桌子上一擂,震得上面的碗筷纷纷往地上掉。“我现在就回学校找刘海!我告诉你,我爱他,非他不嫁!你要是我的亲老汉儿,你就打断我的腿嘛。”
她起身往外面走,但蔺孝廉一把抓住了女儿的胳膊,将她拖进卧室。“老子不信还教不好你了。你还想翻天唛?来人,给我把她锁起来!”
两个佣人早就候在门外,蔺孝廉一出来,闺房的门就被一把大锁锁上了。里面立马传来呼天抢地的哭闹和乒乒乓乓的摔砸家什的声响,蔺孝廉站在走廊上听了一会儿,挥手对环伺在周边的佣人们说:“让她闹,等她砸。都给我盯紧点,她要是跑了,你们就别想再端蔺家的饭碗。”
如果不是续弦张月娥那个晚上多了那一句话,蔺孝廉不会察觉到三幺女的隐秘初恋。十七岁的少女忽然不怕臭虫咬,也不回家找老爸要洋娃娃,那一定是有新的撒娇对象了。你可要小心,说不定哪天你那个宝贝闺女给你闹个啥子丑闻出来,大家都吃不消哦。张月娥这一点拨,蔺孝廉才如梦方醒。我的天,眨眼就女大十八变,变得不认爹娘、不认黄(不讲道理)了。蔺孝廉不仅是沙坪坝区的区长,更是这一方码头上“仁”字辈的袍哥老大,属于红黑两道通吃的人物。那个年代的重庆地界上,不操袍哥官做不大,不当大官袍哥也操不起。至少在沙区这一带,还没有啥子事情蔺孝廉不知晓、不掌控的。但恰恰是眼皮子底下宝贝女儿的事情他却还蒙在鼓里,这让他气恼得很;况且女儿的心还被一个流亡学生拐走了,门不当户不对的,白孜孜(平白无故)地说爱上了就爱上了,还非他不嫁,世上哪来恁个撇脱的事?这简直让蔺孝廉感到辱没了蔺府的门庭。这才叫剪一个袍哥老大的眉毛[7]哩。他下了一张“片子”,让江湖上人把此事查实一下,情况很快反馈回来了,说有人看见两个年轻人在嘉陵江边手拉手的,还亲嘴了。简直伤风败俗、伤天害理啊!蔺孝廉听到这个消息时气得差点一口气憋过去了。他一跺脚,大喝一声:“去,给老子把那个龟儿子装笼子里头沉到嘉陵江里!”
码头上的袍哥们做这样的事情驾轻就熟。蔺珮瑶离开学校后,他们找人给刘海带去一封信,说他的母亲病了,送进了市区里的一家教会医院,让他快去。那时从沙坪坝到市区已经有一趟公交线,只是要等许久,那辆烧煤炭的公共汽车才会摇摇晃晃地开来。刘海等到天快黑了才搭上车进城,但他一下车,就被几个黑衣汉子挟持着塞进一辆道奇小汽车里,拳脚相加、五花大绑地绑了,还蒙上眼、堵着嘴。到他被人扯开眼睛上的黑布时,看到的是蔺孝廉那张鄙夷、仇视的脸。
怎么会是他?刘海当时的惊讶已经大于这个晚上的所有噩梦。有些人就是你环环相扣的命运中的某一环,你回避不了,也无法迈开,更解不开这已结成死结的命运之环。就像那时已被锁在闺房里的蔺珮瑶,一把大锁从此紧锁了少女火山喷发般的激情。
他们相识时刘海其实撒过两次谎。一次是那天足球赛结束后,他并没有扭伤脚,他是故意守在路边等她的。在球场边他不接蔺珮瑶递过来的手绢,那是为了维系一个男孩子可怜的自尊,他怎么不知道蔺珮瑶露骨的示爱呢?他又怎么不晓得这个校董家的千金呢?经常饥肠辘辘的男生们在宿舍里传说这个皮肤娇嫩白皙的富家小姐每周回家都用牛奶洗澡。对此说法有的学生羡慕,有的厌恶。刘海属于后一类人。那个年代年轻有志气的穷小子总是愤世嫉俗、仇视所有的有钱人,但刘海绝对想不到爱情会消弭人们心中的怨恨与误解。第二个谎言也与他脆弱的自尊心有关。他的母亲并不是在一个官员家帮佣,而是一直跟随北平的一个名妓简兰兰,此人琴棋书画俱通,还有一口绝美的唱功。刘母一直负责简兰兰的生活起居。简兰兰到重庆后,又许以重金将刘海母子接过来。简兰兰在重庆南山上有一幢别墅,称之为简家花园,往来的客人自然都非等闲之辈,他们在这里办堂会、唱戏、跳舞、吃喝,京城名妓当然会给山城的高级嫖客们带来不一般的享受。刘海就是在简家花园见到蔺孝廉的。当然,他能插读南渝中学,自然是刘母托了女主人去说情。刘海记得那天简兰兰把他叫到一个戴礼帽、穿藏青色毛呢中山装的中年男人面前,说就是这个孩子,你当个引路人吧,他会成为国家栋梁的。
