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曾子后裔,半耕半读
湖南湘乡荷塘二十四都白杨坪,一个青山绿水环绕的小山村。这里住着一户姓曾的人家,据说,他们是孔门七十二贤之一曾参的后代。曾氏的后代辛勤劳作、刻苦读书、生活俭朴,可称为半耕半读之家。他们靠着勤劳的双手和智慧的头脑,日子过得越来越兴旺,渐渐地成了二十四都有名的乡绅。
嘉庆十六年(1811年)深秋,一代汉臣曾国藩就出生在这个家庭,他出生时,曾祖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半耕半读好人家
湖南湘乡,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湘乡荷塘二十四都(今湖南省娄底市双峰县荷叶镇)更是一个美丽、迷人的好地方。绿水环绕着秀丽的青山,青山的怀抱里郁郁葱葱。
高湄山麓,山势雄伟,林木茂盛,新桥涓水河谷从山脚下经过,河水滋润万亩良田,养育了勤劳而又善良的湘乡人,他们祖祖辈辈用辛勤的汗水浇灌着大地,大地馈赠了丰富的物产。淳厚、朴实的人们代代相传、生生不息。
清顺治元年(1644年),一位姓曾的人为了躲避战乱,从山东一直向南迁徙,带领一家老少十六人先在衡阳生活了二三十年,六十三岁时,决定举家再次迁徙,从衡阳来到了高湄山下的湘乡荷塘二十四都白杨坪。从此以后,湘乡曾氏便在这儿繁衍生息。他,便是曾参的后代曾孟学。
曾孟学以自己是曾参的后代而感到无比骄傲。孔老夫子的弟子中,曾参被称为一贤,虽然在世时并未享受过什么荣华富贵,但是,却为子孙后代留下了可以倚仗的资本。明嘉靖十八年(1539年),皇帝特诏曾参的后人曾质粹为世袭“翰林院五经博士”,赐官、封田于他。到了清康熙年间,孔、孟、颜、曾四姓为四大家族,其后人皆受荫护。可是,曾孟学不是曾参的嫡传后裔,作为旁支后代的他,当然得不到朝廷的赏赐。战乱中饱尝了迁徙的艰辛与痛苦,当家人怨声连天时,曾孟学惨淡地一笑,安慰自己说:“我们的先人是孔圣人的弟子,虽然没受到祖宗的荫护,但是,不能辱没了先人的英名。辛勤朴实是本分,粗茶淡饭才最香。日子过得再艰难,也不能荒废了子孙后代的学业,只要一天能吃饱肚子,就要让孩子们读一天书,若能及第,便是我曾氏的光荣。”于是,湘乡的曾氏很重视后代的教育,男孩子们一过七岁便入私塾学习,女娃们则学习绣活。曾家过着半耕半读的生活。凭着勤劳与节俭,日子过得越来越富裕,逐渐盖起一栋栋房屋、购置了一块块田地。
琅琅的读书声不断从曾家瓦房里传出,曾孟学打心眼儿里高兴,感到曾氏家族蒸蒸日上,早晚有一天会出个人才。曾孟学八十七岁那年冬天,身体每况愈下,老人心里十分清楚自己即将离开人世,临终之前,努力地睁开了双眼,十分深情地凝视着儿孙们,然后清晰地吐出了几句话:“看来我没几天日子了,八十多岁的人了,该享受的全享受过了,什么样的罪也都受过,这一生没白度过。只是有一桩心事未能了却,叫我怎能安心入土!我们是贤人曾子的后代,却没有人能读好书,至今无一人及第,遗憾呀,遗憾呀!”
说着,老泪纵横,儿孙们也跟着抽泣。一时间,曾家沉浸在悲痛与羞愧之中。突然间,一声稚嫩的童音打破了沉闷:“太爷爷,你不用难过,曾家还有我呢!”
人们回头一看,原来是曾家的第四代曾应贞在讲话。小儿今年才六岁,虽然弄不懂什么叫“及第”,但却十分了解太爷爷的心愿。因为两三年前,太爷爷便谆谆教导过他:“贞儿,我们是贤人的后代,一定要读好书呀!可是,你爷爷、你伯父、你父亲,还有你叔叔们,他们没有一个学业有成的。不知道你们这一代兄弟几人中,能不能读好书,出人才?”
“为什么一定要好好读书?”
老人手捻银须,似自言自语,又似对小儿说:“读好书才可能及第,才能有出息,做大官、干大事!”
如今,当曾孟学再次提起“读书”与“及第”时,小儿忽然冒出了刚才那句话,怎能不叫老人感到宽慰。曾孟学伸出手来想拉一拉曾孙的小手,就是这最后一个努力的动作使他踏上了黄泉路。不过,老人的心愿在曾家人的心灵上已经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从此以后,曾家的读书风气更浓了,曾应贞一头扎进书堆里,孜孜不倦、勤奋好学,二十几年来未曾离开过书籍。可是,老天爷并不格外偏爱他,曾应贞先后参加了五六次乡试,每次都名落孙山。多次的失败打击了他的积极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一再受挫折的他竟没有在意生活中更多的乐趣,几乎认为自己唯一的出路就是“及第”,除此之外,好像就失去了生存的必要。儿子曾辅臣想把父亲从“死胡同”里拉出来,可又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曾应贞一天到晚没精打采,精神萎靡不振,儿子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就在曾应贞心灰意冷之际,曾家再次添丁进口,曾辅臣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也许,这个孩子能给曾家带来好运。当算命先生一番折腾后,曾应贞急切地问:“怎么样?我孙子的命相如何?”算命先生手捻银须,摇头晃脑:“恭喜!恭喜!这孩子命相太好了!你瞧他这模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这便是大富大贵之容,将来兴旺发达全靠他了。”
孩子取名曾竟希。让曾家失望的是曾竟希也没读好书,十九岁娶妻生子,老实种田。曾家世代都是老实人,日子过得还算富裕,儿孙也都多多少少读些书、识点字,这在湘乡荷塘二十四都算得上半耕半读之家,很让人羡慕。可是,多少代过去了,始终没出一个秀才,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时光如梭,一转眼到了嘉庆十四年(1809年),这一年,曾家迎来了两件喜事:一是曾竟希之子曾玉屏实现了家族多年来的理想——建曾氏祠堂;二是曾玉屏的大儿子曾麟书(毓济)与湘乡处士江良济之女定亲了,姑娘性情温和,容颜姣好,曾家上下欢喜得不得了。即将做新郎的曾麟书是块读书料,比上几代都强,对于定亲很是欢喜,但不敢去打探,再多的疑问只能咽在肚子里。年轻人关心的不是:“勤劳吗?孝敬老人吗?”而是:“她漂亮吗?温柔吗?”
