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烟火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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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环境形成

在上一章节中我曾说到,一座城市是否整洁,很大程度上需要居住的百姓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而良好的生活习惯,一是靠自律,二是靠法律,其实还有一个因素我没说到,那就是环境。

环境是可以影响人的,那么什么样的环境,能使人改变不良习惯呢?

在我的印象中,小时候的村庄很干净,村口是泥路,路的两侧种了许多树木,应该是古老的枫树,很高很大。进入村里后,大部分是石头路,也有用石板铺的,看上去很古朴,无论是石头还是石板,都光可鉴人,非常光滑。

那会儿没有专门倒垃圾的地方,当然也不可能有环卫工人打扫卫生,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看不到什么垃圾,甚至在路上都看不到纸屑。

小时候没去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想,那会儿的干净是有原因的,因为任何东西都可以利用,就没有垃圾可扔了。

那时候的糖纸是可以收集起来玩的,废纸即便不用来糊墙,也可以收集起来去卖,还有些破旧的东西,要么卖钱,要么换糖,就连碎了的瓷碗,也要收着,可以削土豆或水果用。村里杀了鸡、鸭、猪之后,那些动物的毛就不用说了,绝对是好东西。

老一辈的勤俭和儿时的记忆,一直留在心里,刻骨铭心。而那时的房子、道路虽不宽敞,却足够清洁,徜徉其中,能给予人一种温暖。

浏览史料时,一个外国人对明朝的描述,不禁让我泪湿眼眶,回忆若潮水一般汹涌而来。此人叫尼·斯·米列斯库,是个罗马尼亚人,他在《中国漫记》一书中是这样说的:

任何不屑一顾的废物,他们都不忍遗弃,一小块皮革、各种骨头、羽毛、畜毛,他们都像悭吝人似的着意收藏,畜粪也要收集起来,然后巧妙加工,制成有用物品。

这样的描述并不夸张,相反是极其真实的,可见勤劳、节俭不仅可以改变一个人,还能改变一座城,甚至一个国家。再看明末来中国传教的葡萄牙传教士曾德昭的描述:

他们的镀金家具和装饰,及妇女的珠宝,因需求和新奇,已为全世界所熟知。但这些物品并不仅从一个港口输出,而是经由许多港口输出,经常有大宗交易。国家虽然如此富有,人民勤劳,谋生的手段和方法很多,但他们仍不放弃任何能给他们带来好处的东西;贵重物品虽然充裕,但他们仍利用牛骨、猪毛,及扔到街上的破布。

看到这样一段话,不知道大家有何感想,我想说的是,拥有财富并不等于可以奢靡和浪费,在不同人的眼里,对财富的理解也是不一样的。比如有些官员或者一夜暴富者,他们或许会以为财富就是用来享受的,于是胡吃海喝,夜夜笙歌;而对另一群人而言,财富并不仅仅是财富,它代表的是通过自己的双手,慢慢地实现了理想,感念创业之不易,更不想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如晨星一般,稍纵即逝,所以他们即便拥有了财富,依然不忘初心,苦苦坚守。

为了让大家能够更加直观地了解那种创业的氛围,我再摘录一段曾德昭在《大中国志》里的文字:

南京……是中国最好的省份之一,也是全国的精华。它不把重要商品和制成品运往国外,似乎各个国家都不值得分享它的精品,各种产品都很稀罕……如果有人想把自己的货物卖个好价,就假称它产自南京,这样可用高价售出……其西部地区最富庶,盛产纱棉,当地有人肯定说,仅在常州城及附属广大地区,就有二十万台织布机……由于织布机窄小,一间屋内经常安放许多台,差不多所有的妇女都从事这种行业。

我是浙江宁波人,对曾德昭描述的这种场景再熟悉不过了,他说到的屋内安放许多台织布机,叫做家庭作坊,是以家庭为单位所成立的小型工厂,不只是织布,他们还生产或加工各种生活用品、衣服或饰品,总之,日常所需的物品,几乎都产自江南一带,古今皆然。所以不光是妇女在家中劳动,而是全家动员,各司其职。

他们是商人,也是劳动者,是经营者,也是生产者,不要看这种简单的关系,只有深知劳动之苦,创业之难,方知勤俭。所以哪怕是一块破布,也不忍弃之,因为那种人们眼中的垃圾,在他们的眼里就是原料,而原料是要花钱去收购的,怎么可能当垃圾扔掉?