现在,国家的“栋梁”被他的“引路人”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刘海不知道蔺珮瑶的父亲有没有认出自己,他刚才挥手就给了他一拳,说哪里来的野娃儿,敢勾引我家姑娘?刘海才明白他今晚不是遇到了绑匪,而是爱情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
就在这个闷热、骚动、血腥并隐秘地上演着野蛮暴力的夜晚,远离重庆两千多公里的一座古老石桥上,一声枪响打破了卢沟晓月宁静的夜,打碎了一个国家忍辱负重、委曲求全、苦苦期待都没有等来的和平,也唤起了一个民族压抑已久的血性和与侵略者血战到底的决心。刘海和他的国家,都在这个不平凡的夜晚,到了为命运而战的关键时刻。
第二天早上,卢沟桥的枪声才通过广播电台传递到地处西南的山城,像全国所有的大城市一样,报纸出了号外,学生和民众走上了街头,共产党发表了通电。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共同抗战,中华民族才有出路,才能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上生存。锁在闺房里的蔺珮瑶从收音机里得到“七七”事变的消息,她心急如焚,认为这种时候她应该和自己的同学们一道走上大街呐喊、抗议、声讨侵略者的罪行;而被关在袍哥山堂里的刘海也听到了大街上潮起潮涌的呼喊,负责给他送饭的一个小老幺又大体给他讲了一下人们上街游行的原因。浑身被绑缚的他只能以头撞墙、唏嘘呜咽。这种山堂一般会设在祠堂、戏楼,甚至某家商号、茶馆内,是袍哥们歃血结盟、祭拜议事、处置帮内违规兄弟、行使“家法”的地方。来到这种地方的外教人,要么是来拜山堂认大爷的,要么就是来受私刑的了。“下江人”刘海哪晓得这些,他只知道国家狼烟遍地,倭寇横冲直撞,你这七尺男儿,竟然会因儿女情长弄得深陷囹圄。报国无门啊报国无路。
蔺孝廉那几天也忙碌起来,市府一个接一个的会议,国家进入战争状态了,官员们既要应对抗战,又要盯紧民情。打了那么多年内战,跟日本人谈谈打打,政府一再退让,侵略者步步紧逼,民众的抗日热情虽然如火山喷发,但现在才发现,猝然降临的战争是一个多么陌生可怕的怪物,是一场多么混乱、庞杂、无从应对的大事。筹粮、征兵、筹饷、防空、疏散、民团、战时治安等等,蔺孝廉作为一方官员都要去应对。一个强盗踢破了家门闯了进来,家里的人有多慌乱、多震惊、多愤怒,几乎就是那时每一个中国人的感受。
女儿被关起来五天后蔺孝廉才回的家。坐上饭桌后他问:“三幺女呢,怎么还不下来吃饭?”他都忘记这件事情了。
蔺珮瑶的二哥蔺捷文垂下眼皮说:“爸,她还关在屋子里。”
“哦,她认错了吗?”
“爸,幺妹说不答应她,她就不吃饭。已经饿了四天了。”
“答应她啥子?”
“和……和她……和她同学的事。”蔺捷文吞吞吐吐地说。
“放屁!”蔺孝廉一拍桌子,他想起这桩麻烦事情的由头了,“那个龟儿子呢,还关起的?”
“还关在‘蜀山堂’。”
“你们这些方脑壳,不是叫李二爷给老子沉了吗?”