年轻人爱做梦,一肚子“诗”与“经”的年轻男子更爱做梦。畅想着未来,想象自己心爱的姑娘该是什么样子:美丽又大方、温柔而善良;肤似凝脂、腮如桃花;婀娜多姿、态若仙子。他向上苍祈祷:“请赐给我一位美妙、可人的女子吧!我将一生钟爱于她。让我们恩恩爱爱、白头偕老,共度人生。”
正当年轻人奇思遐想之际,只听得曾玉屏一声大叫:“毓济(曾麟书),到我屋里来一下,父母有一件事情要和你说。”麟书二话没说,一头扎进了父亲的房间,聆听父母的教诲。由于年轻人太激动,显得局促不安、手脚无措、满面通红。曾玉屏看了一眼儿子,心里想:这小子比不上我当年,那时的我虽然也很激动,但是没这么慌乱。
“毓济,来,坐到你母亲的身边来,爹爹要谈谈你的终身大事。”在母亲的身边,他一个劲儿地搓着双手,垂首低眉、一言不发,小伙子额上竟冒出了汗珠。曾玉屏瞅着儿子,觉得十分可笑,堂堂七尺男儿在乡试考场上尚未如此紧张,但面临人生大事却显得这么拘谨、慌张。
“知道前几天我干什么去了吗?我去了一趟天坪村,见到了老朋友江良济,而且还办成了一件大事。你今年已满二十周岁,是大人了。父母也早已为你考虑过婚姻大事。我与你江世伯早年交好,曾有过戏言欲结亲家,现在,戏言变成了现实。你江世伯把二女儿许配给了你,而且,约定秋后就办喜事。”
曾麟书的心快要跳出来了,他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尽量不让父母看出自己的失态。他红着脸低头说:“婚姻大事全凭父母做主,儿子从命便是。”说罢,偷偷地瞄了一眼父亲。
曾玉屏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这个麟书从小便十分听话,读了十几年的书,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一定要合乎礼仪。所以,平日里总是这么谦虚谨慎而又得体。儿子即将成家,做父母的百感交集。一方面,为儿子高兴;另一方面,又有些担忧,生怕儿子坠入儿女情长而荒废学业。所以,语重心长地说:“一个男人成了家标志着他已经长大成人,从此以后,你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男子汉大丈夫不仅要撑起一方天,让妻子儿女在这方天下尽享人生的快乐;更重要的是必须以前程为重,追求光明的未来,不能枉为一生。你,能做得到吗?”
曾麟书深深地体会到父亲的良苦用心,认真地回答父亲的问题:“请父母放心吧!儿子以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成家以后亦然。成家以后不仅继续刻苦读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还要教育妻子共同孝敬父母、抚育子女,使曾家进一步兴旺发达起来。”
湘乡荷塘二十四都白杨坪,曾家大院其乐融融。刚过中秋,曾家就忙开了,准备给曾麟书办喜事,好日子定在九月初六。这一天,湘乡荷塘二十四都的乡邻们纷纷跑到白杨坪去看曾家的新娘子。因为这方圆几十里地,曾家算得上小有名气的乡绅,大户人家办喜事一定热闹非凡。于是,一大早,曾家大院就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嘻嘻哈哈、指指点点,有说有笑、面带笑容,只见曾家大门楼前张灯结彩,人人穿着节日的盛装,到处洋溢着喜气。
新郎官曾麟书更是一脸的笑容。曾玉屏笑逐颜开,一会儿招呼客人,一会儿去问厨子喜宴准备好了没有,忙得晕头转向,不知东南西北。
“曾大伯,明年的今天,能不能喝上你宝贝孙儿的喜酒?你催促着儿子抓紧时间,早生贵子呀!”
“喂!曾老弟,你亲自为儿子做的媒,一定见到江家女儿了,你的儿媳妇俊俏吗?能不能比得上她婆婆当年那么美丽?”
不管客人怎么打趣儿,曾玉屏只是赔笑脸,这是湘乡的风俗习惯,别人家办喜事时,他也这么凑过热闹。淳朴的民俗民风在这里得到最充分的表现,尽管乡邻们的语言有些放肆,但这是对主人最诚挚的祝福。时辰还早,迎亲的队伍尚在途中,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其中,有一位怀抱婴儿的大嫂被人们围拢着,一位小姑娘央求道:“嫂子,你娘家就在天坪村,难道你回娘家时没见过江家女儿吗?”
“当然见过,我们两家只隔一条小河。”
“那快说给我们听听,新娘子漂亮吗?”
大嫂解开衣襟,把孩子往怀里一塞,大声地描绘着:“老天爷太偏爱他们家了,人家四个女儿个个赛天仙,老大美,老二俊,老三、老四俏,那光彩照人的劲儿真让人想多看几眼。”
“到底她们有多俊?”
