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短篇 伟大·猫利斯,又名永生之花
Magnificent Maurice, or the Flowers of Immortality
拉蒂·马赫罗特拉出生于印度,曾经是一名经济学家。由于工作压力太大,做梦都梦见数学公式,她放弃了高薪工作,投身环保,加入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这段时间的见识和经理让她积累了大量灵感。定居加拿大之后,她开始从事写作。从此变成了《光速》《奇异地平线》《不思议》等幻想杂志的常客。
作者/【加拿大】拉蒂·马赫罗特拉
翻译/刘壮
这棵树在很多语言里有很多名字:伊格德拉西尔[1],卡帕弗里克沙[2],建木[3],阿湿婆多[4]。它屹立在众多世界的连接中心,暗物质环绕着它的根,宇宙的边缘被不断伸展的树冠高高举起。它的树枝扭曲时空,心形的叶子维持着物理法则,而它那小小的白花则能赐予永生。
我们不妨说得再准确一点。一朵花赐予永生,两朵花制造漫长而痛苦的死亡,三朵花让一整个物种灰飞烟灭。贪婪没有好下场。
不过这其实并不是这棵树的故事。也不是居住在它虬结树根之间那栋小屋里的那个女巫的故事——尽管女巫是这棵树的看护者,同时也是一个重要角色。女巫们一向都是重要角色。
不,我们关心的是猫利斯。此时的猫利斯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小屋屋顶上,沐浴着挂在头顶树枝上的那颗黄色恒星的光芒。方便起见,我们就管它叫太阳吧。这个太阳并非必不可少,不过女巫对猫一向宽容大度,于是弄了一个来。如果猫利斯知道感恩,他一定会对女巫感激涕零,不过所有猫都一样,即便是那些神一样的猫。尤其是那些神一样的猫。
故事发生在很多年前——宇宙数着这些事情,不过是谁在数呢?这里的时间流逝不同于别处。猫利斯并非永生不朽,女巫也一样。他们也不像过去那样年轻了。如今这里还有别的猫,在小屋周围四处逛悠,喵喵叫着想引起女巫的注意。总有一天,他们当中会有一只来接替他的位置。
不过现在还不行。哦,不行。猫利斯抬起头来——一只玳瑁猫刚刚落到屋顶的边沿,猫利斯用黄色眼睛恶狠狠地朝她瞪过去。让他大为震惊的是,玳瑁猫并没有退后。于是他让自己的毛炸起来,嘴唇一弯,露出一口锋利的白牙。
“早上好呀,猫利斯。”她语气温和地说,“屋顶这么大,肯定能容得下我们俩吧?”
猫利斯的震惊变成暴怒。一只小小猫咪,竟敢挑战他的领地!这屋顶是他的。树也是他的。他要拼死捍卫它。女巫明明知道这一点,明明知道他多么擅长自己的工作,可她还是容许这些……这些……小屁孩儿侵门踏户,闯进他的家里!