蔺捷文不吱声了。立在蔺孝廉身后的大管家段宝恒俯身凑到他耳边说:“二爷有些虚火了。说别个是学生娃儿,又不是社会上的倥子,怕水涨[8]。”
“虚火个铲铲!”蔺孝廉起身往女儿房间走。
重庆的农贸市场让菊香贞子备感新鲜,在森林般的高楼大厦的空隙间,出现一方自由的、充满活力的天地,让人们在钢筋水泥楼群的挤压下一步就跨进了生活的原真状态中:新鲜的蔬菜水果,活蹦乱跳的家禽,摩肩接踵的人流,精明热情的小贩,讨价还价的喧嚣,还有现烤现做的各种美味小吃,从一碗五味俱陈的小面,到色泽油亮的鸡鸭。对从来都是在秩序井然、没有多少人间烟火气息的超市里购物的菊香贞子来说,农贸市场才是人、社会、生活完美结合的自由世界,它把被规范、冷冻、囚禁的生活暂时解放出来了,把人和真实的自然拉近了。在一个卖草药的地摊前,蔺珮瑶说最近他们家老邓肺热得很,老是咳嗽,她要买些草药回去煎了给他吃。这些草药不是菊香贞子在东京的中医馆看到的那种有剂量、有包装、有说明的中药,而是刚刚从山里采摘来的花草、根茎,看上去像时鲜的野菜。
蔺珮瑶对菊香贞子说:“这个叫丝茅草,清肺热的。还有这个,叫散寒草,去寒湿。老板,你给我一样来两把。”
菊香贞子好奇地问:“你就不去问问医生吗?”
蔺珮瑶笑笑说:“我就是我们家的医生。孩子们还小的时候,不是老大病就是老三住院,我们那时哪付得起那么多药费。跟街坊邻居东学一点西打听一点,慢慢地自己就能对付了。喏,你看,这个叫大金钱草,清肾胆热;龙胆草,清肝热;剪刀草,可治口腔长疮;癞疙宝草,熬汤喝止咳嗽;那个根状的东西,是淡竹叶的根,可治胃热;这个是麦冬,也是清热的。人的五脏六腑,不是热就是寒,内体一失调,什么病都来了。这些大山里来的草草花花,是吸取了天地之灵气的,人多吃点,有益无害。”
这是菊香贞子第一次来到重庆,在东京和蔺珮瑶长谈后,她对这个持重、素雅的重庆老人的身世深为着迷。蔺珮瑶回国后不到一个月,她就迫不及待地追过来了,可在重庆的市井生活中她又看到了蔺珮瑶的另一面。她一直以为蔺珮瑶出身豪门,应该是中国社会中的上层人士、贵妇人,至少也是那种这些年托中国改革开放之福、快速富起来了的到日本大肆“扫货”的中国人。但她却没有想到她的家境连中产阶层都算不上,她和丈夫不过是两个极为普通的退休老人。她在农贸市场买菜时,这里挑挑那里拣拣,这个贵了那个不合算,同样的菜不比较三四家不会买。只有平民阶层的家庭主妇才会如此斤斤计较,也才会对那些草药谙熟于心,可是她还自费来日本打官司伸张正义。这让菊香贞子大为费解。
菊香贞子希望在自己的书里,能向日本人说清楚一个问题:广岛和长崎的那两颗原子弹,加上东京等地的大轰炸,远不足以让日本作为一个战争的加害国偿还所有的罪孽。战争是国家之间的博弈,苦难却由它的人民来承受;每一场战争的起因都大同小异,但每一份因战争带来的苦难却千差万别。战争受害者的苦难之难以探究、细分、甄别、衡量,正如邓子儒和蔺珮瑶这对夫妻的婚姻,怎么掂量得出它给受害者造成的伤害究竟有多重?菊香贞子还逐渐认同了蔺珮瑶(当然也是大多数中国受害者)的某些观点,在战争年代重庆和东京的平民百姓同样都遭受了无差别轰炸,但他们对灾难的感受是不尽相同的。她想探究的是:一个世代居住在东京的市民,和一个重庆的原住民,当他们的房子被摧毁时,都会感到悲愤和仇恨,但当他们听到对方的城市被摧毁时,为什么都没有了同情心?她问蔺珮瑶这个问题时,得到的回答是:一个正在受到侵略的国家,空气中都充满了屈辱和仇恨,人们哪里还有一丝对施暴者的同情或怜悯?那时不要说恨你们日本人,我连阻挡我爱情的父亲都恨不得找一把刀来将他杀了。耶稣基督只有一个。因此他是神,而我们是人。