大嫂刚想说什么,突然间,孩子尿了她一身,女人连忙站起料理孩子。邻村的一位读书人俏皮地说:“大嫂,让我来形容吧!天上的星星千万颗,江家女儿就是那最明亮的一颗。特别是新娘子,只要她一出现在哪里,其他的小星星都会黯然失色。她的眼睛像黑瓜子,脸蛋儿像红瓜瓤,她的发辫长又长,就像那瓜蔓蔓拖到了地上。”
“哇!那么漂亮!”
大嫂哈哈大笑,笑得直不起腰来,吓得怀中的孩子“哇哇”大哭。大嫂一边拍哄孩子,一边笑着问:“幺弟,你又没见过江家妹子,怎么形容得那么好呢?”
小伙子神秘地瞥了一眼,吹起牛来:“我是个千里眼,大嫂娘家的山村全映在我的眼里。那里还有许多漂亮姑娘。大嫂,下次回娘家别忘了替我找一个好媳妇呀!”
人们笑着、闹着,曾家大院一片欢声笑语,十分热闹。就在这时,鞭炮声声、锣鼓齐鸣,一个小伙子高叫道:“花轿到了!快去抢喜饼!吃了喜饼能饱一辈子,快去呀!”一群儿童一窝蜂般涌向花轿。两位年长一点的婆婆笑盈盈地掀开轿帘,一位搀住新娘,另一位在前面引路。新嫁娘被红盖头遮住了脸,谁也看不见她长什么样子,但是,那一双大脚却掩饰不了。有人指指点点:
“瞧!那双红绣鞋多大呀!她的脚一定不小。”
“不是读书人家的女孩吗?怎么不晓得裹小脚?”
“哎哟!三寸金莲横着量,那双大脚可真难看呀!怎么山外的女孩和我们山村的女孩不一样,她们不懂得什么叫漂亮?”
女人们评头论足,仿佛觉得自己的小脚是天底下最美最美的事物,或许,她们就以其“三寸金莲”赢得了丈夫的欢心。如今发现了大脚板,其情绪一下子高涨了起来。连平日里自惭形秽的丑媳妇们也来了劲儿。因为,她们有一双小脚。
新房里闹闹哄哄,曾家请来的喜婆婆走了进来,她先向一对新人道了喜,然后说:“来,来,来,一对新人拉拉手,和和美美到白头!”喜婆婆一只手牵着新郎,一只手牵着新娘,然后把一对新婚夫妇的手合在了一起。人群中再次爆发出一阵笑声,欢声笑语连成了一片。有人再次催促道:“红盖头、红盖头,怎么还不揭!”喜婆婆笑着拍了拍几个小伙子,说:“你们该去吃喜酒了!走,走,走,再不走的话,要打你们的屁股了。”
当人们离开后,一对新人默默无语。还是曾麟书先开了口:“你饿吗?渴吗?我去给你弄些吃的、喝的来。”
新娘子“扑哧”一笑,那笑声很美很美,直让曾麟书为之动心。新娘子向上指了指,他羞赧,站了起来欲揭红盖头。突然,正在上扬的手又放了下来,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他有些迟疑了。
“长得漂亮吗?是不是天上最明亮的那颗星星?”
麟书眼一闭,猛地揭去红盖头,而后又猛地睁开了眼。
哇!好美呀!虽不是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但也算得上面容娇美。只见新嫁娘如含苞待放的蓓蕾、初出水域的芙蓉,清清然、淡淡妆,天生一副女儿俏模样。虽然没有浓妆艳抹女人的风情,也缺少流光溢彩的浪漫,却散发着一种沁人心脾的韵味。这种书香门第之女特有的气质,很让人为之动心。
曾麟书轻轻地搂住新嫁娘,在她那洋溢着青春朝气的脸上,吻了又吻。江氏羞红了脸,温顺地低下了头。一对新人只觉得时光在这里驻足,空气为之凝固!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虽没寻到“黄金屋”,但今天却得到了“颜如玉”,如何叫他不激动!他将妻子再一次搂进怀里,江氏依偎在丈夫的胸前,而后两人笨拙地完成了人生又一件大事,夫妻俩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
第二天一大早,江氏推了推身边酣睡中的丈夫,轻声道:“我初到,一切都不熟悉,你早些起身,带我去厨房看一看,好给家人做早饭。”
曾麟书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伸懒腰,说:“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你瞧,天还没亮呢!再睡一会儿吧!”说罢,头一歪又想入睡。新妇贴在丈夫的耳边说:“昨天上轿之前,父母还反复叮咛我一定要早早起身,做好早饭、孝敬公婆。你说,我能睡得住吗?”
新娘子便欲起身,新婚燕尔的麟书一把拉住新妇,耳边低语了几句,羞得新娘子将丈夫推开:“羞,羞,羞,我父母可没教过我这些,他们希望我做曾家的好媳妇,你却硬拦着我,不让我起身,真坏!”