他站起身来,抖起耳朵残缺、毛发蓬乱的威风,弓着背,像一团蜜蜂一样发出嘶嘶声。
玳瑁猫不为所动,用一双亮绿色的眼睛打量着他。“下面有些碎沙丁鱼零食——要是你想过来一起吃的话。”她转身离开,“我的名字叫奶油硬糖。”她一回头,隔着肩膀说道。她跳下屋顶,就像她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猫利斯躺回到屋顶上,怒气冲冲。奶油硬糖。一只玳瑁猫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他要努力忘掉它。(在这件事上,他失败了。)
太阳依旧明晃晃的,却无法让他感到一丝暖意。他的四条腿因为阴魂不散的旧伤而疼痛,都是在深渊边缘、黑洞洞口、濒死恒星中心那一场场战斗留下的。怪兽一直都有。可是猫利斯不会一直都在。
他一边舔着爪子,一边闷闷不乐地想着沙丁鱼。
一片饱经岁月沧桑的叶子放弃了它对生命似有若无的执着,飘落下来。在遥远的某个地方,一场地震劈开了一颗星球。
在新树叶长出来的这段时间里,一个鲸类种族离开他们的海洋星球,成为一群太空远行者。人类在火星上建立起第一块殖民地。银河系里的一颗恒星变成超新星,让星系中的其他恒星黯然失色。
人类和鲸类种族不会相遇。这两个物种将在仅仅一百万公里的距离上擦肩而过。你也许会觉得这很伤感,但这其实是鲸类种族有意为之。每当潜在的灭种危机来临时,他们总能有所察觉。
在树根间的小屋里,女巫让猫利斯把自己的第一场战斗经历讲给聚在炉火边上的那六只猫听——六只!炉火和太阳一样,并非必要。不过猫都会被炉火吸引过来,就像蜜蜂无法抗拒薰衣草一样。
女巫坐在摇椅上,为树编织着围巾。围巾其实也不是必不可少,不过树很喜欢。鲜艳的红黄蓝三色花纹点缀着形状各异的树枝和长满木瘤的树干,治愈着看不见的伤痛,让熵的蠕虫不敢造次。
猫利斯恶狠狠地瞪着凑在他面前的猫。他不想讲述他的第一次战斗。他都不记得第一次战斗了。不过他从来都不曾拒绝过女巫任何彬彬有礼的要求。
她总是那么彬彬有礼。
就像这次,她说,哦,勇敢的猫利斯,我求求你同意收养这些星猫吧。这些可怜的小家伙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家。如果我们不收留它们,它们会死的。
他又能怎么办呢?说,不行,让他们死去吧?还是说,不行,给他们另找一个宇宙?
他差点儿就这么做了。他觉得被利用了,并因此怒气冲冲。
可是女巫正等着呢,奶油硬糖则用她那冷冰冰的绿色目光死死盯着他,火苗满怀期待地噼啪作响。
猫利斯开口了,把注意力放在炉火上,因为比起关心那些横插在他和他的女巫之间、瘦了吧唧的小猫崽子,他情愿面对着炉火。
他们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几乎是这样。有一回,一个小小的白色毛球张开粉色小嘴打了个哈欠,黄油奶糖用爪子重重地拍了他一下。
要是猫利斯把几场战斗弄混了,又对一些细节添油加醋,嗐,反正谁也不知道,不是吗?故事最重要。
“很多年前,那时我还年轻,比所有猫都帅,我面对着古往今来所有猫都未曾见识过的最大挑战。当然,我赢了。我总是能赢,而且还会赢下去,因为我是伟大·猫利斯。”他冲着奶油硬糖露出怒容。
确认她绝不会垂下她那让人心烦的专注目光后,猫利斯接着说:“那时我刚刚结束在伟大的老刁婆手下的训练,他也已经踏上了天空朝圣之旅。我孤身一猫在树上巡逻。这时,我听到树底下传来可怕的锯木声。我跳下来,看到一幅可怕的景象。”
所有猫都屏住呼吸,女巫也收起了笑容。
“那是仙女座草螟星系的树蛀虫,”他停顿片刻,让听众充分感受到它的恐怖,“这一点我直到后来才知道。在当时,我只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巨大而狰狞的甲虫,长着闪亮的黑色甲壳和形如弯刀的尖牙,用连在腿上的锯子在我的树上钻洞。”他的胡须因为回忆抖个不停,“它们打算在树洞里产卵,好让幼虫能以整个宇宙为食。”
猫利斯踱起步子,尾巴甩来甩去。“猫有三件主要武器,”他摆出一副说教的架势,他的心思却没能瞒过女巫,“声音、牙齿和爪子。声音最适合杀死恶魔,牙齿和爪子则适合对付大多数生命体,而三者结合可以对付机器。我跳上最近的甲虫,发出一声足以打败恶魔的愤怒尖叫,同时伸长我的牙齿和爪子,即便是一头浑身披挂的恐龙也无法抵挡。”
“可是我在这个甲虫身上连一道印子都没留下。我大感震惊!大为惊骇!这怎么可能?”猫利斯停下脚步,用凶狠的目光扫视他的观众,仿佛他们要为他的失手负责。
一只小黑猫举起一只爪子。
“什么?”猫利斯说道,因为被人打断而怒气冲冲。
“它们会不会是被恶魔附身了?”黑猫说。
“我有让你来讲故事吗?”猫利斯喝问道,“是你在跟树蛀虫作战,并且取得辉煌胜利的吗?不是?那就不许说话!”