蔺珮瑶说这些话时,菊香贞子发现她脸上没有了那一以贯之的从容与优雅,是意难平的遗恨似乎轻易地就从皱纹的深处浮现出来,让岁月显得苍老而沉重。大家都正在老去,回首一望,看到自己人生的美丽与缺憾,并不算真正读懂了命运这部大书,所幸的是,我们可以参阅别人的人生。
就像现在她在蔺珮瑶的陪同下,还要在农贸市场里寻找一个她不明白的东西——猪笼。没错,从字面上理解它是从前农家用来关猪的家什,但是当年它怎么可以用来关人呢?菊香贞子想知道,它是什么形状的、用什么材料做成的、又到底有多大?她更想知道,人关在猪笼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她们在农贸市场里没有找到猪笼,只看到两只关鸡鸭的竹笼子,蔺珮瑶告诉菊香贞子,大体就是那个样子吧,只是更大一点,编制的竹篾片更宽一些。过去人们把小猪装进里面,背到集市上来卖。
“他们也把人装进猪笼,沉到嘉陵江里?”菊香贞子问。
前妻去世后,蔺孝廉唯有更加疼自己的幺女,才可舒缓自己续弦后愈发紧张的父女关系。但这个从小就骄纵惯了的小姐长大了,再不是几个洋娃娃或一些新衣服就可哄得转的小姑娘了。那天他走进女儿的房间,看见她病歪歪地倚靠在床上,蓬头垢面,脸色憔悴,一双眼睛深凹进去,但那里面蕴藏的怒火依然在燃烧,或者说,那种对爱情的渴望、执着依然炽热,这让他一阵阵心痛、心寒、心乱、心紧。本地话对此有个比喻:猫抓心。蔺孝廉心里那时不是一只猫在抓挠,而是一窝。
他面对的是死的沉默,女儿看他的目光就像她的母亲临终前那样绝望、忧恨——那是欲活不能的绝望,命不济时的忧恨。任凭他把天上地下的好话说尽、狠话说绝,那条曾经鲜活、欢快、时时刻刻充满着生命和青春活力的江河仿佛被斩断了、死去了。
“妈批哟!”蔺孝廉终于崩溃了,使出了袍哥大爷的性子,说,“老子把你两个装猪笼里丢嘉陵江切(去)算㞗了!”
你丢嘛。这是蔺珮瑶已死的目光告诉她老爹的。
蔺孝廉当然不会把自己的女儿丢进嘉陵江。但对他这样红黑两道通吃的人来说,丢翻[9]人家的儿子,那就像丢一个烟锅巴(即烟蒂)般容易。当然他也不会亲自干这样的事。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众袍哥把刘海塞进了一个猪笼里。他那样高的个子,难以想象他们是怎么把他塞进去的。他被憋屈在狭窄的笼子里,赤裸着上身,肌肉一团一团地从竹篾片间鼓了出来。他们像抬牲口一样将他抬到了嘉陵江边,这群黑衣黑裤的袍哥手持火把,明火执仗地要杀人了。江边依然闷热无比,江水万古流淌,但永远也冲不褪人们心中的爱与恨。嘉陵江曾经见证了这两个年轻人的浪漫,现在它也忍不住低声呜咽了。
这是嘉陵江边的一个小码头,一艘趸船静静地停在江边。装在猪笼里的刘海记得他有几次从沙坪坝送蔺珮瑶回江北的家,就一起坐渡船到江边的趸船上,然后他再乘船回学校。在过去,这是短暂惜别的地方;而今天,这会成为奔赴黄泉的最后一站吗?江面上黑黑的一片雾,几盏渔火暗在远处,像阎王之眼。江水呜咽,一条嘉陵江都在为他哭泣。
就这样死了?我的母亲怎么办?我还没有为老母尽一点孝心,更没有为国家做一点事情啊!他忽然感到一片茫然、恐慌。
袍哥们却没有闲心让他思考生与死这样复杂的问题,他们手忙脚乱地将猪笼抬到趸船临江的那边,然后垂手等老大的命令。领头的是一个蓄着一撮山羊胡的老者,刘海听见袍哥们叫他二爷。刘海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匪还是民,但无疑是蔺孝廉手下的人。自从那天他认出蔺孝廉来后就知道:自己的爱情惹祸了。
“你们是什么人,还有王法吗?”刘海在猪笼里愤怒地高喊。
那个被称为二爷的手里还拿着一副黄铜水烟枪,吐了一口烟,就像吐出心中的恶气。“小崽儿嘞,啷个死到临头还搞不醒豁嗦?老子们今天是送你去见阎王的人。咋个嘛?”