说罢,掰开了曾麟书的双手,温柔地对丈夫笑着低语道:“你再睡一会儿吧!做好早饭后,我来喊你起身。”曾麟书哪里还睡得下去,从床上一骨碌爬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说:“好吧!你去做早饭,我读书。灶间就在西厢房那边。”
曾家大院开始有了动静,沉睡中的家人没有被惊醒。当全家人起床时,新妇早已扎着围裙做好了饭。浓浓的香气从西厢房那边传来,而且,还隐隐约约听到读书声,曾玉屏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催促麟书的母亲快到外面去看个究竟。不一会儿,麟书的母亲高兴地回来告诉他:“他爹,是新媳妇在做饭,麟书正认真读书呢!”曾玉屏心花怒放,高兴地自言自语道:“毕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懂规矩、守妇道,端庄又大方,贤惠又能干。”
麟书的母亲听到了丈夫的小声嘀咕,应声道:“我们家的新媳妇无人能比,儿子同样也是好样的。新婚之时就这么刻苦读书,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此时,心中感到安慰的不只曾玉屏夫妇二人,曾家还有一位老人欣喜万分,他便是麟书的爷爷曾竟希老人。
新婚夫妇总觉得良宵苦短,每天早上,曾家的几只大公鸡仰着脖子直打鸣,气得曾麟书真想宰了它们。每当江氏欲起身时,曾麟书都扯着她的衣襟不让动。女人总是温柔地一笑,和风细雨地说:“别闹了!全家七八口人还等着吃饭呢!你也早一些起来读书吧,离县试还有三四个月的时间,再苦一苦,等考上了功名,再享受吧!”曾麟书被说得不好意思,只好遵命。
到了秋天,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娃降生在曾家。女儿的出生给初为人父的曾麟书带来了无比的喜悦,他端详着初生的女娃,不禁笑逐颜开。虽然,曾竟希老人和曾玉屏夫妇有些失望,但是,他们谁也没把失望之情表现出来,这反而弄得江氏很不好意思。她就像犯了什么错误似的,一个劲儿地自责:“婆家人对我这么好,可我的肚皮不争气,真不知道该如何弥补这个过错!”
江氏面带愧色,心里很难过,总是和自己怄气。丈夫曾麟书安慰妻子说:“家人又没人说你,何必这般。母亲告诉我,妇女坐月子不能生气,否则的话,没有奶水喂孩子。反正我们还年轻,等个一年半载后再生一个男娃,儿女双全,岂不美哉!”江氏感激地望着丈夫,含着泪点了点头。曾麟书从妻子怀里接过婴儿,他高兴地说:“瞧!我们的小囡长得多漂亮呀!她的小嘴、小鼻子很像我,而脸庞、眼睛长得又像你。”看到丈夫如此喜爱女儿,江氏如释重负,温顺地靠在丈夫的肩头,莞尔一笑,笑得很美很美。她轻声问:“你们给孩子起名字了吗?总不能总叫她‘小囡’吧!”
曾麟书高兴地告诉妻子:“名字已经起好,叫国兰。”
“国兰?嗯,很好听。可是,取什么意义?”
曾麟书耐心地解释道:“这小囡属‘国’字辈,至于‘兰’嘛,那当然是取‘蕙兰郁香’的意思了。蕙与兰是两种香草,其香气淡雅、形态脱俗。女儿叫‘国兰’既好听又高雅,我起的这个名字不错吧?爷爷和父母都很喜欢这个名字,他们说如果下一个还是女娃就叫‘国蕙’。”
江氏将女儿抱在怀里,幸福地呢喃道:“小国兰,你快快长大吧!降生在曾家,是你的福分。不但爹娘爱你,太爷爷、爷爷、奶奶也爱你。”曾麟书贴在妻子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羞得江氏满面通红,她轻轻地将丈夫推开,说:“不知羞的东西,离我远一些,女儿正看着我们呀!”
小国兰在父母的呵护下健康地成长,转眼间已经两三岁了。小姑娘机灵、活泼,很招人喜爱,她已学会了简单的语言,能够初步表达自己的意愿。她每日跟在爷爷、奶奶的后面,像只小兔子一样蹦来蹦去。曾玉屏爱把小孙女驮在背上,小国兰总是高兴地大叫:“大马、大马!爷爷是大马!”祖孙二人其乐无穷。
江氏再次出现呕吐现象,已经有了生育经验的她心中暗喜,背着全家人到庙里上了一炷香,并默默祷告着:“菩萨保佑!我是荷塘白杨坪的曾家媳妇,这次,又怀上了。神灵保佑我七个月后生一个男娃,若真的灵验,我江氏愿捐赠银两,为菩萨再塑金身。”
回到家中,江氏没敢把这事儿告诉任何人。因为她知道公爹曾玉屏一向不准家人迷信,他最反对请神、送鬼、上香等活动,甚至孩子病了也不准请巫神来胡说八道。
县试的日子越来越近,除了吃饭、睡觉外,曾麟书几乎不干任何事情。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时而朗诵,时而默读,时而疾书,时而凝思,往往到了深夜也不进卧房。卧房里的江氏苦苦等待着丈夫,可是,她等来的总是失望,多少担忧与不安只能憋在心里。已是子时,江氏望见书房的油灯依然亮着,知道丈夫今天又要熬一个通宵了,既心疼又心酸。心疼的是他太辛苦了,消瘦不堪,这样下去将严重损害身体;心酸的是生怕自己再生女娃。麟书已没有国兰出生前的那种兴奋与关爱,江氏感到有些失落。身边的女儿早已进入甜美的梦乡,小脸蛋就像红苹果,鲜艳可爱。小囡发出轻轻的鼾声,母亲抚摩着女儿的脸颊,自言自语道:“小囡,这一次娘想为你生一个小弟弟。娘早已到菩萨面前祈祷过,不知神灵是否保佑娘。如果娘的愿望能实现,我们娘俩的日子都好过,不然的话,真不敢想象你爷爷、奶奶会气成什么样子。”
梦中巨蟒可成龙
江氏即将临盆,国兰的奶奶早已做了一些准备,暗地里为新生儿做的新衣服全是男孩穿的。曾玉屏小声问她:“这一次,万一还是个女娃呢?”一句话气得她直瞪眼,头一扭,不睬丈夫。曾玉屏自觉没趣儿,拖着那杆长长的水烟袋欲出门。
秋风渐起,满地黄叶,人们已感到有些凉意。曾玉屏刚跨出大门,正遇上从外面散步归来的老父亲,曾玉屏关心父亲,他说:“您年纪大了,天又冷,别总在外面溜达,万一不小心跌倒了怎么办!”曾竟希老人一脸的不高兴,回应儿子一句:“胡说八道!你怎么不会拣好听的说!你媳妇和你儿媳妇从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她们一开口总让我心里舒坦。”
“爹,儿子是关心您嘛!也许,话说得不好听,但我是真的很担心您,生怕您老有什么闪失。看来,儿子的一片苦心白费了!”