黑猫躲到女巫的裙子后面。猫利斯重新踱起步子,身上的毛根根竖立。女巫轻声哄了哄他,他的毛这才稍稍放下了些。
“我立马猜到,它们是被恶魔附身了。”他说,仿佛刚才黑猫并没有开口,“有了甲虫的保护,恶魔就能免受我的声音影响。有了恶魔的保护,甲虫也强壮到足以抵抗我的牙齿和爪子。这是魔鬼亲自促成的同盟!幸运的是,我想起来我还有第四件武器。”
(实际上还有第五件,不过那可不能讲给这些菜鸟听,猫利斯也绝不想提及,哪怕是为了吹牛。)
奶油硬糖张张嘴,刚要说话,想了想又算了。
猫利斯恶狠狠地咧嘴一笑。“我还有我的生命。”
猫群里一片“哦——”“啊——”。这声音让人有一种古怪的满足感。
“我们只有九条命,”猫利斯恢复那种上课的语调,接着说,“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这时就是万不得已的情况。我用牙齿切下我的生命。那痛苦简直无法忍受!可是我犹豫了吗?我迟疑了吗?不。我在内心深处尖叫着、呻吟着,把它撕扯下来,直到它站在我的面前,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帅气的复制品。它把身上毛皮整个儿咬下来,把它朝甲虫群丢出去。每一根毛发都开始变长,变成一道道闪电鞭子,抽得甲虫周身噼啪作响,把它们的甲壳打个粉碎。没过几分钟,所有甲虫都被鞭子轰成齑粉。恶魔从破烂的甲虫躯体中现身,面目狰狞,厉声尖啸。我和我的复制品的声音相应和,我们一起唱了一首歌,压过恶魔的尖啸。那场面何其壮观!恶魔纷纷用手捂住耳朵,乞求开恩。我们越唱越大声!恶魔便如噩梦般飘散了,那难闻的味道也被风吹散。等到最后一个恶魔也没了踪影,我的复制品向我鞠了一躬,便在迷雾中渐渐淡去。就这样,我失去了我的第一条命。”
一片充满敬意的沉默。然后那只黑猫从女巫的裙子后面冒出头来,又举起她的爪子。
“什么?”猫利斯努力控制住脾气,说道。
“你还剩下几条命?”黑猫问。
猫利斯身形膨大起来,直到他觉得自己快要爆开了。女巫突然找到些事情,让所有猫都忙活起来。奶油硬糖把小黑猫领到角落里好一顿数落。
猫利斯爬进他位于屋顶和天花板之间的窝里——他用毯子和玩具把这地方弄得很舒服——然后垂头丧气起来。
还用问,他只剩下一条命了。还有最后一场辉煌壮丽的战斗,伟大·猫利斯也将由此谢幕。
时光荏苒。一个神来了,打定主意要从树上摘下一颗鲜嫩的果子。猫利斯毫不费力地把他打发走了。总有一天,这颗果子会变成一个新的银河系,不过神们在乎这种事情吗?不,他们才不管呢。从这个角度看,他们跟恶魔没什么区别。
让猫利斯恼火的是,如今他已经知道了所有在小屋进进出出的猫的名字。那个白色小毛球叫雪片,他拥有猫利斯所见过的最锋利的牙齿——除了猫利斯自己的。那个好奇心过重的黑猫叫午夜,她辩论起来能把斯芬克斯说死。剩下三只分别是喇叭、爪子和命运。喇叭拥有威力强大的嚎叫,爪子能引起树震,命运的编织本领几乎跟女巫一样强。
奶油硬糖让他们轮流到屋顶上拜访他,带上一点鱼肉或者鸡肉,央求他讲一讲自己的战斗故事。大多数时候,他会一边对着他们奉上的食物大快朵颐,一边大吼大叫,直到把他们赶走。不过有时候——很难得地——他会满足他们的请求,讲一个故事。他们围在他身边,听着故事,安静得像一群老鼠,直到他讲完。他们从不问问题,尽管午夜不得不用一只爪子按住另一只,以此来阻止自己。
