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渐渐的,天黑了,风停了。满天星斗在宝塔之上仿佛转的飞快,眨眼间,我能看到它们的轨迹,一条又一条错杂交织的圆弧,我抱着双膝,抬着头,缩着脖子耸着肩,恨不得隐形来规避所有可能发生的苦难。
天上星轨弧线里突然出现一个脱轨的家伙,它拖着长长的蓝色的尾巴,螺旋而下,甩散许多蓝色的火星,它一边下坠,一边燃烧,火势并没有随着它身体的变小而变小。
眼看它就要砸到那个黑衣女人头顶,我赶紧喊她一声:“快闪开!有星星掉下来了!”
她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视死如归般悲壮。我站起来向她跑去,抓着她的手臂将她往安全的地方拽,她侧过头看着我,目光柔和泛着泪光,依旧冷着脸。
我顾不得那么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活人死了,我拉着她的手,她却像个石头一样,拽不动,有意的向后缩,好像我带她走就是要她犯罪一样。
头顶的蓝色石头越来越大,我听见了它将要落下的呼号,我急不择言:“你怼白衣的时候不是很聪明吗!现在傻了吗,看见危险不躲!”
我几乎声嘶力竭,她恶狠狠的看着我,眼泪噙在眼眶里,狠狠将我推开。
她的力气很大,我被她推了一个跟头,又蹭到了右脸的伤口,很疼……
她什么都没说,就这么在我眼前被落下的怀抱大的陨石砸死了,血溅在我脸上,是热的……我惊在原地看着那块大石头砸出的坑,大地从坑里向放射出许多的裂痕,包括在我脚边…她溅在我脸上的血慢慢变得冰凉,我好像感受到了她的绝望……那种忠恨交织,不能发泄只能恨自己的感觉……我控制不住自己,抱着自己的脑袋哭喊,倏然间,我竟然觉得错的是我……
这时候一阵冷风扑面,我眼前一黑,脑袋被什么东西压在了地上。我紧张的睁开眼睛一看,是大巫师,他用靴底踩着我的脸,像是冬天的铁掌冰凉无比。
他低头,可怕的面具盯着我:“别再叫了!”我顿时傻了,他把靴子移开,我浑身紧缩着……
九角宝塔上悬着的白色灯笼发出昏柔的白光,照着他冰冷的面具,光陷入两眼黑色的空洞里。他冷冷的对我说:“把这里清理干净,然后进来找我。”
在我耳朵里,他的声音有回响,听清了,又想再确认一遍一样。我侧身缩在地上,捂着脑袋,也换脸上的伤痛,就这么云里雾里的恐惧发呆了很久……
待我清醒过来时,身边只有那块陨石和地上的裂缝。大巫师已经离开这里了。
我跪在陨石前,木然的盯着它,脑子里来来回回出现侍女那个恶狠狠的眼神……若世上有鬼,感觉她就要回来跟我索命一样。
“我顾不了以后了,你就算要跟我索命,那也是以后的事。站在大巫师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这是我站在该做的事。”我咬咬牙,爬去陨石边,尽全力抱起那怀抱大的石头,抱起没两步石头就坠在地上,连同给我也坠了一跤,好巧不巧,鼻子磕在上面,幸运保住了门牙。鼻梁好像断了,一股血从鼻子吸入喉咙,呛的我咳嗽了好久。如果刚刚搬起石头一刻不停的搬到远处不碍眼的地方搬就搬了,若中间一停,再搬起来,顿时觉得手臂沉痛,双手肿痛,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了。好在陨石有些圆润,我能推着它,滚着它,把它滚到塔侧的一处水边,那里有很多和这陨石差不多的石头。
我费了些力气将石头滚去水边,溪流缓缓,四散而流,那些石头都被水流长年累月冲击的一层长一层短的,边边角角都消失了。它们大小都差不多。
我把陨石往水里一推,它滚了三滚,在淹没它半个的高度停下了,石头侍女的血被水流慢慢冲走。
我赶紧返回宝塔前,把被石头砸的面目全非的侍女拖去水边埋了。她的脑袋和躯干被砸的粉碎,四肢还算完整。骨头被石头砸的生生断裂刺出了皮肉,她的另外八个脑袋都被砸碎了,像摔碎的碗。我收拾着她尸体的零零碎碎,用她的黑色外衣把这些裹起来,抱去了水边……明明很完整的人,却这样的轻……
我强作肃穆样子,抑制着心与手的颤抖,只管想象自己是个木头。她的血终究是染了我一身。
我挖开浅水下的淤泥,将她的碎尸埋了进去,很快,水中有鱼群向此处游来,它们头顶着灵活坚韧细长的触须,身体像个灰色葫芦一样,身上的绒毛紧紧贴着皮肉,发出萤火虫般微弱的光泽。它们扎进淤泥,触须伸进残肉里,残肉被它们吐出的汁液腐化,腐水还没来得及被冲散,就被它们一口吸干,它们的身体膨胀了两倍多大,紧贴在两侧的翅膀被膨胀的身体挤的支撑起来,腋下有两个鼻孔大小的东西喷出了吸进身体的水,顺便把它们推去远处游走。