曾竟希已年近古稀,看到曾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兴旺,心中十分安慰。儿子曾玉屏很能吃苦耐劳,不仅修建了曾氏祠堂,还买了几十亩山地。如今,山坡上梯田层层、树木茂盛,呈现蒸蒸日上的景象。孙儿麟书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已熟读“四书”“五经”,性格温和、为人忠厚,很让老人放心。特别是孙媳妇江氏,更让老人满意,孙媳妇不愧为书香门第之女,贤淑、温顺、勤劳、善良,全家上下无不夸赞她。小国兰出生时,曾竟希没有抱怨什么,深信江氏今后一定能给他生个重孙子。当老人瞅见孙媳妇再次身怀六甲时,手捻银须,笑眯眯地自言自语道:“等着抱重孙儿吧!”
老人佝偻着背,艰难地一步一步走上门前的台阶,正巧,江氏挺着个大肚子正要出门。江氏上前扶住:“冷吗?已是深秋时分,天渐渐地变冷了,爷爷出门时应该多穿些衣服,免得着凉。”
“嗯!还是你心细,知道关心爷爷。我有些冷,也有些困乏,这便回屋休息,也好暖暖身子。”说罢,走向自己的房间。在外面溜达了大半天,老人真有些累了,他将枕头斜靠在床头,连衣服也没脱便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鼾声如雷,老人睡得很香、很香,口涎流到了枕边,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照着他那大张的嘴巴。
这……这是哪儿呢,怎么如此陌生?
好美的一片天地:阳光明媚、绿草茵茵,小鸟儿在枝头吟唱、蝴蝶在丛中飞舞。远远望去,一座豪华的住宅如飘浮在仙境中。曾竟希定睛一看,只见楼台相映、亭阁相连,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沿着青石板铺成的小路往里走,再经过一条花径、蹚过一条小溪、跨过两座小桥,便到了仙境。身处仙境,反而看不到楼台与亭阁了,呈现在眼前的竟是曾家大院!
八九间高大、明亮、宽敞的正房,还有那六间东厢房、五间西厢房,一切又变得那么熟悉而亲切。猛然间,一群喜鹊从正房里飞出,曾竟希心中大喜。隔着雕龙画凤的木格窗子往屋里看,会发现室内的陈设也是那么熟悉。既然是自己的家,何不走进房间,于是,抬腿进屋。
突然,一条巨蟒从天而降。大蟒的头部搭在房梁上,尾部盘旋在房柱上,浑身上下鳞片森然,它伏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妈呀!巨蟒!”曾竟希出了一身冷汗,“霍”地坐了起来。
原来,刚才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老人撩起棉被的一角,抹掉额上的汗珠,深深地嘘了一口气,心里思忖道:人们都说想求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叫“白日梦”!看来,白天真的会做梦。刚才,梦里看到的那条巨蟒多么真切呀!难道我们曾家要发生什么大事,抑或……不敢多想,他呆呆地坐在床上。
这一天是嘉庆十六年十月十一日,即公元1811年11月26日。
就在曾竟希老人陷入深思之时,只听得院子里一片喧闹,一个声音高叫道:“快!你们的动作快一些,把麟书的媳妇扶进屋!三伢子(曾麟书的三弟毓驷),你还磨蹭什么?快叫你媳妇去王坪村请接生婆!快去快回,不能耽误!”
曾麟书来到了爷爷的房间,坐在床头眉头紧锁,一言不发,满腹焦虑全写在了脸上。曾竟希老人拍了拍孙子的肩膀,又神秘地一笑,说:“我们曾家要出大人物了,这将要降生的娃儿有可能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将来指望他光耀门楣。”
“爷爷,你别逗我开心了!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就谢天谢地了。”
老人收起了笑容,凑近孙子,十分严肃地讲述了下午做的那个怪梦。曾麟书听罢,淡然置之,根本不相信会有什么巨蟒降生在曾家。老人坚持梦境不是偶然,麟书没放在心上。
显然,老人有些生气了,振振有词:“你父亲兄弟几人,还有你兄弟几人出生时,为什么没有这种奇怪之梦?因为,都是些平凡的人。今天,这个梦的确很离奇,足以说明曾家要出奇人了。我不与你争论,日后走着瞧!如果孩子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你就向祖坟磕三个响头,爷爷泉下有知,会保佑你们的。”
就在这时,传来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曾麟书一下子冲了出去,站在院子里大叫:“是男伢子,还是女娃?”
无人应声。约莫一刻钟的工夫,麟书的母亲从产房里出来了,曾玉屏和儿子曾麟书异口同声地问:“是个男伢子吧?”麟书的母亲脸一沉,麟书就像泄了气的皮球——瘪了。曾玉屏气恼地说:“晚饭不吃了,出去喝点酒。”
“对,的确应该喝酒。庆贺麟书得了个儿子。”麟书的母亲“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一听这话,父子俩心中大喜,嘿!
曾麟书顾不得什么礼仪,一头扎进产房,希望早一刻见到儿子。江氏刚刚生产,显得十分虚弱,面色苍白、头发散乱。一见到丈夫进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眼泪顺着两颊往下流,一直流到唇边,又涩又苦。这哭声中包含了多少委屈,自从怀上这个孩子,她便开始忧虑,生怕这次再生一个女娃。每当欲向丈夫倾诉时,她发现丈夫不是没有时间去听,就是心不在焉,今天,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麟书抚摩着江氏蜡黄的双颊,低声说:“我太粗心了,在你怀胎这几个月里对你关心不够,我这个做丈夫的极不称职。但是,请放心,今后不管读书有多辛苦,儿子的成长交给我了。”妻子笑了:“你又没有乳汁,凭什么把儿子养大?”