女巫轻松了些。是时候了,她想,该让猫利斯退休了。可她永远都不会亲口说出来。
也许,过不了多久,女巫自己也该退休了。她从来都不让自己起这个念头,因为看护者女巫比星猫还要稀少。在新来者出现之前,她必须继续工作下去,尽管她的骨头早已在皮肤下面变成了灰烬。
又一片叶子落下了。在远方,一棵机器定居的星球被它的太阳吞噬了。机器们早就预见到这一起毁天灭地的事件,如果愿意,它们完全可以离开它们的星系。可是这样做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当初制造它们的人类早已不复存在。对于一个盛极一时的文明来说,这样的结局似乎正合适。
它们把它们的故事编码成一道量子谜题,借用它们这颗濒死星球的脉冲发射出去。
这道谜题要花上好几千年才能抵达另一个有生命定居的世界。抵达之时,那里仅有的一种半智慧生命,一种树栖灵长类动物,却对此浑然不觉。
猫利斯每天都在树上巡逻。女巫想让他退休的迹象越明显,它就变得越固执和郁郁寡欢。不,他不需要休息。不,他不需要陪伴。不,他的肌肉根本不疼,一点儿都不疼。他爬起树来跟小猫崽子一样灵巧谢谢。
这是一句谎话。每当他在树上爬得足够高,高到连耳朵最尖的奶油硬糖都听不见的地方,猫利斯都会轻声哼哼起来。
他不会再答应女巫的任何请求了。这是一道滑向退休的斜坡,而猫利斯一点儿都不想退休。他要死在岗位上,像过去一样死得伟大。女巫最好接受这一点。他爱她,用他自己的粗暴方式,但她不是他的老板。猫利斯在树枝上跺了一脚,对着遥远的天际发出不甘心的号叫。脚下的树枝一阵晃动,他敏锐地跳到下方的另一根树枝上。
不过这根树枝也在抖动,他这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孤身一猫。他炸起浑身毛发,露出一副凶相,低头朝树下望去。
一个戴着头盔的人类正吊着绳索往上爬,绳子就在猫利斯身下几米远的地方。
猫利斯感到既震惊又羞耻。这个人类是怎样悄无声息地爬这么高的?最重要的是,猫利斯感到怒不可遏。人类是所有生物中最麻烦的家伙,而这句话足以说明一些事情。怪兽几乎总是尾随在他们身后。他纵身跳到下面那根挂着绳索树枝上,一挥爪子切断了绳索。
绳子掉了下去。那人类发出小小的一声惊叫,跌了下去。
猫利斯定了定神,理直气壮、得意扬扬地舔着爪子,等待人类身体落到隐喻的地面时发出的那一声小小的、悲哀的啪唧声。
这声音并没有传来。反而串来绳索划破空气的声音。猫利斯定睛一看,懊恼地发现那个人类被大树无数树枝中的一根给救了下来。此时她已经把一根绳索甩到头顶上方的另一根树枝上,正在调整身上的安全绳。尽管相隔这么远,他还是能感受到她的决心。
猫利斯咧嘴一笑:这就有意思了。他要继续切断绳子,然后这个人类会一直往下掉。最后,这个人类还是会摔到地面上,构成她身体的原子会迸溅开来,归入它们来时的那个宇宙。
他跳下去,举起爪子,准备再次切断绳索。
嘭!猫利斯眨眨眼,咳嗽起来。一个又沉又锋利的东西落到他身上。烟散开后,他看见自己被罩在一张金属网里了。他试着动一动,网却越发收紧了,透过他的皮毛勒进肉里。他能感受到附在网上的咒语,能让他的牙齿和爪子变钝。