“你们滥用私刑,枉杀无辜,是犯法的!”
“哈哈!”二爷冷笑两声,像老鸦在黄昏时的聒噪,“小崽儿,告诉你,你二爷从来只晓得江湖之道,不晓得国家王法。你坏了我们江湖的规矩,活该你倒霉。”
“我犯了什么法,难道爱一个人有罪吗?”
“丢。”二爷吹了一口烟,轻声道。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阴森恐怖,连江里的鱼儿都被惊吓到了,几条鱼儿翻了起来,在黑暗中亮出白白的身子,又转身躲进水里了。
“扑通!”装着刘海的猪笼在火把的映照下砸进江里,水面荡漾开一阵暗红色的涟漪,很快就被江水冲散了、消失了。趸船上的袍哥们舒了几口气,面无表情,有人在抹袖子,有人在揩手。嘉陵江无言,茫茫黑夜也无语,这样的事情他们干得多了。
寂静的夜里,江水冲到趸船上,翻出一阵阵的叹息。没有一丝江风,江面闷热得让人憋气,丢进江里的那个人现在应该在大口大口地喝一条嘉陵江的水了。一个袍哥问:“差不多了吧?”
二爷把烟锅里的烟灰吹出来,再装上一锅,用火捻子点上,缓缓地说:“再沉他一下。”然后等他把那一锅烟抽完,才说:“扯上来看看。”
猪笼上还拴着一根绳子,两个袍哥费力地将它拉出水面。一个说“冲得远哦”,一个说“这头猪好肥哦”。
刘海被扔到趸船的地板上,袍哥们将他从猪笼里放出来,用脚踹他浑圆了的肚皮,又把他翻过来,横在一张凳子上,让他倒出肚子里的水。随着一阵猛烈的咳嗽,一腔江水哗哗流出,人已成一摊烂泥了。
“搞醒豁没得?”二爷问。
“土匪!”刘海骂道,大口大口地喘气。
“还在想别个的女儿?”
“更想。爱是淹不死的,哪怕是嘉陵江!”
“嘿嘿,你龟儿子还不认错?”
“爱没有错。”
“再装进切,丢!”二爷喝道。
如是者三,刘海和嘉陵江里的阎王打了三次照面,被拉到趸船上时他已经只求速死了。“你们这帮土匪法西斯,有种就别把我拉上来!”
“小兄弟,你还是条好汉嘛。”二爷走上前去,用脚踢了踢蜷缩在趸船上的刘海,“认个错,求个情,滚回你的老家切,莫再到老子们的码头上来臊皮[10]。我放你一条生路。”
说到老家,刘海心中一直绷紧的那根弦断了,他的眼泪不知怎么就下来了。“我的故乡被日本人占了,你们知道吗?日本人在杀中国人,你们也杀中国人,汉奸吗?”
这时,一个人影从黑暗中闪出来,上去就给刘海一脚。“老子们是汉奸?你个小崽儿搞醒豁没得!老子们下午还在为政府征兵募款,支援前线。卢沟桥打响后,老子几天几夜都没有睡个好觉了。你们这些狗屎崽儿不在这大后方好生念书,哥长妹短的,日本人来了你们还爱个铲铲!”
刘海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看到了蔺孝廉那张气歪了的脸,这个背后使坏的老东西终于露面了。他有了在一群野蛮人中找到了一个可以讲点道理的文明人的庆幸——至少蔺孝廉还是国民政府的官员吧。
“叔,那你让我上前线去,为国家战死也比被你弄死强。”刘海也不明白自己就怎么喊出了一声“叔”,毕竟人年轻,心眼儿直。
“你敢切?”
“本来就想去。是男儿大丈夫,哪个不想救亡?”
“切报效国家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叔,只要你让我去抗日,一千个一万个条件都行。”
“抗日就好好抗日,不准再打我女儿的主意。你死了这条心,听懂没得?”
“叔,你能阻止人心里想一个人吗?除非你能让这嘉陵江水倒流。”
“老子把你们两个都丢进嘉陵江里,你还管得了它倒流还是顺流?”