“除了哺乳,其他事情我包了。”
“不用。只要你诚心诚意对待我们娘仨,我就心满意足了。”
女人感到很疲劳,眼皮几乎抬不起来,曾麟书为妻子掖好被子便出去了。正厅里,曾家的人几乎到齐了,大家为家族又添了一位新成员而欣喜万分。小国兰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不叫也不闹,静静地坐在爷爷的怀里聆听着大人们的谈话。她知道今天下午母亲生了个小弟弟,全家人都很高兴。尤其是太爷爷和爷爷乐得合不拢嘴。曾玉屏的话最多,就像得到了一个十世单传的宝贝,不知如何珍爱才好,催促着给新生儿起个名字。
麟书想了想说:“想要个男娃,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让大家放宽了心,我们要一心一意把他养大成人,那乳名就叫‘宽一’吧!”
曾玉屏说:“宽一,嗯!当作乳名还可以。可是,学名应该叫什么呢?‘子诚’——这个名字怎么样?解释为:曾家的后代要做一个正人君子,须诚实、忠厚、本分、勤劳。”
曾竟希老人喜得重孙,比任何人都要高兴。人到七十古来稀,有幸看到第四代男丁的出生,焉能不高兴?当他听到小儿名叫“曾子诚”时,拍手赞成。就这样,曾国藩最初的名字叫曾子诚,字伯涵。
几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应该是“曾国”二字后面加上一个字就行了,因为,他是“国”字辈的人。姐姐叫国兰,而弟弟叫子诚,岂能讲得通?
小宽一满月那天,亲朋好友前来庆贺。有的人带来几十个鸡蛋,有的人端来一盆米酒,有的人抓上两只母鸡,有的人带几尺花布,大家热热闹闹,图个吉利。曾家大院临时搭了一个大喜棚,棚里摆上六张八仙桌,棚子的西北角筑了两口大锅灶,锅里油烟滚滚,一阵阵香气扑鼻而来。热闹了整整一天,夜幕拉开的时候,客人们全散了。剩下满堆的残羹冷炙,还有歪斜偏侧的桌椅,曾家人累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高湄山下有曾家
高湄山下是曾家,岁岁年年斗物华。那高峻挺拔的高湄山,山上一年四季秀色可餐:春天,草木萌动、微风和煦、桃红柳绿、争奇斗妍;夏日,芳草萋萋、古树苍翠、炊烟袅袅、莺啭鸟啼;秋天,碧波荡漾、田野飘香、漫山红叶、妃色怡人;冬日,白雪皑皑、山川秀美,岁寒三友傲然挺立。站在高湄山上俯瞰山下,只见山坳里散落着一座座村庄。其中,荷塘二十四都白杨坪是个大村子,涓水河从村边流过,绿水环绕着农舍,农家小院里鸡鸣狗吠,不时传出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一转眼,小宽一已经五岁多了。这几年来,瘦弱的孩子没少让大人们操心。尤其是母亲江氏,自从儿子出世后,就没睡过一夜安稳觉。小宽一在爷爷及父母的呵护下健康成长。就在他三岁那年,又多了一个妹妹——曾国蕙。上有姐姐,下有妹妹,可是,丝毫也不影响他在爷爷心目中至高无上之地位。在曾玉屏看来,国兰、国蕙是片“瓦”,孙子宽一则是块“宝玉”。
小国蕙出生后,母亲江氏得了一场重病,宽一只好离开母亲到爷爷房间去睡。起初,三岁的孩子夜里直闹着找母亲,爷爷为了哄劝他,便给他讲故事听。每当爷爷眉飞色舞地讲起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时,他便不哭也不闹。乖巧的小儿偎依在爷爷的怀抱里,渐渐地闭上了眼睛。第二天醒来,一大早又闹着爷爷讲故事。每当讲完一段故事后,曾玉屏就要求宽一试着复述。久而久之,小宽一学会了讲故事。当邻居家的孩子和宽一在一起玩耍时,玩伴便央求宽一讲上一段故事。每当爷爷田间耕作时,也要带上宝贝孙子一起去。宽一长得不算很结实,从小就爱挑食,不吃大肉,也不爱沾鸡鸭,只是爱吃清蒸鱼,不像别的男孩子那样虎头虎脑的。宽一长得清瘦,却也健康活泼,跟在爷爷的后面,那简直不叫走路,应该叫蹦蹦跳跳。就像一只小兔子,一蹦三跳,跳过一个个沟坎、蹦过一块块“棋盘”,便来到了自家的田地。一路上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阳光下,他的额上渗出些汗珠,孩子的小脸格外明媚,爷爷为他抹了一把汗,关切地问:“热吗?”
“热!但我不怕吃苦。我一定要跟爷爷在田里玩耍。”
“宽一是爷爷的好孙子,从小就懂得吃苦耐劳,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爷爷,我们家的那十几个耕夫,他们不姓曾,为什么会替我们种田?”
“我们家有几十亩水田,不请别人帮忙不行。”
“我爹爹一天到晚闷在家里,为什么不让他也来种田呢?”
“你父亲是个读书人,日夜伏案苦读为的是将来考取功名,为曾家添光增彩。孩子,我们是贤人曾参的后代,半耕半读是我们的家风。耕种获得粮食,维持家用;读书获得功名,光耀门楣。”
小宽一一知半解,小小年纪的他怎知什么是“光耀门楣”。
“伢,你还太小,不懂什么叫‘荣耀’。一个家族兴旺发达不仅仅在于‘最富有’,还要看其社会地位。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曾家已经算得上殷实户,可是,至今仍无一人学业有成,你父亲参加了几次县试,均未能考中,看来,他天生愚钝。爷爷的希望全在你身上了,若将来你能考个秀才或举人,家族的地位便能大大提高。列祖列宗泉下有知,会感到骄傲的。”
“爷爷,万一我也和爹爹一样,什么也考不中呢?”