“我早就料到会遇到像你这样的家伙。”人类说着,把一根圆柱形的管子塞回腰带里,“我可是有备而来。”
她把自己拉上去,动作快得惊人,然后在怒气冲冲的猫利斯对面的树枝上蹲下来。她身上闻起来有汗与蜂蜜的味道,是恐惧与绝望的气味。她一头黑发,皮肤棕黄,还有那种在纵深跳下去之前,凝望过深渊的眼神。不知为何,她让猫利斯想起了自己的女巫。
“我的名字叫乌胡拉。”她说,“我不想伤害谁,我只想摘一朵花。我的爱人正躺在鬼门关前,能救她的只有这个东西。”
在他漫长而出色的工作历程里,他已经听过无数次这个故事的若干个版本了。永生之花是各个有生命定居的世界里最古老的神话。那些关于永生之花的传说既黑暗又诱人。要是办得到的话,他一定要把这些传说统统戳穿。这样一来,那些愚蠢的恋人也许就不会冒险穿越交错编织的时空,来到这里。
“这可由不得你,”他咆哮道,“这些花是树的。而且你也看见了,今天一朵花都没有。”
树叶轻轻摇摆,露出躲在叶子后面的小花。
怎么回事,树?猫利斯沮丧地想,我在保护你呢。
乌胡拉倒吸一口气。“竟然有这么多!我只要一朵就够了。”
“每一朵花都是一颗婴儿恒星,”猫利斯告诉她,“为了救一个人类,你情愿毁掉一整颗星球?”
她抿紧嘴唇。“我愿意。而且你无法阻止我。”她的双手伸向离她最近的那丛叶子,叶子则慷慨地分开,露出藏在其中的花朵。
树为什么要帮助她?猫利斯不知道,于是他干了一件从未干过的事情:运用第五件武器。他劈开时空,要在所有可能的行动中寻找那个最优解,从而用最小的力气获取最大的光荣。这样做非常危险;毕竟,时空一旦被分割,接下来会怎样就由不得你了。不过眼前就是万不得已的情况,而他也只剩下一条命了。
选项一:他牺牲自己最后一条性命,以雷霆万钧之势挣开这个可耻的囚笼,一把抓向这个人类的脸,让她从树上掉下去。她会死掉,他也会死,奶油硬糖接替他的工作。接下来整整一年的时间里,它们每晚都会歌唱他的壮举。
只有。可怜巴巴的。一年。就这样?为什么?直到今天,每当猫利斯感到孤独的时候,他仍然会歌唱老刁婆的故事!不行,不行,这样可不行。
选项二:他让她把花带走。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她又不是为了自己,花也不会伤害到她。可是她的爱人……永生会永远毁了她。而永远是一段无比漫长的事件。乌胡拉死去好几个世纪以后,她的爱人在地球上游荡,变得越来越不像个人,越来越像一个恶魔,最后她会回到树上,向宇宙发起复仇。好吧,根本不是个选项。
选项三:耍个花招引开她的注意,然后呼叫帮手。这样做与生而为猫的一切意义相抵牾,可是眼下这就是最好的选择。他只要出几道谜题,把她拖住就好。追寻永生之花的人都喜欢谜题。他们似乎觉得只要答对问题,他们就多少应该得到花,并且能避免因为杀死一颗恒星而造成的一切不好的报应。猫利斯只要大吼一声就能轻松召唤奶油硬糖,还能让乌胡拉暂时变聋。奶油硬糖会轻松干掉这个不速之客,女巫则知道怎样解开这张网。对他来说,这个结果并不光彩,可是只有这样,他才能:第一,活下来;第二,拯救一颗婴儿恒星。
猫利斯决定采用第四个选项——这个选项的前路太多不确定性,无法看清。他把时空的缝线拉回到一起,发出一阵呼噜声,用他最诱人的语调说:“给你一份工作怎么样?”