它们来的匆匆,去的匆匆,侍女的身体就只剩下骨头了。
水流很慢,把我在浅水底挖的坑慢慢的用流沙填平。她的身体彻底看不见了。
我又朝着上游走了走,跳去水里,把身上的脏东西都洗干净。
夜深了,星星像是被饿的挣的浑圆的眼睛,它们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盯的我不敢抬头,无所遁形,我尴尬不已,连忙跳出水中朝着宝塔跑去,鞋子陷在淤泥中也顾不得了。
宝塔前,我将地上的血迹用沙土平了平,已经看不出来了。夜风紧,宝塔上的旗子与铃铛被吹的乱响,好像有千军万马冲来一样。檐下的灯笼被吹的乱晃一次又一次的撞屋檐,灯火并没有灭。
我小心翼翼的踏入宝塔,钻过珠帘,呼吸都十分小心,就像怕惊醒身边吃人的猛兽。
“她是因你而死的。确切地说是因为我的一个决定。”低沉的声音伴随着空旷的回响,我惊了一惊,停住脚步,不敢吭声。
此刻所有悬浮的昏暗的灯都变得刺眼无比,我捂着眼睛,却在指缝里偷偷观察着它们,它们像是被气息洪流冲撞一样,滚去九面够够的半透明的粗糙水晶墙内,水晶墙通莹白色的光,九面高墙向上伸出几十丈最终聚拢,每一层的高度都有错综无律的九面小窗,窗外向里透下黑色的光柱,光柱里黑色薄尘婉转恣意,就像我现在的心思,乱成麻线,想一刀斩之。
在我面前,缓缓出现九道寒冰屏风,屏风的边缘皆是远峰之间连绵的曲线,它们最爱的一人高,最高的三人高,高低错落着,前后左右错开并排而立。我小心翼翼的绕过一道屏风,眼前又是一道,如此九道迂回,我才看见正主。
大巫师在我前面距离三丈之处,他坐在地上铺着的两层白虎皮上,背对着我,齿轮上身,宽大的后背被从右肩到左腰贯穿,伤口横扯开三指,裸露着两节脊骨……
伤口没有流血,只翻开了紫黑色的皮肉内里。
我赶紧收回神知,跪在地上,头低低的抵着地:“大人……”
不出意外的,我的声音在颤抖,他该会很讨厌我这样扭捏没出息的人吧。
“她的服役期满。新的要杀死旧的。你是新的。”大巫师平静的说。
就像执行死刑的老官,带着几分麻木感。
我听懂他的话,猛地想起来水边那么多相似的石头,或许同样的死法送走了很多大巫师的侍女……她们也许知道自己的结局,也许不知道,可否义无反顾为他服役到最终。
他说我是新的,我可以留在他身边代替他的侍女,如此,我便不必担心流浪漠邦,再被王族发现了。
我跪在地上,面对不知幸运还是不幸的他,横下心又对他磕头行礼:“谢大人赏识。”
风从周围小窗里飞进来,掠过层层屏风,撞在粗糙的水晶墙上,宝塔内回荡着这一声仿佛叹息的回响。
“你过来。”他吩咐我,不看我。
我低着头,趋步到他身后跪下,我不敢碰他的白虎皮,只能在地上,离他远些跪着。
他缓缓向后伸手,我看见了一只足以将我脑袋按碎的黑色的手,他指甲是黑色的,如柳叶的形状,他的皮肤常在黑衣下,捂的灿白,略微透出淡紫色,他手掌和手指刻着弯曲的沟壑,沟壑里被漆黑颜色填满,这沟壑很像某种草完整落在他手上,然后用火烧尽烙在他手上的痕迹。听闻有种草能测世间事,叫希草,也许就是这个吧。他的掌心有一个弯针,是虎牙磨成的,针尾里穿着的线,正是我外衣里穿织的金线,金线光芒微弱,反而映衬的虎牙针高寒光凛然。
我小心翼翼的接过针,手脚冰冷的发颤。他侧过脸看向我,我赶忙别过头,我不敢看他那可怕的面具。
出乎意料的,他说:“来垫子上。”
我有些意外,愣了下,赶忙把脚在裤子上蹭了蹭站到了白虎皮上……好柔软,好暖和……
我跪坐在他背后,捏着针,心照不宣的,我知道他需要我为他缝合伤口。
“大人,针尖锋利冰冷,你忍一忍。”我说着,盯着他扯开的伤口下了针。他没有回应我,只是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他的伤口随着金线的缝合竟然奇迹般痊愈,一点伤痕都看不到。
“我衣服上的线竟有如此妙用。”我不禁感慨,都忘了身前是深不可测的大巫师。
“这金丝火羽是缚神霆的东西,能将破镜重圆。”他语气平稳,一点不像疼的样子。
听及缚神霆三字,我的手停了一停,本沉静下来的心绪又纷乱起来,手微微颤抖着,指尖冰凉,有些麻木,以至于到最后收针的时候,我的针刺的深了,刺疼了他。
我连忙握着针,挪去垫子外跪地求饶:“大人饶命!”
大巫师并没有当初想要将我活埋一样的凶狠,反而不以为然的披上衣裳:“没事。”
我抬头偷偷的看了他一眼,他冰冷的面具看向我,我赶紧又低下头去。手里的针忘了丢,刺透了掌心,我动都不敢动。他喜怒无常,没有绝对安全的时刻。他若痛骂我,打我倒也罢了,就怕他平静的不带一点情绪,未知的惩罚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