“不!曾家有发祥的端倪。你还记得爷爷告诉你的那个故事吗?你出生时,太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巨蟒绕梁。爷爷一向很反对迷信,当时,我不信有什么说法,现在仔细想一想,不得不信。也许,这不叫迷信,叫征兆。自从你出生后,曾家大院那棵枯死多年的古柏又神奇般地复活了,缠绕在大树上的古藤也新姿勃发。而且,古柏树皮如蟒鳞、树枝如蟒爪。对此,乡邻们无不惊奇万分,他们说我们家的那棵能覆盖一亩地的树藤便是发迹的征兆。”曾玉屏越说越玄,越说越带劲儿,竟然忘了身边的小宽一根本听不懂这些话,而且对此也不感兴趣。最让小宽一感兴趣的还是那些小狗、小猫、小鱼儿、小鸟儿……
爷爷在地里忙着锄草,小宽一便来到田头玩耍,如今正是六月天,灿烂的阳光直射大地,河水被晒得很热、很热。小宽一卷起裤腿,慢慢地蹚进浅浅的小河里,希望能抓到几条小鱼儿,回家让母亲烧了吃。河水清澈见底,那一块块美丽的鹅卵石早已被河水冲刷得非常光滑、圆润,一下子,小宽一就被绚丽夺目的五彩石吸引住了,忘记了抓小鱼,弯下腰来,将美丽的石头一块块捡起。
一块、两块、三块。“哇!这么多漂亮的石子,我把它带回家,摆放在院子里,多美呀!”
“宽一、宽一,你在捡什么?”一个稚嫩的声音从田头传来。宽一抬头一看,原来是邻居家的小囡,叫春伢子。虽然春伢子比宽一大两岁,但个儿不比宽一高多少,他是一个小胖墩儿,脸上肥嘟嘟的,配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很招人喜爱。
“春伢子,快过来呀!你瞧这是什么?”说着,小宽一把捡来的五彩石捧给小伙伴看。春伢子走近几步看了看,又拿起一块掂了掂,不屑一顾地说:“这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河里的石头吗?我们这涓水河里到处都有这玩意儿,如果你喜欢的话,明天我送你一竹篓。”
“我不要你送的东西,爷爷说过要靠自己劳动去创造。”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站在浅水中,活蹦乱跳的鱼儿在他们身边游来游去。他们喊了个“一、二、三”,憋住气猛扑过去想抓住鱼儿。可是,什么也没抓住。再来一次。不甘失败,他们不相信抓小鱼儿这么难!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小鱼儿都是从手边溜掉的,好扫兴。急了,扬起手来拍打水面,溅起的浪花把鱼儿全吓跑了。春伢子首先打了退堂鼓,慢慢蹚上岸来,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肥嘟嘟的小脸气得更鼓了:“真没劲!我们不抓了。”小宽一也上了岸,趴在春伢子的面前说:“春伢哥哥,等会儿,我们再试一次吧!我爷爷说过:做任何事情都不要心急,要有恒心、有毅力!”
此时,一直站在树下观望他们一言一行的曾玉屏发话了:“不想抓小鱼了?不要气馁嘛,来,爷爷帮你们去抓。记住:抓小鱼时一定要沉住气,当鱼儿游向你们手边时,先不要惊动它们,哪怕是手指头也不能动一下。当鱼儿已经游到你手心里时,就要毫不犹豫地去抓住它,而且,要牢牢抓住不放松。”
两个孩子脸上绽开了笑容,就像一朵鲜艳的杜鹃花。孩子们牢记爷爷的教导,不再急躁,静下心来抓小鱼,果然成功了。曾玉屏把俩孩子抓到的七八条草鱼穿成了一串儿,三人高高兴兴回家去。夕阳西下,一抹晚霞染红了半边山,山坳里散发着野花的芳香。牧童晚归、短笛横吹,一群山羊从山的另一边走过来,小羊羔“咩咩”地叫着,狗儿欢快地跑着,村庄里炊烟缭绕,妇女们已经开始做晚饭了。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春伢子和小宽一不禁哼起山歌来,今天特别高兴,因为自己的劳动有了收获。曾玉屏注视着这两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欣慰地笑了。
“伢子,你想读书吗?宽一的父亲准备办私塾学堂,想来的话,就给你家里人说说。”
“想!我当然很想读书,我想和阿公您一样有学问。不过,我家很穷,爹爹不会答应的。”
“你爹爹是曾家的耕夫,阿公可以考虑减免你的费用。”
“真的?那太好了!明天,我还来帮宽一抓小鱼儿。”一路上,春伢子走得更欢快了。
宽一的父亲曾麟书很沮丧,又一次名落孙山。从小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可是,老天爷并不怜悯他,到了而立之年连个秀才都没考中,至今仍是个童生。乡邻们的指指点点、老父的唉声叹气、妻子失望的眼神,这一切都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从县城落第而归的他不甘心失败,又一头扎进书堆里,希望明年县试能成功。曾麟书忘记了白天与黑夜,除了吃饭与睡觉,只知道捧着书本读呀、念呀、写呀、练呀。真可谓读书、读书、再读书,简直变成了一个书呆子。一儿两女(曾子诚、曾国兰、曾国蕙)都不敢接近他,生怕打扰父亲读书,如此一来,儿女们与他很疏远。随着儿女们的长大,江氏已不再年轻漂亮,三十岁的女人满脸皱纹、头发蓬乱,俨然一位辛苦操劳的农妇。
看到丈夫像书虫一样“啃书”,江氏心中有说不出的苦涩滋味。孩子们渐渐长大,虽然吃穿不愁,但他们该读书了。每当江氏向丈夫提起此事时,曾麟书总是心不在焉地说:“是的,宽一和国兰都该读书了,等过些日子,我和父亲商量商量。”
说归说,几个月过去了,曾麟书始终未有行动。江氏岂能不生气!一气之下,求助于公爹:“爹爹,麟书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都快变成书呆子了,恐怕孩子们今年几岁,他都不清楚。宽一都六岁了,还没发蒙,我心中着急呀!”其实,曾玉屏心里比她还着急,他早已认识到麟书的资质平平,书读了二十多年,始终没有悟性,即使是再读二十年,也不一定能“参悟”。所以已在心中为儿子谋划了另一条人生出路。在江氏的催促下,曾玉屏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决定和儿子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这一天,秋风送爽、稻花飘香,清晨的空气格外清新,人们感到十分惬意。曾玉屏带着小宽一从外面回来,不用问,他们祖孙二人一定又出去捡粪了。站在院子里读书的曾麟书眉头一皱说:“家里不缺吃、不缺穿,还要去捡粪?我们也算乡间的绅士,以后别干这事了。”曾玉屏脸一沉,严肃地说:“勤劳节俭是曾家的传家宝,子子孙孙不可丢!”