那个人类的手停下来,浓黑的眉毛拧成一个结。“你在耍滑头吗,猫?”
“我的名字叫猫利斯,”他对她说,“我守卫这棵树的年头比你头上长毛的时间还久。不过我的女巫越来越老了。她需要一个学徒。这个人要既年轻又强壮,还要聪明,要能趁着还来得及,学会她的本领。”
她歪歪头,吃了一惊。“可我必须回去找我的爱人,”她说,“我必须救她的命。”
“听我说,”猫利斯说,话里满含着真诚。这也是一件武器——多少算吧。“永生是一个诅咒。你这样做,她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永生会把她逼疯。你死去很多年后,她的神志会崩溃,就像大海怒涛之下的沙滩。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我不能眼睁睁让她死去。”乌胡拉的语气里多了一丝不确定的颤抖。她太年轻,也许还不到十七岁。更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居然一路跋涉了这么远。
“当然不能,”猫利斯热情地说,“她理当有个机会像普通人一样安度一生。我的女巫能帮你。她知道许多治疗秘药。相信我,你需要的是药,而不是永生之花。”
乌胡拉的手从树叶丛上收回来,倚着树干,脸上满是疲惫与狐疑。“我不相信你,猫。你和我在对立的立场上。”
“又不是非这样不可。”猫利斯还想再说些什么,这时他们下方的一根树枝抖动起来,带得树叶沙沙作响。他尽量不动四肢,朝下望去。“有什么东西从你的世界跟来了?”
“没有。我自己来的。”乌胡拉俯身望去,一时喘不过气来,“哦,不。”
“怎么了?怎么回事?”猫利斯不耐烦地一跺爪子。网又收紧了些。锋利的金属网绳勒住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一股有毒的气味在空气里漫开,一只苍白、腐烂的手抓住他们所在的树枝。木头警觉地吱嘎作响。乌胡拉猛一回头,脸上的惊恐与猫利斯的感受不相上下。
入侵者爬上来,现出狰狞的身形:一具人类尸体,一身黑色装束,脸上的肉剥落下来,睁着惨白空洞的眼睛,鼻子和嘴只剩下几个没有遮挡的窟窿。
“松开我,”猫利斯喊道,“快!”
乌胡拉扑上前来,拨动一个开关。金属网嗖的一下从猫利斯身上弹起来,回到管子里,顺便还揪下他身上的一撮毛。她把管子对准尸体,发射。金属网罩上那个生物,把它困住。它一个踉跄,挥舞着胳膊,跌下树枝。
“干得漂亮。”猫利斯的声音恢复正常。
又一只腐烂的手抓住了树枝。猫利斯不等看清那手是谁的,向前纵身一跃,把那只手划成好几道肉条。那具尸体掉了下去,黑洞洞的嘴大张着,做出一副永远不会结束的笑容。
又有四双手抓住树枝。
“怎么这么多?”乌胡拉一边退后,一边喊道。她举起金属管子,砸向离她最近的尸体。
“吸血鬼的控尸术,”猫利斯喝道,“是你那个世界里独有的东西。真是谢谢你把它们带到这儿来。”
“我没有!”