这才是刘海最大的不愿。他已经喝够了嘉陵江的水,蔺珮瑶若受此凌辱,那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刘海泪如雨下,三沉嘉陵江,让他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战争年代,卑微出身,令他没有资格谈情说爱,所幸他还有一条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生路。在那个时代,许多人为了抗日救亡,不得不忍辱负重,向自己的同胞低下骄傲的头颅,割舍心中的挚爱。
“实际上并不是我父亲给了刘海一条抗日报国的生路,而是我们的校长张伯苓先生救了他。”
已是华灯初上,蔺珮瑶和菊香贞子坐在北滨路上的一座茶楼里,嘉陵江就在她们的眼底流光溢彩。她们刚刚吃了一顿不错的晚餐——一人一碗特色十足的豌杂面。对岸就是灯火辉煌的市中区,不夜的城市令人思绪绵绵、爱恨交织。嘉陵江两岸滨江路上的灯光就像山城的两条玉带,将珠光宝气、灯火闪耀的城市轻缦地缠绕。这不夜不眠的城市仿佛有许多动人的故事叙说不完,每一栋高楼、每一扇窗户里都会有故事随着灯光溢出,在或浓或淡的夜雾中显得神秘、遥远,甚至沉重。还有那穿过城市的江水,在灯火的映照下五彩斑斓,像无数人的精彩人生,在默默地演绎、变幻,并流逝得无影无踪。即便你没有看到,它也曾经精彩过;纵然你想追寻,它却一去不复返。一条大江,可以承载一座城市的记忆,也可以荡涤一个人内心深处的苦难。菊香贞子刚才还感叹说,谁能想象得出,这城市灯火的后面,还掩饰着多少不堪的历史。
“我相信父亲当年是真动了杀心的,把刘海往嘉陵江里一丢,就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老天开眼的是,刘海失踪的第二天,杭州笕桥中央航空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就到南渝中学了。那是南渝中学开办以来考取的第一个空军飞行员,学校师生为之振奋骄傲,但校方却到处找不到刘海。曾经和我们结伴要去爬缙云山的几个同学不得不向老师报告了我们危险的恋情。此事就惊动了张伯苓先生,他给我父亲打了电话,问明了刘海的下落,听我父亲说要动用私刑‘家法’,张先生当时就急了,在电话里大声说,刘海是我学校的骄傲,即将成为保卫国家天空的空军精英,抗战救国,亟须此方面人才,兄弟可不得胡乱行事。我父亲方醒悟过来,刘海是不能用袍哥手段处置的。于是不得不说,我教训他一番,人还你。学生是你的,女儿是我的,以后不准他们再来往了。张先生在电话那头冷冷地说,孝廉兄弟,明天我要见到我的学生刘海,否则你我断绝金兰之交。”
“你和刘海就再没有见面了?”
“刘海第二天被送回学校,第三天就被几个袍哥押着上路了。他独自去朝天门码头乘船,连和他母亲告别的时间都没有。我父亲不知是为了博得张伯苓先生的欢心,还是自己良心发现,拿出了一大笔盘缠给刘海当路费。我后来只看到我父亲展示的一张刘海按了血手印的绝交信,那上面有一首五言绝句:‘挥泪赴前线,揖别巴蜀情。此身当已死,巫山再无云。’但我相信刘海在我父亲的淫威下,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等他上完航校,等我再长大一些,甚至等我们打赢了抗战,终有一天,他会驾着一架飞机来接我的,就像童话故事里那个驾着红帆船跨海而来的王子。虽然我们中国人也许没有那么浪漫,但我们也有含而不露的情感。这一首唐诗你应该知道,‘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唉,哪个晓得这条背时的船在‘巴山夜雨’中出事了呢?”
“什么?船沉了?”菊香贞子惊讶得张大了嘴,就像听到自己恋人的船失事了的消息。
“那个年代在长江三峡行船,失事率是很高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像是被倒扣在一个没有阳光、没有欢乐的冰凉世界里。唉!”
菊香贞子感受到了这来自生命深处的叹息。巧的是外面忽然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雨丝飘在茶楼的落地玻璃上,窗外雨中的山城顿时朦胧凄迷起来,菊香贞子上中学时学过李商隐的这首《夜雨寄北》,但直到今夜,她才觉得自己读懂了一个中国人内心深处的离情别绪,它与战火纷飞的乱世有关,和人生的命运相连。归期未有期,夜雨涨秋池。孤独的烛光之下,曾经沧海的老情人,该如何叙说他们的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