“可是,这样会影响宽一的成长,他总不能和你一样种一辈子田吧!他出生的时候,我爷爷做的那个奇怪之梦,大家都记忆犹新,他该读书了。”
“怎么,你也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应该读书了?我还以为你把这事儿给忘了呢!”
“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怎么能忘记!”
曾玉屏从腰间抽出那根长长的水烟袋,不慌不忙地装上烟叶,点上火,再“吧嗒吧嗒”抽上几口,吐出两朵烟雾来,又咳嗽了几声,然后才开口道:“我记得《诗经》中有一首《蒹葭》,其中有几句,好像是这么写的: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麟书,对于这首诗,你是如何理解的?”
曾麟书暗暗佩服老父亲,乍一看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平日里很少吟诗弄墨,孰料他今日一开口诗句记得如此清晰。麟书不敢迟疑,老老实实地回答父亲的提问:“儿子当然是按朱子(朱熹)释意来理解,朱子以为《毛诗序》中‘知周礼之贤人’太牵强,这首诗应是怀人之作。儿子熟读‘四书’‘五经’,以程朱理学为楷模,当然也认为那个‘伊人’应是美好的女子,诗中人物找遍了各处,最终也没有找到他心爱的姑娘。于是,他感到十分遗憾。”
曾玉屏拍了拍麟书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告诫儿子:“读书不能一味地死记硬背,朱子理论固然是精髓,但诗词歌赋有它的多义性。每当我想起这首诗时,我就觉得诗中‘在水一方’的并不一定是美妙的女子。你可以这么理解,也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理解,它是不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呢?人生有许多美好的追求,也许你竭尽全力去干了,但是,无论你怎么努力都达不到理想的境界。你的目标就像那美妙的女子,永远‘在水一方’。”
曾麟书几乎听呆了,眼睛一眨也不眨。他万万没想到父亲曾玉屏竟有如此高深之理论,几句话就把自己十几年的困惑给解释通了。突然间,顿悟了。他深有感慨地说:“谢谢父亲的教导,您为儿子指点迷津,儿子没齿难忘!”
曾玉屏欣慰地看着麟书,以商量的口吻对麟书说:“你读了二十多年的书,参加过一次又一次的县试,屡试不中,是不是该另辟蹊径了?”
“儿子明白父亲的意思,只是,我能干什么呢?从小就只会读书,上山不会砍柴,下田不会耕种,四体虽勤,但五谷不分。我更不懂得生意经,连算盘都打不好,更不用说来往账目应如何结算了。唉,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我真不知道人生之路该怎样走下去!”
“别人有的,你不曾有,你所拥有的,别人也不曾有呀!而且,你所拥有的是一般人所可望而不可即的,那便是学问。你可以发挥自己的长处,办个私塾学堂,既能为乡邻们干点好事,又不耽误自己孩子的教育。两全其美,怎么样?”
“办蒙学?”
“对!宽一已六岁,应该发蒙了,其他学堂离家太远,孩子上学不方便。若是你亲自教授他,不但孩子少跑路,而且还能严加督导,成材的机会更大。麟书,你至今还是个童生,父亲从来没有责骂过你,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一个人成功的机会并不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除了努力奋斗以外,还要靠老天爷相助。若是老天爷偏爱,一切会很顺利;若是老天爷不肯帮忙,怎么努力都不行。人生的机遇就像那‘在水一方’的女子,可遇而不可求。”
曾麟书若有所思,仿佛见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境界。曾家父子仔细商量了几天,决定明年一开春就把曾氏私塾办起来。
宽一出生时长着一对三角眼,而且眼睛很小。随着年龄的增长,那对三角眼一点儿也没变。但是,眸子却很明亮。当爷爷把开办家塾的消息告诉宽一时,小儿的眸子里闪着异彩。“我们家办了学堂,我就可以在自家大院里读书了吗?”“当然了!你父亲之所以开办学堂,除了他想脚踏实地干些事情外,还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他想亲自教导你,把你培养成人。”小宽一纳闷了,脱口而出:“我是小孩,难道小孩不叫‘人’吗?”
曾玉屏哈哈大笑道:“宽一,等你长大了才会明白‘培养成人’的深刻含义。曾家,读了几辈子的书,也该出个人才了,你比你父亲天资好一些,这一点让爷爷感到很欣慰。只要用心读书,爷爷相信你将来会比长辈们有出息。”
小宽一想起了爷爷曾经许诺过的话,急切地问:“爷爷,你还记得夏天说过的话吗?”曾玉屏直摇头,连连说:“爷爷每天说那么多句话,怎么能每一句都记得!有话就直说吧。”“春伢子,他怎么办?”“哦!机灵鬼,你在为小伙伴说情呀!既然爷爷许诺过他,就一定不会食言。你现在就可以去告诉他,准备明年开春来读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