有一部电视剧叫《鸡毛飞上天》,说的是义乌人从挑着货郎担走街串巷卖东西,到创造世界级的小商品市场的故事,觉得无法理解我说的这些事情的,可以去看看那个电视剧。

勤俭并不代表一毛不拔,相反,他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超出了常人的想象,当拥有了一定的财富后,他们会把自己的家打理得像花园一样,不妨再摘录一段曾德昭的文字,以为印证:

他们的住房不如我们的华丽和耐久,不过因设计良好而便于住宿,整洁舒适。他们使用大量的优良涂料漆刷房子,而且刷得精细。他们的房屋不高,认为矮房便于居住和安排。富家的庭院和通往住房之路,种植了花草和小树……若有足够的空地,他们也种大树,堆积假山……他们挖了许多鱼塘,塘里的彩色金鱼上下游翔,清晰可见,还有其他类似的奇异好玩的东西。

这就是我要说的环境,以及消费型城市与生产型城市的根本区别,这也是所谓的素质。或许在许多人眼里,只有上流社会或士大夫阶层的人才配拥有素质,那些庶民或商人,不仅在阶级上低人一等,连素质也同样是低人一等的,这种认识不仅荒谬,而且荒唐!

事实上素质与财富无关,与学识无关,它是从小培养的,发乎于心的一种无形的东西,“南京城……我认为它是全国最大最好的城市,优良的建筑,宽大的街道,风度优雅的百姓,以及丰富优良的种种物品(曾德昭《大中国志》)”。一座优雅的都市,必有一群优雅的人,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对比上一章里谈到的北京,那么江南的生态环境究竟如何呢?先来看杭州西湖:

其中筑有优良的宫庭。覆盖着青草、植物和树林的美丽山峰,围绕这些宫庭;潺潺流水,从一头进水,另一头流出。水之清澈令人乐于观赏,湖底细沙纤毫悉睹。湖上有铺石道路,任行人随意玩乐通行;备有小艇,供休歇宴乐(曾德昭《大中国志》)。

西湖历来是重要的旅游胜地,每年游人如织,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湖底细沙,纤毫悉睹”,如果有生活垃圾和污水排入湖中的话,是不可能那样清洁的。

也许会有人提出质疑,知名景区干净整洁很稀奇吗?杭州不仅是富庶之地,更是旅游胜地,即便是做形象,也需要把西湖整治好,所以西湖的干净是理所应当的,没什么可说道。好吧,那我退而求其次,来给大家看看绍兴,请注意,绍兴是座小城,那时候还没有鲁迅:

这个城的幅员不及其他许多城,但整洁和秀丽为诸城之冠,它四周清流环绕,乘船游河可饱览它的秀丽景色。城内街道整齐宽大,两侧铺设白方石,一条可航行的运河穿越城中,河岸有相通的铺设;市场、桥梁及牌楼也由同样的白方石组成(注:出自明末意大利传教士马尔蒂尼《鞑靼战纪》)。

苏州也是如此,前文曾提到利玛窦对苏州的描述,说其河水清澈透明,街道也是十分整洁,这里不再赘述。需要再次说明的是,同样的一套制度,落到实处,产生的效果天差地别,通过本章内容,相信大家应已对其中的缘故了然于胸了。

说到这里,本章内容应该结束了,不过别急,还有一个问题需要来跟大家一起探讨一下,即人的生活习惯可以随环境改变,那么动物呢?

前文曾提到仇英的《清明上河图》和《南都繁会图》,从图中不难看出,人们出行或运货的工具是驴、马或者骆驼,人可以自我约束,不随地大小便,不到处扔垃圾,可动物却没有那样的素质,它们一般想拉就拉,而且是边走边拉,拿它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动物的粪便不及时清理,日积月累,城市的干净整洁同样无从谈起,那么那些动物的粪便又是怎么处理的呢?在说这个问题前,我先来讲一个故事。

话说万历年间,苏州有个叫许广志的人,在城郊租了块地,广盖简易房舍数十间,以收废品为业。

这个许广志原是读书人,由于屡考不中,到了四十岁那年,也不过是个秀才而已,按照明朝的体制,秀才算是乡贤了,官府每月会拨些钱粮,以供生活之资,且家里的地可免赋税,过日子倒是不成问题。可是许广志不是一般的秀才,既然无法更上一层楼,那就索性弃文从商。

起先家里人是不理解的,好歹是个读书人,怎么能去收废品,干那种腌臜事,成何体统啊?最关键的是,租那么大的一块地,再加上盖房舍,需要不少本钱,万一要是血本无归,岂不是赔光了脸面又折了钱吗?