“你有。你打开一道大门,然后它们跟着你穿越过来了。”猫利斯伸出爪子,攻击一具试图从他身旁爬过的尸体。哪怕只有一具尸体设法把一朵花丢进嘴里,整个尸群也都能获得吸血鬼般的邪恶生命。它们会把尖牙扎进树里,将宇宙的树汁吸入它们无底的灵魂。
猫利斯从树枝边上瞥了一眼。一支死人大军正如僵尸一般不断往树上爬。就算猫利斯放弃最后一条生命,他也不能保证自己誓死守卫的这棵大树安全无虞。而第五件武器他已经用过一次了。如今只有一件事情可做。猫利斯深吸一口气,把自尊丢到一边。
“奶油硬糖!”他尖叫道,“来帮忙!”
众猫顺着树干一路飞奔直上,仿佛它们早就在等待他的信号。奶油硬糖一马当先,像一团长着牙齿和皮毛的咆哮影子,撕咬着尸体,把它们像彩纸屑一样抛出去。紧跟在她身后的是雪片、喇叭和爪子。她喵的一声,发出一道急促的指令,挥舞爪子纵身扑出,一头撞上树干。
整棵树像风中的树叶一样震颤起来。猫利斯和乌胡拉唯一能做的只有抓紧树枝。尸体如苍蝇一般纷纷落下。震颤一停下来,雪片和喇叭立刻接手,把剩下的尸体掀飞,速度与凶悍程度和他们的年龄体格毫不相称。
“你的队伍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乌胡拉一边说,一边把另一具尸体的脑袋砸扁,一脚把它踹飞。“你一定很为他们感到骄傲。”
猫利斯低头看着他们,忽然意识到,他真的很骄傲。
最后一具尸体也被干掉了,猫利斯护送着乌胡拉从树上下来。奶油硬糖先走一步,去告诉女巫有位不速之客。雪片、喇叭和爪子留在树上巡逻。
他们下得很慢,乌胡拉是因为累了,猫利斯是因为四条腿都在抽筋,还疼得厉害,可是谨慎起见,他还要假装自己能跟上她的脚步。
“要是哪天我再回来,”乌胡拉说,“会有一份工作等着我吗?”
“别耽搁太久,”猫利斯提醒她,“要是你打算回来,那就趁你还年轻、还强壮,赶紧回来。当女巫可是一件苦差事。”
“不过很重要。”乌胡拉说。
“全宇宙最重要的工作。”猫利斯向她保证道,“只不过下次来时,确保没有东西跟着你。再次打开门之前,先学会怎样关上它。”
小屋里,女巫已经变成一个老妇人的模样,穿着一身褪色的黑袍,戴着一顶尖顶帽。她向乌胡拉打了招呼,仿佛每个星期——而非每隔一百年——都有访客似的。乌胡拉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说明自己的难处,与此同时,命运泡好了茶,午夜则问了几个机智的问题。
猫利斯爬到阳光灿烂的屋顶上打盹儿。在奶油硬糖队伍的帮助下,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剩下的事情就交给女巫和乌胡拉吧。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学徒。只要她回来。只要女巫能等得到。
“猫利斯?”奶油硬糖说,“来点儿沙丁鱼?”
猫利斯怒气冲冲地一下子醒过来。奶油硬糖站在那里,一只爪子踩着屋顶,另一只爪子端着一碗他最喜欢的食物。
“那我就不客气了。”他忍住哈欠,咕哝道。
奶油硬糖把碗朝他那边推过去,然后灵巧地跳上屋顶。“你知道,我在想……”她开口道,不过我们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因为猫利斯还没有做好听这番话的准备。
他整个儿站起来,炸开毛,因为用力而气喘吁吁。“闭嘴,傲慢的家伙,离开我的屋顶。”他咆哮道。
“你说真的,猫利斯?”奶油硬糖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安静地离开了。他重新躺到被太阳晒热的瓦片上,伸爪去够沙丁鱼。
总有一天——很快了——奶油硬糖会接替他的位置。
不过现在还不行。嗯,还不行。
【责任编辑:钟睿一】