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微澜的生日是在夏天,距离现在还有四个月不到。
琰月没有值钱的东西,也没有想过动微澜的账房。事实上,这五个月以来,除了简餐和住宿,她从没有向魔族索取过什么。
所以,她若是想准备一份像样的生日礼物,就需要先打工挣钱。
她来到一家面包店,和老板说好工作的时间。因为城堡厨房那边要求她至少帮忙早餐和晚餐,她只好每天起得更早,争取在下午日落之前就赶回去。
回到城堡的时候,王城外门前守卫的人满腹狐疑地看着她,她一再解释自己是城堡内的人,又说明自己将来一段时间以内出行的时间节点,才勉强被同意放行。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过魔王妻子的身份。
毕竟是她自己要出去打工的,如果让其他人知道,魔王的妻子还要自力更生赚钱的话,保不准会给微澜抹黑。好在当时婚礼的来宾很少,除了几个安斯蒂德家族的长辈和城堡里的佣人外,没人知道,琰月·慕是谁。
在面包店做甜点和面包也是个耗体力的活儿。特别是琰月去了以后,面包店的生意显而易见地火爆起来。琰月几乎每天都是从清晨忙到黄昏,连喝口水的时间也很少。
面包店的老板不禁喜上眉梢——去哪里找这样便宜、勤快、做的东西还那么好吃的员工啊!所以尽管琰月多次推拒,老板还是要坚持给她加钱,生怕她嫌弃待遇不好而转去别家。
又是一天忙碌。
下午老板有事情闭店,琰月得以早一个小时下班。
她最近劳累,偶尔会心口疼,刚服下医师留给她的镇痛药水,房门就被敲响。
“怀先生,有什么事吗?”
琰月打开门,意外地看到怀抱着一摞文件神色凝重。
怀是安斯蒂德家族旁支的后裔,因为血统而与微澜有几分相似,是安斯蒂德家族为微澜挑选的最佳助手,平素与微澜形影不离。此时他蹩眉的模样让琰月以为微澜那边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她一下紧张起来。
“琰月小姐,您现在有空吗?楼下来了一位重要的客人,有几份人族语言的文件急需翻译。”
好在不是发生什么严重的事啊。她松了一口气。
“翻译是没有问题,但是城堡里不是有专职翻译的人员吗?”如果是重要的文件,难道不需要回避她吗?
“殿下外出了,我需要招待客人,城堡里的翻译因为一些事情无法脱身,只好请您帮忙了。”
怀先生天蓝色的眼睛里透露出几分诚恳,又补充道:
“琰月小姐,这位客人对殿下非常重要,还希望您现在就能抽出一些时间来完成。”
这是琰月的死穴。她几乎立刻应下。
“半个小时后给您可以吗?”那是她的最快速度了。
“没问题,感谢您,琰月小姐。”
“您客气了。”琰月温和地弯弯眼睛。
小小的写字台前,词典被来回翻动,钢笔上下飞舞。
在出嫁以前,琰月花过很多时间精力去学习魔族语言,而在人族语言方面,她因为酷爱阅读也算涉猎不少,所以对译文的精准度,她是敢保证的。
快马加鞭,就剩下最后的抄录。琰月觉得心口疼得好像更厉害了,但想想怀先生说过这份译文的紧急,她没有犹豫就继续提笔。
半个小时之后,她准时拿着翻译好的文件交给楼下的怀。
楼下除了客人外,还有一位长者和怀坐在一起。那位老伯有着银灰色的须发和淡黄色的眼睛,穿着富贵,不怒自威。琰月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但是一时没想起来。
总归从发色和瞳色来看,不是安斯蒂德家族的人。
那位老者一开始见到琰月向他点头致意,还简单地回礼,岂料等他看清琰月手上的文件是什么之后,一张皱纹深深的老脸猛地沉了下来。
他甚至没有顾及还有客人在场:
“怀先生,您怎么可以这么做!您怎么可以把这么重要的文件交给一个人类!她是什么身份?以什么样的资格去经手这种机密?女佣?厨娘?还是园丁?简直太荒谬了!”
老者的这份措辞可以说是相当严厉了。
琰月有些不知所措。
他或许是忘记自己能听懂魔族语的事了。她安慰自己。
然而,日积月累的酸涩感觉正一点一点浸泡她的心房:回避她谈话,用异样的眼光关注她,拒绝她进入城堡……身为微澜的妻子,她不仅被当做一个佣人使用,而且还是一个时时刻刻被怀疑的佣人。
琰月,想什么呢?她对自己说。
是你太贪得无厌了,你明明只是想要对他有所帮助,何必在意别人对你的看法呢?如果他怀疑你是奸细,你就尽量主动回避啊;如果他需要你做个女佣,你就努力把工作做好啊;不管他想要你做什么,你别让他为难不就好了吗?
是啊,琰月,这样就可以了。
把你那些什么“成为好妻子”的话先收一收吧,作为“微澜妻子”的琰月,是没有多大用处的,也是不被承认的。
琰月缓慢地躬下身子,动作僵硬得像是一台年久失修的机器,最终呈九十度鞠躬——这是魔族礼节中的大礼了。
“很抱歉。”她说。
“但是我并不知道这份文件不能交给我。我也不会,将文件里的内容透露给任何人的。”
怀趁机转圜了几句,说是应以接待客人为重,示意琰月自己先回房间。
琰月垂下眼睛,慢吞吞地向厨房走去。她还要帮厨呢,不是吗?
厨房里已经热气沸腾,温度不知道比外面高出多少,四处酝酿着一些躁动的情绪。
玛瑞看见琰月过来,急不可耐把她拖到烘焙房,埋怨道:
“琰月你今天怎么比平时晚了十分钟啊?我们都忙不过来了。哦对了,今天殿下去帕里斯族长家里赴宴,你不用单独准备他的晚餐了。快点帮我准备其他人的甜点吧……啊,西可姐姐刚才说让你把那边几个汤碗刷一下。”
琰月笑了笑。
她每次做出这种表情的时候都证明她心情不好而且还口是心非。下午茶那次也是,花园那次看见微澜转身之后也是这样。
“他能愿意留下吃饭,应该是很重要的长辈吧。”她尽量使自己显得和平常一样,闲聊起来。
“嗯?琰月你不知道啊?帕里斯族长的独生女娜妲·帕里斯和咱们魔王殿下是从小长到大的好友,当时所有魔族都毫不怀疑娜妲小姐会成为我们的王妃呢!这次赴宴……”
许是兴奋到了极点,玛瑞在说起微澜和娜妲的关系时,完全不记得身边还有一个名义上的魔王妻子,旁若无人地滔滔不绝。
琰月又笑了笑,心口处细细密密的疼好像也感觉不到了。
原来啊,在魔族,微澜的妻子,是应该称为“王妃”呢。而不是什么“琰月”、“琰月小姐”之类的随意称谓。
她抚了抚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又想起二楼阳台那个幡然转身的背影。
她是曾有满腔爱意在那一刻迸发而出,可惜她的仰望,她的坚持,得到的答复只有长达半年的怀疑,退避,和忽视。
在他心里,肯定也从没有承认过自己吧。
所以才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她的身份。
所以才不肯、不会——分给她任何多余的关注。
琰月抓来一个汤碗慢慢清洗着,眼底泛起一层雾气。玛瑞后来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见。
她缩回了自己的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