不只是家里人不理解,五邻四舍也不免说三道四,说许家的那小子,估摸着是读书读傻了,满脑子尽是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许家真是家门不幸啊,一生劳碌,供子读书,本望挣个功名,光宗耀祖,哪承想功名没着落,人倒先疯了。

许广志则一意孤行,并向家里保证,此事不成,无颜再见家人,当是没生我这个儿子。从此以后,许广志就多了个称呼——许废物。后来将他姓氏也省略了,直呼废物。

许广志也不去管那些闲言碎语,是不是废物让时间去证明吧,只管做自己的事。

许广志做收购废品生意,跟我们现在的废品收购站有些区别,他除了收纸箱、废铁外,还收人畜的粪便。

小伙伴们看到这儿,都惊呆了,废品站连粪便也收啊?

这个问题其实在前面就提到过,我们是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村里基本家家户户都要养些畜禽,那么粪便、酒馆里的残羹剩饭就是好东西了。

为节省开支,许广志只雇用了三个工人,让他们帮忙打理,又打出招牌,高价收购粪便。农夫们得空去城里时,顺便把街上畜生的粪便捡回来,卖给许广志。

不要看这生意不起眼,许广志作为中间商,一来二去能赚个不错的差价,只五六年时间,就攒下百万之资。

看完这个故事,想来各位已经明白了,人畜的粪便是可以回收的,且还比较抢手,所以街市上动物的粪便会被捡走,这就是街道比较干净的一个原因。那么关于城市的清洁,做到这些就够了吗?

毫无疑问,不够。

如果一座人口众多的城市,其卫生问题完全靠老百姓的自觉,以及法律的约束,是做不到足够清洁的,举个最好理解的例子,人畜的粪便可以回收,那么小便呢?那些行走于街道上的牛、马、驴、骆驼等动物,走到哪儿拉到哪儿,日积月累,街道肯定会臭不可闻。还有百姓每天的生活垃圾,总不能也靠百姓的自觉和商人的回收吧?

在江南一带,商业发达的城市还好,商人们为了生意,至少会把自己商铺面前的道路用水清理干净,使污水排到沟渠里面去。那些发达城市的沟渠排水系统做得还是比较好的,可以很好地解决排污问题。

那么其他城市呢?这个其实不需要我多说了,连天子脚下北京的卫生状况都让人无可忍受,更何况其他地方。

很多书籍及其他的艺术形式,都在吹嘘或夸大祖宗的丰功伟绩,以及老百姓生活的富足和悠闲,随便翻开一本书,便可见诸如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空气怡人等等描写,仿佛我们从来都是生活在天堂。并以当时欧洲的都市环境来做比对,洋洋自得。

国与国比较,省与省比较,城与城比较,以此来烘托出自己的优越感,这似乎是我们这个民族一直以来的传统。既然说到了这儿,我可能要说些不合时宜的实话了。

我常年旅居异地,每次回乡总会听到有人问,那边商业不发达吧,环境不好吧,房价很低吧,东西很便宜吧等等类似的问题。前面提到,我是浙江宁波人,我承认浙江无论是商业环境还是城市建设,要高于其他地方,同时,我也深爱着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但作为常年漂泊在外的异乡人,我以为,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其优势,商业发达的地方,少了许多文化传统,该拆的都拆完了,基本没剩下什么,而商业不发达的地方,反倒是保留了传统的精华,令人敬仰。

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房价高居然也成了优越的来源,要用一辈子或几代人的努力方才拥有一套房,优越感究竟从何而来?

同样,我在浏览资料时,看到大量的类似的说辞,说同时期欧洲的环境差,而明朝则犹如天堂。有民族自豪感是好事,也是一个人必备的素质,但不能闭门做白日梦,无视外面的世界,幻想出一个天堂来。特别是将这些东西化作文字,公诸于众的时候,那就不是个人的事了,有可能会以讹传讹,误导后人。

毫不夸张地讲,从唐、宋、元至明朝,除了个别地区外,论全国的综合环境,都不怎么好,这并不是说扔垃圾者杖六十,或是有街道司管理就可以了,有些地区或许能够管理好,但在大部分地区,出于各种原因都是无法执行到位的。

看到这里,有人可能不乐意了,你前面说得那么好,把个明朝说得天堂一样,连外国人都称道不已,咋地翻脸比翻书还快,又将之推翻了,自己打自己的脸了呢?难不成前面所说的那些,是你白日做梦?

