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眼之中
“万物皆源于变动,而与恒定不变无关,如果一切的起源是恒定不变,则必回归其本源,而其本源正是虚无。所以旅程永无终止,无论是此世,或是来世。”12世纪的阿拉伯哲学家伊本·阿拉比[1]如是说。这句话出自他详尽的旅行手册《发现旅行真意之书》,这是一部神秘的、极为虔诚的著作,以迁移为角度,观察一切:神、宇宙和灵魂。迁移的含义在全书中始终如一,那就是指旅行。我既不是穆斯林,也不信宗教,以前在巴黎买这本书,是因为书中有“旅行”这个词(在阿拉伯语中是safar,复数形式是asfâr),也是因为该书是双语版,我喜爱其中阿拉伯文手稿之美,更是因为,当我在巴黎的书店草草浏览此书时,在序言中读到的意味,是让所有真正的旅行家都为之着迷的,无论他来自12世纪,或是20世纪。该书的译者,同时也是序言作者丹尼斯·格雷尔认为,也可以将“意义”译为“果实”——不但可以说明旅行之益处,而且就词源而言,阿拉伯语中果实(natâ'ij)这个词,会让人想起“孕育诞生”,引申出旅行在理性和精神上结出的硕果。序言中说,旅行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其揭示真性,简而言之,是对那些孤身独行的人有益:“旅途中,你会认识你自己。”
序言中还有一个词:siyâba,即朝圣,同样吸引着我,也许是我对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城[2]着迷之故。朝圣的定义是:周游世界,冥思玄想,走近神之所在[3]。后者对于我并无意义,可是如果将“神”一词换为“神秘”,我就会赞同了。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呢?在美好的一天,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么夸张和老套,可我的经历就是如此:我将帆布背包塞满,向母亲告别,赶上了前往布莱达[4]的火车。一小时之后——你知道尼德兰这地方是多么小——我就站在比利时边境的路边,跷起大拇指搭顺风车了,从那之后,我就没有真正停下过脚步。当时,我对任何冥想、任何玄思都一无所知,这些思考日后才降临,就像西藏转经筒的用处一般,先有了行动,思想才会随之而来。换句话说,我再也没有停止过漫游,在漫游中逐渐开始思考,称之为冥想,也未尝不可。
有两点值得关注:一个常在旅途的人就总是身在远方,不在此处。对自己是如此,对于别人,对于朋友们,也是如此;尽管你的确“身在彼处”,不在此处,但是你永远留在一个地方,一直如此,这就是所谓“自心所在”。不管听起来多简单,你总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如实地认识到这一点。你总是要应对“其他人”的不理解。以前,我不知有多少次不得不聆听帕斯卡尔的格言:“世界不幸之根源,乃在于人类不能在同一间屋子里二十四小时不出门。”后来我渐渐发现,其实正相反,我才是那安住自心、足不出户的人。但是居家的人对于旅行总是会不断地质疑,每次谈话都是同一个问题,不厌其烦地旧话重提,以至于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我已经完全记不清了。他们问:“你为什么旅行,为什么你总是旅行?”然后就是,“你是不是在逃避什么?”(此话颇有指责之意。)无论过去或是如今,这话的意思就是指,你在逃避自己,在我看来,这句话勾画出一个可怕的、悲惨的、历经磨难的我,永远自我放逐于沙漠之中或大洋之上。而旅行真正的原因,是学习和思索,求知和困惑,(在问者看来)反倒不够新奇古怪。1993年,我为一本小书《苏里南的国王》写过序言,其中有我最早的一些旅游故事,写于1950年代,当时我是个海员,往来于南美东北海岸的苏里南航线。我的序言是这样开头的:“旅行,也同样是……”
“旅行,也同样是需要学习的。”旅行是不断地和他人交错,而你又总是孤身一人。这就是矛盾之所在:你在世界上独行,而世界却在他人掌握之中。你想住旅店时,他们控制着食宿,飞机一星期只有一班,他们来决定你能不能在这架飞机上有个座位,他们更加强有力,因为他们能决定给不给你盖一个章或出一份文件。他们说着你听不明白的语言,在渡船上坐在你身边,或是在巴士上坐在邻座,他们在市场上卖吃的给你,还给你指出正确或错误的道路,有时他们很危险,不过一般都并非如此。所有这些都需要学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什么永远都不能做。你要知道在他们大醉或你大醉时如何应对;你要看懂手势和眼神,因为无论你是个多么孤独的旅者,你总是不离他人,包围着你的是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建议,他们的厌恶和他们的期待。每个地方都各不相同,什么都和你生活与熟悉的国度不同。学习日后我在柬埔寨和马里、在伊朗和秘鲁所需的知识,是一个缓慢的过程,那时开始我已经在学习。并不是因为我当时已经深知这一点,而是因为我畅游在各种新印象的汪洋大海中。我没有时间反思自己,而是像那些尚不知如何旅游、如何写作的人一般,边走边写。我所能做的,不过是观察,然后试着用文字盘点我之所见所闻。我对世界并无知识,不能用之来判断所有让我困惑的现实,我力不能及的地方,在所写的那些故事中一览无余。
也许真正的旅者,永远身在风暴眼之中。风暴就是世界,而旅者透过这风暴眼来观察世界。气象学家说,在风暴眼中一切风平浪静,沉稳如禅房。而学会透过风暴眼看世界,就能知道何为真,何为伪;通过观察,就会知道万类霜天何以同,何以异。
波德莱尔曾写道,旅者离开,就是为了告别。他还写道,旅者的信念是虚假的,他们的旅行带来“痛苦的知识”,这个“微小、单调的世界让我们有机会略微看清自己,看清昨天、今天和明天;在枯燥的沙漠中保留一小片让人惊悚的绿洲”。从这一点来看,似乎只有那些留在家中、每天过着老一套生活的人才会害怕担心,才会无法承担所谓痛苦的知识。对我而言,谁是英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听从心之召唤,一往无前。
曾几何时,今日我所知的一切,当时是一片惘然,但我选择了出发,后来,当我懂得了更多,我知道旅行中我会找到沉静,而沉静才能写作,行走和沉静,似异而实一。而这个世界,其所有的故事和壮美,让人眼花缭乱的众多国家、人民和历史,在这个永远飘移的宇宙中,也不过一方孤旅,走上条条旅程。或者援引伊本·阿拉比的话:“你若是看见房舍请说,我便想在此暂留片刻,可有多少次尚未歇下便已上路,只因未走的路程尚有几多。”我曾写过一首诗,写的是道路——命定之路,召唤和引诱之路,我想描述的是永无休止、周而复始的旅行。就以此开篇吧。
《道路》
我就是道路。
直如弓矢。
瞄向远方,
在远方,
我飘然远飏。
你若跟从我
到此处、彼处,无何处
你将会抵达,
莫问行何路。
远方,就是道路。
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