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烛焰和映在穿衣镜中的烛焰的光影,随着他走进门厅而晃动了一阵后,又恢复了平稳。在他关上房门时,亦复如此。他摘下帽子,缓慢地向前移着步子。地板在他的靴子下面嘎吱作响。他穿着一身黑西服站在暗暗的衣镜前。镜旁一个细腰的刻花玻璃花瓶中,几束百合苍白无力地垂着头。在他身后的冷寂的回廊上,挂着一排祖先的肖像。对于这些先人,他只是模糊地知道一些。此刻,这些嵌在玻璃框里的肖像被微弱的烛光照着,挂在狭窄的护壁板上。他向淌满烛泪的残烛望去,伸出拇指按在那汇积于橡木饰板的热蜡上。最后他又看着那张埋在寿衣皱褶中的塌陷、扭曲的脸,嘴上已经变黄的胡须,干薄如纸的眼皮。这可不是沉睡,沉睡不是这样的。
外面漆黑,寒冷,没有风。远处一头小牛犊在哞哞地叫。他站在屋里,手里拿着帽子。“你一生从来没有像那样梳理过头发。”他心里对死去的外祖父说。
房子里,除了客厅壁炉架上那只钟发出的滴答声外,没有一点声响。他走出去,关上了门。
漆黑,寒冷,没有风,东方的天际浮出一线浅灰色礁岸状的云层。他走到屋子外面的草原上,手拿着帽子站着,面对着四面八方的黑暗像在乞求着什么;他在那里站了很久。
正当他转身要走,他听到了火车的声音。他停下来等着这火车。他能够从脚下感觉到它来了。这庞然大物从容不迫地从东方开过来,就像初升太阳的一名粗俗的随从在远处号叫着、轰鸣着。火车前灯的长长的光柱穿透了缠结纷乱的合欢树丛,在黑夜中变幻出无穷无尽的栅栏,火车接着又把栅栏吞没,使电线、电线杆一英里一英里地重归黑暗之中。火车驶过之处,锅炉喷出的蒸汽沿着那微明的地平线慢慢地消散;火车的轰隆声也逐渐减弱。在这短暂的大地的震颤中,他一直站在那里,双手拿着帽子,注视着这条铁龙渐渐远去,然后转身走回房子。
听到他进门,她把目光从火炉上方抬起,上下打量着他的一身西服。“早安,英俊的小伙子!”[1]她说。
他把帽子挂在门旁的一个挂钉上,两旁还挂着油布雨衣、毛毡外衣以及零碎的杂物。他走到火炉旁,取了杯咖啡放到桌上。她打开烤炉,取出她亲手烘烤的一烤盘甜面包卷,拿出一个放在盘子里,连同一把抹黄油的刀子,一起递到他面前。她用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后脑勺,然后又走到炉旁。
“谢谢你点着了蜡烛。”他说。
“什么?”
“蜡烛,我说蜡烛。”
“不是我点的。”她说。
“是太太?”
“当然啰。”
“她已经起来了?”
“比我早。”
他喝着咖啡。外面晨光熹微,仆人阿图罗就朝这所房子走来了。
他在葬礼上见到了父亲,父亲伫立在碎石路那边的栅栏旁,其间他到停靠在大路边的汽车里去了一趟,然后又回到墓地。上午十时左右刮起了寒冷的北风,空气中夹着小雪和北风吹起的尘土。坐在那里的妇女们用手抓紧了她们的帽子。人们在墓地上搭起了一个帆布篷。但风雪完全偏向而过,这篷子根本不顶用。篷布迎风扑动着,哗哗作响。牧师的祈祷词全都消失在风中。葬礼结束,送葬的人们起身要走,他们坐过的帆布椅子立即被风掀起,在墓碑石间到处滚动。
傍晚,他套好马鞍,骑上马从这所房子出发向西前进。风势已经大大减弱,天还是很冷。在血红色的云霞映照下,夕阳也是血红色且呈椭圆形。他在过去跑熟了的路上疾驰。这是一条从基奥瓦族的乡间通过伸向北边的路,是旧日印第安人中的科曼奇族开拓出来的。这条路径直穿过牧场的最西端然后分岔向西。在分岔口上还可以看到这条路越过位于孔乔河北、中支流的低地草原,一直向南延伸的模糊痕迹。在这个时分——他总是选择这个时分,夕阳投下他长长的身影,眼前的这条古道沉浸在玫瑰色的霞光中,迷离变幻,隐现出一幅往昔的梦境:这个如今衰落了的种族的骑手和涂着彩的矮种马,从北边开过来。他们的脸上抹着白垩,长发编成辫子,每人都全副武装准备上阵——这就是他们的峥嵘岁月。连妇女和孩子们,还有怀抱着吃奶婴儿的年轻妇女全都滴血盟誓,决心以血雪耻!当北风吹过来的时候,你会听得见他们的声势,你能听得见马的喘息声,钉着生牛皮的马蹄的嘚嘚声,长矛挥舞的嗖嗖声,马拉木橇在沙地上如巨蟒蜿蜒前进般发出的嚓嚓声。男童们赤裸着上身骑在野马上,神气得活像是马戏团里的骑师,他们不断驱赶着前面的野马。还有一群群的猎犬,吐着舌头,在一旁小步疾跑着。跟在后面的是那些半裸身体、赤着双脚悲苦地负重而行的奴隶。而盖过这一切的是骑士们所唱的低沉的行者歌。在清柔的和唱声中,这个民族和民族的精魂穿过废弃的矿地,走进黑夜,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消逝在旧日的回忆里。就像最后晚餐的圣杯中贮了血一样,那是他们短暂而暴戾的世俗生命的总结。
他继续骑马前行,夕阳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古铜色,卷着红尘的风从西面劲吹过来。他又转向南行,沿着古时战道骑马上了一座小丘的顶端,下了马,丢掉缰绳,走开几步,伫立在那里,像一个人来到了某处的尽头。
在灌木丛中,他看到了一个年岁不浅的马的头盖骨,便蹲下拾起来拿在手里翻看。骨头显得十分脆而易碎,惨白得像一张漂过的纸。他蹲在那里顺着光细细端详。牙槽里松松地缀着的几颗大牙就像漫画书上画的那样,头盖骨的接缝处就像几片骨板粗粗拉拉地拼接在一起。在他翻看的时候,头盖骨里的细沙悄然地流淌出来。
他爱马正如同他爱人类一样,爱它们有血有肉,爱它们所具有的满腔热血的秉性。他将今生所有的崇敬、钟爱之情以及爱好都投入到这些生性刚烈的生灵上。这些情感将永远如此,不会改变。
天色已晚,他骑马踏上归途。马儿加快了步伐。一天中最后的日光如同一把巨扇缓缓地罩在他身后的原野上,而后又在充满了阴影、幽暗和寒气的渐凉的蓝色氛围中沉入世界的边缘。几只晚归巢的鸟雀啾啾鸣啭,消失在黑暗中的硬扎扎的灌木丛里。他又一次越过了古战道,这个时分他该策马平原走上归家的路,但昔日的武士们总要凭借着夜幕继续前行,一无所有的他们凭借石器时代的武器风风火火地向前,在血泊中轻声吟唱,向南越过平原,奔向墨西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