我在这里严正声明一下,我是个老实人,不会咋咋呼呼地唬弄人,好的地方自然要说,无论是法令,还是江南地区整洁的城市,当然要夸,但是,如果硬是要将一城一地的优点,冠之于全国,那就有误导之嫌了,这种行为是不负责任的。

以唐朝为例,前文提到,《唐律疏议》载:“其穿垣出秽污者,杖六十;出水者,勿论。主司不禁,与同罪。”法律不可谓不严,确实也禁止了大量的不良行为,但依然有人不守规矩。

同明朝一样,唐朝长安的沟渠十分完善,有饮水、排污等功能,但有个问题却是不可忽视的,即那时候的沟渠大多数是明沟,别看沟渠两旁都种了树,看上去很美,可只要是有沟的地方就有人扔垃圾,杂物多了自然就容易堵塞,再加上官府不作为,未能及时疏通,久而久之,问题就越来越突出。

首先是臭,臭就会生蚊虫,来看看段成式所著的唐朝笔记《酉阳杂俎》是怎么描写的:

长安秋多蝇。段成式尝日读百家五卷,颇为所扰,触睫隐字,驱不能已。偶拂杀一焉,细视之,翼甚似蜩,冠甚似蜂。性察于腐,嗜于酒肉。按理首翼。其类有苍者声雄壮,负金者声清,听其声在翼也。青者能败物,巨者首如火。或曰,大麻蝇,芋根所化。

段成式的话,汇成一句大白话就是,那苍蝇大得啊,飞机一样。

此外,鸟瞰唐朝的长安城,其形如棋盘,一个又一个坊挨着,那些里坊都是黄土夯实后砌的,一旦大雨来袭,在沟渠堵塞的情况下,极易引发灾难,开元三年,“京师兴道坊一夕陷为池,居民五百余家皆没不见(注:出自《新唐书》)”。

长安尚且如此,其他地区的情况就不言而喻了。

那么宋朝呢?与唐、明相差无几。

首先是风沙,汴梁的尘沙大得很,司马光有诗云:

红尘昼夜飞,车马古今迹。
独怜道傍柳,惨淡少颜色。

我想不出汴梁为什么会出现红尘,但不难看出汴梁城尘土飞扬的场景,连路旁的杨柳树,都失去了颜色。

再看沈括在《梦溪笔谈》里所写的:

二郎山下雪纷纷,旋卓穹庐学塞人。
化尽素衣冬未老,石烟多似洛阳尘。

沈括写这首诗的背景是,在陕西一带发现了石油,他预测这种东西以后会广为所用,代替木料,因为山东一带的大片树林已经没了,太行山、河南、陕西、湖北交界以及江南地区,生长的松树也在大幅减少。但是石油的烟气很大,能将衣服熏黑,于是写了这首诗。

在这首诗中,暴露出了两个关键性问题,一是最后一句“石烟多似洛阳尘”,可见受烟尘侵袭的不止汴梁,隔得不远的洛阳也深受其害;二是生态大范围破坏。

无论是南宋还是北宋,人口密集,无论做饭还是取暖,都需要大量的燃料,于是就大肆砍伐树木,当时的生态破坏到何等程度呢?来看如下描述:

今驻跸吴越,山林之广不足以供樵苏,虽佳花美竹,坟墓之松楸,岁月之间,尽成赤地,根枿之微,斫橛皆偏,芽蘖无复可生……(注:语出北宋大夫庄绰《鸡肋篇》)。

说是他出差在江浙一带小住,看到山上都没树木了,光秃秃的连樵夫都没砍柴的地方,连坟前的松木都教人砍了,不光树木被砍了,连树根都没留下,这等于是把花草树木灭了九族一样,没有再生的机会。

除了环境问题外,宋朝同样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沟渠堵塞问题:

天圣四年,“开封府言新旧城为沟注河中,凡二百五十三,恐闾巷居人弃灰坏咽流,请责吏逻巡……(注:语出《续资治通鉴长编》)”,说是开封府上奏,京师二百五十三条沟渠,遭到人为破坏,请求巡察。

南宋时期,临安作为京师,每遇春时,官府会差人掏城中沟渠,这种情况大致与明朝相同,会定期差人清理。清理的效果前文已提到,年年清还是年年堵,就不多说了。最关键的是,天子脚下,皇帝下旨,可以年年清理,那么其他地区呢,有这种财力去清理吗?比如江西吉州地区,由于城内实在太脏,许多人待不下去了,只能搬去了乡村。

这就是现实,现实是残酷的,可能与我们想象的有太大的出入,然而却必须去正视,而不是粉饰太平,自娱自乐,洋洋自得。当然,欧洲的卫生状况也很差,甚至比中国差了很多,这才有传教士抵达江南时,所发出的赞叹。

问题说完了,相信读到这里,大家会有种兜头一盆凉水浇下来的错愕,蒙了,原来电视剧都是骗人的,没关系,历史是面镜子,写史者的责任是把镜子里的映像具体化,而读史者若能以史为鉴,便不枉我一番苦心了。

回头再来说许广志收购废品的事情,任何一个行业,发展到一定程度,都会生出派系,即便是收购粪便那样的事情,也不例外,那许广志只在五六年间,就攒下百万之资,自然会有人眼红,于是就生出一段公案来,究竟是什么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